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烤番薯,谢谢。」
从佩盈接过番薯的一刻起,灰色的番薯就变成了黄色。
以往都只有身上的衣物会有色彩。
如今连番薯都有了。
假如她碰到我的话,会不会连我也会有色彩?
她把番薯拿来给我的时候,我碰到她的手。
一瞬间,心花怒放了。
我有变彩色一点吗?看着手。
没有。
连阳光都只有白色的时候,街道都只有浅灰色,建筑物也是灰色。
我咬一口蒸气腾腾的番薯,有炭烧的香味。
冬天的早上十点半,三个人一边吃,一边挽着行李箱,在街道上走着。
三人行,就有一人在后。
郑健和佩盈有讲有笑,我在后面跟着。
他带我们去新居,虽说是新居,其实位置是一样的,只不过重建了。
八年前地震后,很多建筑物被列为危险建筑,都被拆掉了。现在看来,新建的建筑物也没有很高,都是三层至四层的高度。
原因应该是,地震区不宜建太高。
我吐一口白气,合不上嘴,因为烤番薯太烫了。
地面层都是商店,各式各样的商店,有凉茶铺、理髮店、饭店等等。
一楼才是住宅。
走进楼梯,昏暗下来。步上三楼,郑健掏锁匙开门。
「咔嚓——」开门,请我们进去。
佩盈走进去,感到焕然一新。
我走进去,觉得是新的,但也保留了以前的感觉。
在工作桌上,放着一台新的缝纫机,旁边的柜上有不少帽子。
客厅还有另一张工作桌,是閒置的。
「这一张是我平时用的,至于这张……」郑健说,故意提高音调,「是给大设计师用的。」
佩盈走过去,摸摸绘图用的桌面,跌下了行李箱。
她感动地,走过去抱住爸爸,「谢谢爸!」
「去,去看下你的房间!」郑健笑着。
「是的。」佩盈说,立即跑过去了。
让人在意的是,这裡多了一台黑色转盘电话,转盘是透明的胶,底下有0-9数字。
郑健走近牆壁,拿起电话筒,食指伸进转盘中,顺时针转一下。
伸进5字,转到尽头后放手。等转盘自动回位,伸进8字,转到尽头。
他一共转了六次,就把电话筒放上耳边。
不时偷看佩盈有没有出来。
「喂。」郑健说了一声,「女儿回来了,你是不是想见她?」
这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就知道对方是前妻——佩盈的亲母。
为什麽?为什麽要找她?
郑健指使我,去找佩盈,别让她出来听到。
「哦。」我按着帽子,马上照办。
当我走到她的房间前,她正想走出去。
我马上打开双臂,成大字,阻止她出去。
结果她害羞了。
这动作,好像要她拥抱我似的。
我慢慢收手,走进房间,正要后手关门。
她却想偷偷出去了。
「喂。」我一手抓住她,把她拉回来。
这一拉,她到了我的怀裡。
看她有一点徬徨的样子,实在太可爱。
「你想去哪?」我坏坏地笑。
「叩——」郑健敲了门,虚掩的门被推开。
我在看看衣柜,佩盈在照照镜子。我和她各站一边,分隔两米左右。
「昨晚在火车里睡得不太好,我要休息一下。」郑健说,有点疲倦,「你们有精神,不如出去逛逛街,看一下外面的地段,找看看有没有好的铺位?」
「好啊。」佩盈答应。
身穿白色针织裙子的佩盈,戴上我送的灰色格仔颈巾。
瞬间,颈巾也有了色彩。
变成了粉红色的格仔颈巾。
「原来是粉红色。」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当晚我在服装店选的颈巾,是黑白灰的,其真正的色彩是粉红色。
走在街上,特别有浪漫的感觉。
佩盈走在前头,拿着一份报纸,一边看一边前行。
在这个时代,没有上网找店铺这回事,要租和买物业,都要看报纸广告。
有感兴趣的铺位,再找相关的物业办事处。
颈巾围住了她的长髮,即使有风吹过,扬起的也有限。
左边是店铺,一间接一间,右边是马路,偶尔有车驶过。
她走着,很潇洒。
掠过路牌,掠过灯柱。
我在后面看着她,心想她为何要走在前面。
这样的话,我们眼裡的风景会不一样。
将来我的回忆裡,都是她的背影。她的回忆裡,都会没有我,只有报纸内容。
于是,我走前两步,追上了她。
来到她的左旁。
要看她的侧脸。
结果她看着我,微笑一下,又继续看报纸。
在十字路口——
「这边。」佩盈左手一指,要转左了。
「哦。」我说。
看着她的左手慢慢落下,我的右手伸出来。
牵起了她的手。
她讶异了,我马上取走报纸,看了看。
「看看?咦真的是那边喎。」我拉着她走。
拉着,她想抢回报纸,我就跑了起来,她也起步跟着我跑。
最后,我们停在一个地方前。
「禁区。」立着一个牌。
一座灰色的旧建筑物,牆壁有不少裂缝,三层高的,被列入禁区。
数条长长的铁链,在外围横着,围住了这座旧建筑。
铁链拉得有点垂,正常人都能跨进去,但相信没有人会进去。因为感觉就是荒废已久的危险建筑物。
路人都无视它,都直接路过。
只有初次来到的我和佩盈,在注视着它。
「你知道这一座?」我问。
掏出望远镜,看了看——
所有窗户都空着,部分残留一些玻璃碎片。
「以前好像是……」她认真地想,想不起来,「总之地震前就已经有,地震之后没拆到的,应该只有这一栋。」
「其他都拆光重建。」她转为看其他地方。
天空上的麻雀降落,站在那旧建筑的天台,两三隻飞过去,啄啄天台,又飞到电线杆上。
「继续走吧。」佩盈吩咐,趁机取回报纸。
我看着她的脸,比什麽都好看,就不理会那个禁区了。
走了一段路,我们来到报纸指示的吉铺。
报纸放下,呈现眼前是,落了铁闸的店。
「要有人开门,才可以进去看。」佩盈说,侧脸很美。
「不要紧,我们先留意一下人流,还有看一下附近有没有竞争对手。」我说。
我曾经为了开店而从上网找过选择店铺的注意事顶,因此有些心得。
不过在佩盈眼中,我是个见识广博、各行各业都有所涉猎的人。
所以无论我说什麽,她都认真听。
这会使我心虚,也使我更认真地替她观察。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我心裡想。
她看我一眼,好像是这样回答——「我知道。」
会心微笑。
粉红色颈巾到了我的颈上,因为她说很热,毕竟是中午,就挂了过来。
我不介意,就让颈巾挂着。
「观察人流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附近吃饭,坐着观察。」我说,「顺便看一下吃饭的是什么人,就会知道哪一种人最多。」
「除了年纪、职业、消费能力,他们来这条街的目的,也很重要。」我说过不停。
一边分享自己半桶水的心得,一边留意附近的人,一边选了餐厅。
这条街有几家服装店,裡面都有帽子卖。
但由于不是服装店重点,所以款式不多。
点了餐后——
「我也要想一下,设计什么款式的帽子。」佩盈说,「因为帽子,都有很多种。」
「而且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戴帽,帽对很多人来讲都不是必需品。」她说,「有些帽很实用,有些帽只是饰物。」
「我要设计的是……」她摸着下巴,没有灵感。
「放心!」我说,「你一定会想到的。」
「更何况,你还有老爸丫。」我说,「你们合作,他一定会给很多意见你。」
「嗯。」她同意。
吃完饭,我们就去了物业办事处,叫经纪带锁匙去开门,让我们进去看看。
铁闸上升——
经纪开灯,我们进去参观。
看完之后,说考虑一下,拜託他关门,铁闸就降下来。
整个下午,我们逛了三个地点,看了不同的街景。
走着,有小朋友跑过,应该是有学校放学了。
我和佩盈开始回程,路上再次经过「禁区」。
发现有一个男孩子,十一岁左右,站在旧建筑物前。
他的皮肤有点黑,而且肤色不均,应该经常暴露在阳光下。
他没有进去,一直望着上层。
灯柱后面,有三个男孩子在偷看他,分别是一个胖胖的,跟两个瘦瘦的,这几个人年纪相若。
「你看,他又望喇,不知道他在望什么。」胖小孩说。
瘦小孩一直和应。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鬼。」胖小孩猜谜,「只是他一个看到。」
瘦小孩马上怕了。
「你说他到底在看什么?」我问佩盈。
「去问一下就知道。」佩盈说,主动上前。
我跟着她,一起来到男孩面前。
男孩背着书包,身穿体育服。
「哼!」他突然哼了声,就走了。
他在生气什麽?明明没有人,我们还没开始问话。
我再望向禁区内的建筑物。
这一次,我总觉得有点怪异,好像有人在裡面的感觉。
当然这只是直觉,假如不是建筑物有灵性的话。
不过想来,真是奇怪,为什麽整个市区,就只有这裡没有被清拆呢?
看着禁区,就觉得时代进步了,只有这裡一直怀旧。
「他走得好快,已经看不到他了。」佩盈觉得可惜。
「那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伸出了右手,她放下左手。
夕阳下牵着走。
真是和平的一天。
回到佩盈的家,在敲门之前,发现了门外有一双女人的鞋子。
「有女人在里面。」佩盈的手停了。
是一双高跟鞋。
「到底是谁呢?」我明知故问,「你接不接受……有继母?」
「如果係爸喜欢的话,我也……没意见吧。」佩盈说。
「叩叩——」佩盈敲门,没有新屋的门匙。
过了一会儿,郑健过来开门,让我们进去,「回来嗱?」
「是啊。」我回答。
门一打开,就已经看到佩盈的亲母。
「为什么你会在这?」佩盈问,「你是不是又想弄我和爸爸?」
亲母穿着拖鞋,喝着水,慢慢放下水杯。
事隔八年,她已经是年逾五十的姨姨,仍然满身贵气,却少了几分傲慢。
感觉和蔼了不少,身上是灰色的旗袍式长裙,颈上戴着珍珠鍊。
可是佩盈一看到她,仍然充满敌意。
「我来这里,是想请你们帮我造一顶帽。」姨姨说。
「请你离开,这度不欢迎你。」佩盈无情地说。
「那么多年来,我都没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丫。」姨姨说,有点情绪,「也没骚扰你们。」
「你当天离开家,改嫁有钱人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不会再做你女儿。」佩盈说,「你做什么都没用,有些事情发生了是补救不了,请你离开好吗?」
「佩盈。」郑健语气严厉。
「你害到爸爸多惨,他有多难过,你一定不知道。」佩盈望着她,指着爸爸。
姨姨转为望向郑健,表情很无知。
「你不走,那我等你走了,再回来。」佩盈说,一气之下转身离开。
佩盈就这样下了楼梯。
我对郑健承诺,会看着她的。
便按着帽子,一级级地下去。
当我追到佩盈的时候,已经是地面,她眼有点红。肯定很不甘心,肯定很想对抗。
「不好意思,你漏了一些东西。」我说。
「漏了什么?」她问。
「漏了我。」我眯眼笑笑。
她打我胸口。
「那个女人,当年离开了这个家,就是放弃了我们。」她说,「她在我心里面,早就不再是我家人,以前没能力反抗,现在,我没可能再听她话。」
「你可能不知道,爸爸当年真的很惨,怎么样都阻止不到她走。」她心疼爸爸,「她还要逼我跟着她两年,逼我去第二个地方读书。」
她用力鎚我,鎚我的胸口。
「早知道自己贪慕虚荣,当初为什麽要嫁给爸爸?」她一直问,「既然不可以一生一世,为什麽要结婚,为什麽要作出承诺?」
她眼湿着,打了我五下。
基本上她早年的不幸,都源于母亲的改嫁,所以她恨她是正常的。
然后我上前拥抱她,紧紧地抱着她。
我眼眶也湿了。
「干嘛抱着我?」她抬着头,在我肩上。
「有没有看过拳击比赛?」我软弱地问,「选手不够打的时候,会抱住对手。」
「你现在唔够打吗?」她问。
「不够打。」我说。
这时她才放鬆下来,肩膀放软了。
「四周走走好不好?我陪你,散散心。」我说,还没有鬆手。
她轻轻把手,想抱我背。
「何常,如果你可以不……」她哽咽,摇摇头,「嗯没事喇,我们去吃饭,填饱肚子!」
我鬆开拥抱,手抓起她的手,紧紧牵着。
「行。」我说,带头拉着她。
左手轻轻抹走眼泪,走了两条街,走进一家麵店。
「几位?」店员问。
「两位。」我无表情地说。
点了两碗米线。
两碗之后,又叫两碗,连汤都喝一半。
终于,我们把肚皮撑得胀大,心情也平復下来。
准备结帐的时候——
有一对年轻父母进来,女人焦急地问,有没有人见过她的儿子,说他放学之后没有回家。
「我儿子有差不多这麽高,皮肤很黑,整日揹住书包。」她担心地介绍。
可是听她说话的人,只有少部分客人。
「我儿子平常就算偷走去玩,都不会那麽晚还没回家。」她慌张着,「我怕他被拐子佬拐走了。」
「她在说的,是不是我们今日看到的那个男孩?」我问佩盈。
「禁区前面那个?」佩盈问,「又好像有点像。」
「那好。」我说,举了手。
就当是给她一个安慰又好,真的去替她找也好,总之我要对她说——
「我好像有见过,虽然不是很肯定。」我说,「你可不可以留下联络方法?还有他叫什麽名子?如果我再见到,就联络你。」
男子走了过来,他是父亲,比较理性地跟我沟通,也写了电话号码等资料给我。
「真的很谢谢你。」两人感谢我。
「真的找到了,先再多谢我都未迟。」我客气地说。
我拿着纸条,在收银处付了四碗麵的钱。
「你打算?」佩盈问。
「送你回家先。」我说,收好纸条,「然后拿回黑皮箱,再找地方住。」
「再不找,我也不知道今晚睡哪……」我说,把钱包收好。
郑健那间新屋,只有两间房,没有客房给我。
「睡……」佩盈手指放唇,偷瞄我一眼,有点心思。
「不如,今晚……睡客厅?」她问。
「先问一下你爸爸吧。」我说。
这时,我发现刚才的父母,又进入下一间店。他们打算逐间店问,逐个地方找。
他们担心的样子,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或者,我们应该帮忙,找回那个小男孩。」我看着。
佩盈看着那对父母,也觉得应该要帮忙找找。
「你有没有头绪?」佩盈问。
我摇头苦思。
「我有。」她答。
「或者是直觉……」她认真地想着,「我觉得他会去禁区,至少会在附近。」
回想他今天一直盯着那座危楼。
的确,很有可能。
「那我们走吧。」我说,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麽,「等等。」
「怎麽了?」她也停下。
我把颈上的颈巾取下来,重新围在佩盈的颈上,绑好。
「不要着凉。」我说。
就这样,我看到她甜美的一面。
接着,我们就当是饭后散步,再一次来到禁区前面。
夜晚的气温下降了,我靠着散步的热,目前还能承受。
观察一下四周,附近的人很少。
禁区中的危楼,入夜后更有一种荒凉。窗口内都是漆黑一片,给人无限的想像空间。
佩盈牵紧了我的手,我叫她别紧张。
「先走一圈,看看补没有什麽动静。」我说。
随即以禁区为中心,我们围着它而逆时针走着。
「看一下那边!」佩盈扯着我,伸手一指。
「光——暗——光——暗——」有一暗处,发着光,一闪一暗的。
那是一条暗巷,我走过去,就堵住了出口。
裡面是一个男孩子,在测试电筒,他肩上还有一圈绳子,绳子一头绑住四爪铁鈎。
地上有不少工具。
「你打算……」我惊讶,他更是慌张。
被发现了,他马上拾起东西,往反方向逃跑。
我马上掏出纸条,双手拉直纸张,念出他的名字。
「齐家明!」我叫着,也不敢太大声。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可恶!」我准备起步。
佩盈已跑了起来,她先我一步,去追那小子。
「不可以给他跑了!」她说。
我在后面追着,看着白色针织裙子和颈巾的背影,努力地奔跑着。
小子因为东西太多,一边顾着,一边跑着,尽显狼狈。
当他掉了东西,要捡回来的时候——
我们擒住了他,把他压到牆上。
电筒掉到地上,发出白光,影子出现。
「放开我……放开我!」他惨呼。
「我会放开你,你放心。」我说着,把他右肩上的绳子拿下来。
不一会儿,就绑好了他。
「呼……」我鬆一口气,抹抹额汗。
「这样对小孩子,会不会不是那麽好?」佩盈问。
看着跪在地上,手腕跟脚跟绑在一起的小子,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会帮你鬆绑。」我说。
他没有回应,很倔强。
我拾起电筒,用强光照着他,据说审犯是这样做的。
「你准备这些工具,是不是想潜入禁区裡面的建筑物?」我问。
「你为什麽要进去?裡面有些什麽?」我再问。
可是他什麽都不回答,以一副垂死的眼神看着地面。
佩盈蹲下来,摸摸他的头。
手很温柔地抚摸着。
我怕穿裙子的她,蹲下来会走光,还想阻止。
——男孩子泪眼汪汪,吸泣两下。
「乖。」她安抚。
但见她驯服了野兽,我只好把电筒移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