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上了公共汽车,前往市中心的火车站。
车裡的人很多,是繁忙时间。
一隻隻手,扶着扶手。
我跟佩盈被陌生人分隔。
在摇晃之中,佩盈一边提着行李,一边握着扶手。
我们被陌生人挤逼着,无法走近任何一个熟人。
站了二十分钟,才到达公共汽车总站。
我提着黑皮箱下车,跟其他人一起。
然后又被人流推涌,不由自主地前进。
到了月台,大家才有机会休息。
「哒——」放下行李,郑健放下,佩盈也放下。
在月台的路轨前,有一些摊贩在卖熟食,也有卖报纸的,路人走过都买一份。
但没有卖帽子的。
佩盈和郑健在核对火车票,确定在正确的月台上,以及在对应的车厢前。
何诺儿第一次来到这种旧式的月台,像个观光客一样看四周。
「轰隆、轰隆……」黑色的蒸汽火车驶来了。
火车头喷着白烟,慢慢停下,像冬天中的一根烟斗。
检票员开门,把单人门拉到一旁,把乘客放出来。
脚步密密,灰色的人转眼间擦肩而过,一个一个地掠过我们。
明月姐偷偷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失重心地向前走了两步。
停在佩盈身前。
佩盈望着我,我从她的腹部,视线慢慢往上移。
我们面对面,都说不出话。
陌生人还是一直在走过,看看手錶,拿起报纸。
上车的乘客拿出车票。
「我有问题想问你。」我们一起开口,男女叠声。
「你先。」我说。
「听说蒸气火车只会开到这几天,之后就会废弃。」佩盈说,望向蒸汽火车,「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坐了。」
「十年前,我每天早起,来月台卖帽,看过无数台蒸汽火车。现在知道蒸汽火车要被淘汰,感觉好不可思议。」
「而我最难忘的是,我最后出来卖帽那一天,你令我跑了一次。」她说,「加上最初看到你,要追住你,给回黑皮箱你,一共是两次。」
当年短头髮的她,一次因为要递黑皮箱给我,而追着火车跑。一次因为有话要对我说,而追着火车跑。
「何常,这次到我要走喇。」佩盈说,「你可不可以追着我一次?」
我看着她的嘴巴,说出的语言,简直——
要把时间给停住。
「等会开车之后,如果你追到上来,我会问你第二个问题。」她嘴巴动着。
「如果你想知道第二个问题是什么,那你一定要努力的跑。」她直视着我。
不知道她想考验我什麽。
「好。」我承诺,「我一定会追到你。」
至于我想问的问题,不知道她故意避开,还是忘了。在她说完之后,就提起了行李箱,跟在郑健身后。
笛子声响起。
检票员站在车门外面,替上车的乘客检查车票。
佩盈故意排在最后,让郑健先上车。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目睹她上了火车,我被检票员拦住。
佩盈转身看着我,报以一种信任。
你到底想问我什麽?我内心焦急。
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为什麽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你仍然是黑白灰色的人,我不能让这样的你,成为我最后看到的你。
检票员把车门关上,再要我退后一点。
「合——」单人宽度的门,被关上了。
我望向座位的窗口,郑健已经坐好了。我望向佩盈,她仍然站在门前。
我……后悔了,我应该不准她上车才对。
「何常。」后面有人劝我。
我不管,谁的话我都不听。
汽笛响起,火车烟囱冒出蒸气,检票员全部退下,车轮开始起动。
佩盈手摸玻璃,嘴巴只说了一个字——跑!
此刻,轰隆轰隆的车轮声安静了。
四周都安静下来。
我拿下帽子,挽起黑皮箱,就开始起跑。
她的话,像是一道命令,身体无法违抗的命令。
我跨出了脚步,不管有多少陌生人望着、有多少工作人员回头。
「躂躂躂躂……」拼命狂奔,在火车加速之前。
幸好蒸汽火车的起动速度不快,不然的话,我根本没机会追上去。
佩盈一直透过玻璃,望着我。
「到底……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我眼湿了。
无论她的问题是什麽,我都必须要在跑到尽头前答完。
否则,她就永远听不到回答。
这时——
佩盈摸玻璃的手,慢慢放下。
「咔嚓——」车门开了,往一边拉开。
狂风把她的头髮吹乱。
「到底你第二个问题是……」我开了口。
不,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了。
从她的笑脸裡,我知道了第二个问题是什麽。
——你敢不敢跟我走?
月台的尽头快到了,还有不到十米的距离,身后是要拉我回去的人。
于是,我会心微笑,果断用行动回答。
先把黑皮箱递给她,我扶着车门,一下子跃进去。
蒸汽火车离开了月台。
「合——」佩盈用力把车门关上,停止了狂风,隔绝了外界。
「哮……」我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
佩盈背着车窗,身后是黑白的移动风景。
「那你想问什么?」她问。
我右手按着她旁边的门,靠近了她。
——想问,能不能吻你?
她看着我,合上了眼。
我便吻了上去。
嘴唇与嘴唇分开的一刹那。
我慢慢睁眼,看着佩盈。
她回復了色彩,脸红耳热的样子,都被我看在眼内。
「你在看什么?」她问。
我左手摸她的脸,有血气的脸色。
为什麽她会在这种情况下,回復了色彩?她从小开始就有色彩,那时应该还没有爱情在裡面。
是新的颜色吗?佩盈的生命中,多了一种色彩,而不只是回復旧有的色彩。
在我还没有结论之时,有人打扰了我的思考。
「先生。」中年的男人,不客气地搭着我的肩膀,要我转身。
他穿着制服,是车上的检票员。
「请出示车票。」他严厉地说。
我只能尴尬笑笑。
由于我没能出示车票,所以要被他带去职员室。
我起行前,回望一眼,佩盈在担心我。
「补张车票而已。」我说,「我很好快会回来。」
话虽如此,车厢裡都坐满了人,都看不到有空位。
检票员的手,押着我肩膀,要我走过三个车厢。
我走过一排一排的座位,座位上面是行李架,都是满满的灰色行李。
中年检票员把我带到一个特殊车厢,车厢左边是靠窗的通道,其馀空间是一个房间。
门上写着职员专用。
他敲了敲门,然后开门。
「进去。」他对我说。
我便挽着黑皮箱进去。
裡面的内容,大概就是要我补票。不过正如刚才所见,坐位已经满了。
「你明白吗?」他问。
「我明白。」我说。
我只好买头等票。
「尊贵的乘客,请继续往前走。」他有礼地说。
「我不能回去吗?」我问,拿着头等车票。
「以免引起溷乱,你还是先去自己的位置先。」他规劝。
眼前一亮,跟刚才的硬椅不同,这裡的都是软椅,感觉舒适很多。
全是双人座,佈置在左边和右边,中间是通道。
也有其他贵客。
我的座位在左边,但不贴窗,是近走廊的位置。
屁股坐下,旁边靠窗的位子是空的。
以免下一站有乘客要坐,我没有坐过去,只放了黑皮箱和帽子。
然后就开始进入无尽的等待。记得第一次来到这个黑白灰世界,我就坐了两星期的火车,都坐到要吐了。
不知不觉,就习惯了乘火车时暂停思考。
不然时间实在过不去。
中午时分有餐车推过,下午时分也有,傍晚也有。
吃得好,坐得好,不愧是头等座。
「不知道佩盈,是不是很担心我呢?」我吃饭后,有点想她。
「明月姐会不会想杀了我呢?唉,还有姐……」
经历了几个大站,乘客一直减少,都是短途客。
头等座的乘客,比我来的时候少了。
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静止。
我也就看出窗外。
天黑,繁星闪闪。
在效外,窗外几乎一片荒野,只有几株小树。
蒸汽火车开始停驶,职员说前面的路有危险,可能有野生动物挡路的情况。要等白天才会再次起程,请各位乘客及早休息。
买头等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明天才会到达目的地。
所以听到消息,也没有惊讶的感觉。
左边的窗口,多了一个人的倒映。
「佩盈?」我立刻望右边。
佩盈是灰色的人,刚才的色彩不见了。
她不爱我了吗?
看上去有点生气。
「又说很快会回来。」她生气。
「刚刚抓住我的那个男职员,他要我坐好。」我解释。
「所以你就坐着,也不尝试一下找我?」她问。
「我……」我无法解释。
结果,她生气了,但没有走。
她不理我了,但坐下了,把霸佔座位的黑皮箱拿走。
我抱着黑皮箱。
佩盈看着窗外的景色,伏在窗边。
我慢慢把黑皮箱放到行李架上,慢慢地坐下来。
然后——
欣赏着有她在内的窗景。
在静止的车厢中,有时候我会想冲口而出,说一些承诺之类的话。
可是都说不出口。
因为承诺什麽的,在一起什麽的,将来什麽的我都给不了她。我看着自己的手,变灰的程度,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
就必须要离开了。
所以在一般的女人眼中,我应该是秘密重重的。就是那种,已经有女朋友或者已婚,但仍然出来玩女人的男人。
又有可能是每处留情,每个地方都有一段情,而不能停止拍翼的、没有脚的小鸟。
所以才给不了承诺,才每次都要消失。
我会不会被她这样误会呢?
关灯的时间到了,车厢变暗,变得适合睡眠。
「我来了,我追到你喇。」我看着窗前的她。
我不顾一切地上了火车,来到她的面前。
佩盈有点反应,由伏在窗前,变成坐好。
「所以我才过来。」她说。
「我工作方面,实情是未急到要即刻回去,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说。
佩盈获得了色彩,恢復成有血色的她。
「一个星期。」她念一遍。
「所以不需要理会明月姐她们。」我说,以特别认真的态度,「还有就是——」
「我一时冲动,不代表我会后悔。」我说。
「所以,你可以陪我一星期?」她问。
我点头。
如果要推开我,就是现在了。
「那我们就开心地过一个星期。」她说,「想看戏就看戏,想去玩就去玩。」
「除了玩,你也别忘记,自己回去的原因。」我说,「除了玩,也要和爸爸聊开店的事。」
「假如有什么是我可以帮手的,我一定会帮。」我说。
「嗯。」她笑了一下,看着窗外的星空。
靠到我的左肩上。
清晨时分,火车再次开动。
「轰隆、轰隆、轰隆……」窗景移动着,都是荒野。
佩盈先回到爸爸身边,说下车后再会合。
十点,火车到达目的站。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黑皮箱,戴上黑帽子,潇洒地从车门离开。
踏出月台的一步,吸引了阳光照下。
月台还是没有变过,跟十年前一样。
放眼望去,只是卖熟食的婶婶不见了,由年轻的小伙子打理。
人潮汹涌,不少人离开月台,也有人在团聚。
我看不到佩盈和郑健。
假如有手机,就可以打给她们了,可是没有手机。
在没有手机的时代,是怎样找人的呢?
我远远地看到有人在用力挥手,是佩盈。
我笑了,一样用力挥手。
郑健、佩盈跟我会合后,说了声早晨,便精神地离开月台。
到了火车站外面,十分热闹,有人踏自行车而过,也有私家车在行驶。
我目光却停在一点上。
正想拍拍她的时候——
「佩……」我说。
「你们吃不吃烤番薯?」佩盈有点雀跃,看着一个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