佩盈走过来,双腿紧靠,小心坐上了后座。
双手抱在我的腹部。
「出发。」我说。
用力踏——
我重心倾前,握紧手柄,右腿蹬下。
车轮转了起来。
两人的影子路过灯柱。
野草摇了一摇。
我使劲地踏,承戴着两个人的重量。
路,有没有尽头?有,很快到了。
由于我在不熟悉的地方出发,很快就在住宅区中迷了路,踏到了尽头的牆壁。
在牆壁面前,我没有停车,转个方向继续前进。
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
我一直尝试把她载出去,可是附近的道路竟如此相似,都是差不多的三层式住宅。
「不如算了吧。」她说。
双手抓紧手柄,双脚再次使力。
只要不重複踏过的路,这裡又不是迷宫,总能出去的。
碰到四次壁之后,终于在第五次,我载着她离开了住宅区。
「呼——」驶过了街灯和三层住宅,前方都是白光闪闪的商店。
世上并没有出不去的住宅区。
我抹一下额汗,终于来到一间服装店外面。
就是昨晚何诺儿买衣服的地方。
左脚踏在地面,稳住自行车,承受她下车的重量。
她下车后——
「何常,你到底想做什麽?」佩盈问。
我在车上,解开胸上的钮,透透气。
以疲倦的眼看着灰色的她。
「我想告诉你,有些事只要肯尝试,总会有出路。」我说。
「我想,人生不同的阶段,都有唔同的难处。」我下了车,扶车,「将他们全部克服,就是我地要做的事。」
别被一时的迷茫,影响自己的色彩。
我立好车后,看她穿得单薄,风又凉凉。
不期然看着她的背后,是射灯下的橱窗。
「进来。」我拉起她的手,走进店裡。
佩盈被我拉进店后,看着林林总总的衣服。
我按照自己的喜好,选了一条格仔颈巾。
看上去,颈巾是灰色的,由三横白间为一组,分佈在颈巾的头和尾。
再由两条白色直间,由头贯穿到尾。
虽然看上去是灰色为主,但我知道它可能不是灰色的。
只要佩盈恢復色彩,她身上的衣服也会拥有色彩。
到时候这条颈巾,也会重现自己的颜色吧。
「过来,试一下。」我把她叫到全身镜前。
佩盈来到我的面前,我俩的样子映在镜中。
我举起颈巾,环到她的颈背,再细心地绑了一下。
佩盈没有表情,默默转向全身镜,看看自己。
我们一起看着全身镜。
「漂亮吗?」她问,手抓住颈巾。
「漂亮。」我说,看着镜中的她。
「合适吗?」她再问。
「合适。」我说,看着镜中的我们。
镜中映着二十六的岁的她,以及二十七岁的我。
「小姐,真係很适合你,是不是就要这一条了?」姨姨笑问。
「好!」我代为回答。
「男朋友给钱?」姨姨问。
「我们……」佩盈想澄清。
「谢谢。」我从西装袋中掏出钱包,付了四元。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服装店。
服装店也打烊了,关灯变暗。
由于她明早还要上班,我便上了自行车,把她载回去。
她再一次上车,抱住我的腹部。
我再一次起劲,用力地踏。
只是这一次,她的颈巾靠着我的背。
野草在街灯下摇了摇。
没有迷路,我们回到了她楼下。
我送她上楼,因为要取回帽子。
佩盈先进去,把黑帽子拿给我。
「你还戴着这一顶帽?」她不敢相信,「我以为只是类似的款,但……竟然是同一顶。」
我在门外,伸右手接过。
「为什麽?」她着急问。
我微笑不语。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她说,手在胸前,「为什麽十年前、八年前的事,你还记得那麽清楚?」
看着灰色的她,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泪眼微笑,戴上帽子,「最与众不同的人。」
「今晚我讲的话,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我说,「晚安。」
在她也说了晚安之后。
我点一下头,就转身离开。
到了楼下,自行车旁边——
明月姐和何诺儿正在等我。
我问明月姐,色彩到底代表什麽?爱情?奋斗?亲情?
就算佩盈缺少了其中一种,她还有其他啊。
「色彩的确有好多种。」明月姐说,「我曾经讲过——」
「红黄蓝绿,合在一起,係彩色。青、紫、啡、粉红,合在一起,何尝不是另一种彩色?」
「但当一个人开始溷乱,情况就好像把所有颜色溷在一起,最后会变成一种深色。」她说。
「一种非常溷浊的深色。」她说。
听完,我沉默下来。
第二天中午,佩盈从公司出来,颈巾有好好戴着。
可是陪着她的,还有一个男经理,就是昨天的李经理。
我放下一九**年的报纸。
何诺儿和明月姐也放下报纸。
「他们俩约好一起吃饭?」何诺儿问。
「不会吧。」我观察着。
我鬆一口气,因为李经理走开了,留下佩盈在大楼正门。
「佩盈会不会约了她爸吃饭呢?」何诺儿问。
「应该不会。」明月姐答,「她爸很会做人,不会中午找她。」
不久,有一辆灰色私家车驶来正门,开了门让佩盈上车。
正是李经理。
「他们……开车走了。」何诺儿看着。
我立即把目光移向明月姐。
「你想要车?」明月姐问。
我点头。
「给点时间我。」她说。
灰色私家车开走了,不知道是用餐,还是出差。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吃饭了?」何诺儿问。
中午时间,既然无法追上去,就只能去填肚了。
我把自行车还给餐馆,顺便留下来吃饭。
吃饭后,明月姐去想办法租车,我和何诺儿回到大楼前守候。
等着,灰色私家车回来了。
目睹佩盈下车——
我站在大门外,举着报纸,留意着两人的对话。
我才知道她和他只是一起午餐,而不是出差,说明佩盈还没有调过去。
「今晚,我还有没有幸,可以约你共进晚餐?」李经理在车上说。
「应该不可以。」佩盈有点为难。
「你先考虑一下,我去停车。」李经理说,开车走了。
我举着报纸,直至佩盈走进大堂。
「现在怎么办?」何诺儿问,陪我举着报纸,「没理由站到她下班。」
「不过,根据你姐姐我的经验,李经理今晚一定会送她去高级餐厅,然后又送花又送礼物。」她说,「还一定会有一支好酒。」
「附近还会有酒店。」她继续说。
于是,我收起报纸。
「四周逛逛。」我说,「到处走,脑袋先才会想到办法。」
没理由坐以待毙。
昨晚我对佩盈说的话,是治本的方法。干掉李经理,是治标方法。
两种都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和何诺儿去逛街,走到一个没去过的人流热点。
人山人海,很多灰色摊贩,很多师奶争相买水果和衣服等等。
逼使我们窜入小巷。
小巷也有商店,整条小巷都有不同的店。
其中一间店,门口垂着珠帘,有点神秘。
我和何诺儿被神秘感吸引,慢慢走了过去。
左手轻拨珠帘——
竟然发现,郑健在裡面。
他看见了我。
「又会在这碰见?」他欣喜,看见我身后的何诺儿,「这一位是……」
「我姐。」我先说,以免他误会是我女朋友什麽的。
「你好,我叫何诺儿。」她说。
「我叫郑健。」他说。
这是一间布料店,有皮革、有绒布、有羊毛、有棉布等等。
「你在……」我问。
「选布料,造帽。」他再次看着货架。
「你还有在造帽?」我好奇。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个事实,是这个世界不计算外来的我们,只剩下他一个是有色彩的人了。
虽然一直都是半彩半灰,但可能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直维持色彩。
「有。」他回答,望向我,「不过和以前不一样,不会日夜不停的做。」
「只有接到订单才做。」他说,「只接受订製,每位客人一顶。」
郑健看着我,觉得我好像不明白,便说明一下。
「有人会为了有一套合适身材的西装,而去找裁缝师度身订製。」他说,「我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是造帽。」
他靠近我悄悄说,「也蛮好攒钱的。」
这是当然的,人手造帽、度身订製,收费肯定不菲。
虽然他做的事没变,但从量产,变成订製,收入就不同了。
他还可以更用心在每一顶帽子上。
「你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订製?」我问。
「从平时帮人修修补补,有了口碑开始。」他说,「有时候我会戴自己造的帽,上课教人的时候又拿出来做样本,这些都是宣传手法。」
「总之不知不觉,就有人找我帮忙造帽。」他搔搔头,很满足的样子。
听着,我觉得也许可以,从他身上学到什麽。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诚恳地说。
「问。」他说。
「为什么你会喜欢造帽?」我问,「是什么时候开始?」
「说来话长。」他露出笑容。
「想知的话,不如请我喝杯饮料?」他说。
「好。」我说。
我们转移到一家咖啡室,点了三杯热咖啡。
服务员把托盘上的咖啡,一杯放在我前,一杯放在何诺儿前,一杯放在郑健前。
「以前,我喜欢过一个女孩。」郑健搅着咖啡,「有一天,她在我眼前走过……」
有一天,她在我面前走过,刚好有一阵风吹来。
她忙于按着头上的太阳帽,又忙于按着裙子。
风停了之后,她的一个转身,一个尴尬的笑容。
那模样,动人的样子,刻在了我的心裡。
突然风又再吹来,她只顾按着裙子,帽子被吹飞了。
我帮忙去捡,不停往树上爬。
「捡到吗?」我问。
「捡不到。」郑健说,「最后上前和她说——」
「下次我做一顶新的给你。」
「真的?」那人笑着回答。
「后来呢?」何诺儿问。
「后来我真的做了一顶帽给她,但很丑。」郑健说,「其实我那时候根本不会做帽,我只是买了布,用针线缝起来。」
「结果她收到,喜不喜欢?」我问。
「哈哈,她不肯收。」郑健大笑,「叫我重新做过。」
忽然他叹息。
「还补了一句,如果没心,就不要浪费时间。」郑健说。
「这一句话,对的有很深的影响。」他说,「表面上在说做帽,但我听到……」
「好像在说,如果没心追求她,就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他说。
「简直是当头棒喝。」他说,「自此之后,我非常认真去研究和学习,怎么去製作一顶帽。」
「不是一顶普通的帽,是一顶配得上那位小姐的帽。」他说,眼神流露出当年那份认真。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郑健,就是在他的家门;当时他的前妻也在,要劝佩盈跟她走。
他的前妻当时——
「还有——」女人摸着缝纫机,停止了他的工作,「你也不要再缝喇,我已经……没戴帽很久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
想必郑健指的,就是前妻,想必被前妻阻止的时候,一定很心痛。
我喝着不加糖的咖啡,喝出了咖啡以外的苦味。
「这个理由是不是很简单?后来我成功追求弓她,还娶到她当老婆。」郑健说。
「虽然现在已经离婚了,她已经去了第二个人身边……」他说,「但我已经喜欢上造帽了。」
「初衷或许变了,但喜欢的心情还是一样。」他说。
「我还在一直期待,有一天,会有一个客人,可以给我心动的感觉。」他说,「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会一直製作和精进自己的技术。」
我看着郑健,发觉他并没有困在难过之中,反而眼神中有着期盼。一种对今天的期待,对明天、对将来的期盼。
期待会有一个客人,会提出任性的要求,叫自己为她/他製作最好的帽子。
郑健品味着手上的咖啡。
在我们的工作中,说不定一干就数十年的工作中,面对几乎相同的日子,需要的是不是一种对明天的期待?在明天的偶遇出现前,一直做最好的准备,做最好的自己。
五十多岁的郑健,还有心有力,可以继续发展自己的事业。他已经有了经验和技术,也有最重要的热情。
即使他只有自己一个,也可以活得很精彩。
不愧是身上有色彩的人,不愧是教晓佩盈很多道理的爸爸。
「对了,你怎么看自己的女儿?」我问,搅一下咖啡。
「当了爸爸那么多年,我觉得,最关心的是女儿过得开不开心、身体健不健康。」他说,「其他的都不用管那么多。」
何诺儿要说话了。
「如果她公司……有位男经理叫别人欺凌她,派人抢走和撕烂佩盈的设计图,破坏她表现自己的机会。不时虚构一些投诉,再藉机骂佩盈。」何诺儿端着咖啡,「为了等她做得不开心,再叫她转来自己的部门,表面上是关照她,但实际上只係想要她的身子呢?」
说完,何诺儿浅尝一口。
我也喝下咖啡。
郑健轻轻地放下空杯。
「我好像,还未试过用人皮来造帽。」郑健说,语带婉惜。
晚上,佩盈比平时晚了下班,想必又是加班了。
下午,曾经有人送花去公司,可是被何诺儿截住了。
「请问是不是送给郑佩盈?」何诺儿在大楼正门问。
「是啊。」花店小职员说。
「我就是,你给我就可以了。」何诺儿伸手接过。
「请在这签收。」小职员说。
何诺儿撩了一个字,还笔,表示签好。
「谢谢。」她抱一下花束,都是灰玫瑰。
「不用。」小职员笑容,袋好笔,就离开了。
回到眼前——
佩盈出来的时候,穿黑西裙的她,双腿一直吸引李经理。
李经理把灰色私家车驶到正门前,准备喊佩盈。
这时有车响安,不停响安,使李经理往后一看。
「呠、呠、呠、呠——」黑色超长名贵轿车,正在响安,要把灰色私家车赶走。
李经理只好把私家车开前一点。
黑色超长名贵轿车来到正门前,司机位置有人下车,是明月姐。
她走了八步,去到后座的门,帮忙开车门。
「咔嚓——」门开了。
裡面是拿着花的我。
郑健也冒出头来,挥手笑笑。
「肚子饿吗?」我问。
「一点点。」她疲倦地答,露出了小酒窝。
「上车。」我说。
李经理一直回头望,望着佩盈,焦急得想下车。
佩盈走了过来,我坐进车厢,同时伸手把她迎接上车。
明月姐关车门,然后回去驾驶座,继续响安。
「呠、呠、呠——」响安声驱赶着李经理的私家车。
逼近他驶前一点,空出位置给我们绕过。
黑色超长轿车绕过灰色私家车的时候,李经理快气死了。
这时,何诺儿走近灰色私家车,要拉李经理下车。
「你这个贱男人,背着我搞其他女人?吃女职员?」她大声责骂。
路人停下来,看热闹。
「小姐,你……哪位?」李经理问,不愿被拉下。
「昨晚在房间你就认得我,在街上不认得了?」何诺儿继续指责,装无辜欲哭。
人群愈来愈多,包括公司职员。
「喂……我……」李经理百口莫辩,只好踏油门,开车离去。
留下何诺儿在街上。
我们在长身的车厢中,白色的灯光下,看着一桌子的美食。
坐在最前头的明月姐,回头说,「等等我再吃。」
「明月姐,好多年没见。」佩盈说,坐到郑健旁边。
桌子很长——
对面是佩盈和郑健,我独自坐在另一边。
我一边开外卖盒,一边等明月姐停车。
鸡腿、鸡翼、炒饭、菜、番茄炒蛋等等都有。
「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一台车?」佩盈问。
「因为我找了一份兼职,去做代驾。」明月姐在前面喊声,扭軚盘转弯,「这台车是车主借给我的。」
终于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泊好了车。
「咔嚓——」开车门,明月姐上车,又关上。
明月姐坐在我的旁边,肚子很饿,想伸手去拿。
「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事要庆祝?」佩盈问,望着我们三人。
明月姐停了手。
我望着郑健,郑健看着我,最后由他开口。
「是这样的,老爸我有一个想法。」郑健抓起女儿的手,特别认真。
佩盈看着老豆。
「这几年你去读书,毕业之后又四周打工,都很久没回去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地方。」郑健说。
「当年地震之后,很多危楼都已经拆掉了,重建了很多新楼,整个区都不一样了。」郑健说,「不如,我们回去?」
「我们两父女,开一间店?你可以将自己的设计,交给工厂,然后拿出来卖。」郑健提议。
「另外,老这几年来,都有接受订製,帮客人度身订做适合他们的帽子。」他说,「如果开店,就可以有更多客人。」
「或者……」
「或者我们一起合作,专卖两父女设计的帽子?实现你小时候的梦想。」他终于说出口。
郑健说完后,就等待佩盈回复。
「爸,这个不只是我小时候的梦想。」佩盈轻声说。
「它还是我一直以黎,奋斗的目标。」她彷彿等了很久,字字用力。
「所以,你的答复是?」郑健感动了。
「我们一起回去,父女拍挡,开一间帽店。」佩盈眼湿了,仍然笑着。
我起身拍拍郑健的肩膀,他抹了一下眼泪。
明月姐马上倒灰色橙汁,一人一杯。
「今天,庆祝佩盈脱离苦海,庆祝父女打算实现多年来的梦想——」明月姐举杯。
大家一起握杯。
「乾杯!」四人齐说,都举杯碰撞,然后回嘴喝下。
「开餐喇!」明月姐放下杯后,就拿起竹筷子。
大家都争相夹餸,争相吃饱,争相喝饮料。
直至剩下一部分,留给一个人——何诺儿。
过后。
我把剩饭包装好,明月姐回到驾驶座开车。
两父女在商量各种大计,交换想法。
包括什麽时候起行。
我跟旁边的花一样,默默地坐着。
听着的,都是令人欣慰的说话,都是没有我的计划。
「好喇,应该到了佩盈家楼下,大家下车,记得带走垃圾。」明月姐在驾驶座说,车已停好,「我要去还车。」
之后,我们三人站在街上。
目送黑色超长名贵轿车绝尘而去。
我仍然抱着花束,由李经理买却被家姐截下来的花束,以及一盒剩饭。
郑健看到这样的我。
「阿盈,我有点急,去去厕所先。」他说,「你要去丢垃圾,就去吧。」
「哦。」佩盈翻手袋找锁匙,挽着刚才车上的垃圾。
她把锁匙交给郑健后,郑健就上去了。
「我……送你。」我结结巴巴,仍抱着花束。
「送我去丢垃圾?」佩盈问。
「嗯。」我应了声。
数十米的步行路程,很快就走完。
佩盈把垃圾放进垃圾桶了,放好盖子,回头面对着我。
隻字不言,静默相对,我就这样看着她。
昨晚我强行截停自行车,要把她载出去。
今晚的我却想一直出不去。
过了片刻。
「这束花……你留给第二个人的吗?」佩盈问。
「是给你的。」我举出了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