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佩盈的循循善诱下,男孩终于开了口。
「我叫齐天胜。」男孩说。
他的皮肤很深沉,虽然是一个黑白灰的人,没有彩色,但从肤色不均的情况,也可以看出他家境应该很差。
因为他看上去像一个乞丐。那些工具,都是残旧的,像是拾回来的。
「你叫齐天胜?」我这才发现,跟纸上写的不同。
我再看一遍,刚才年轻父亲写给我名字是——齐家明。
「刚刚有一对父母,周围找儿子,叫齐家明,你有没有听过?」我问。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是佩盈看着他,他才开口。
「齐家明,是他们帮我改的名。」男孩不悦,「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爸爸妈妈,我亲生爸爸妈妈早已经在八年前……」
「地震意外死了。」他说。
双亲身亡,我本来想说节哀顺变,可是感受不到他有难过。
「你有没有不开心?」佩盈蹲着问。
「那时候我只有三岁,我早就不记得他们的样子,早就没有印象。」男孩潇洒地说。
所以才没有感到难过。
我觉得很奇怪,刚才的年轻父母,家境应该还可以的,不至于令孩子长成这副模样。
「那为什麽你想进去?」我指禁区中的建筑物。
他再次沉默。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样说出来。他的表情这样告诉我。
「好啦,我帮你鬆绑。」我仁慈了。
单膝蹲地,伸手解开他手腕的绳子。
他的手被解开,脚也自然获释了。
佩盈扶起了他,他马上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你不会是打算用这些工具,等等用来破门进去吧……」我说。
说中了,他脸色很尴尬。
「因为裡面有好多门,有些门可能会锁住了。」他说。
「齐天胜,我这样叫你吧。」我说,「你以前在裡面住过?」
他点头。
「地震之前?」佩盈问。
他摇摇头。
「你是地震之后……在裡面住?」我惊讶了,「这一栋是危楼来的喎。」
这时我才想起,他的父母在地震中逝世,只留下自己一人。
「你自己一个在裡面住?」我俯身问,面向着他。
随即被佩盈拍了一下头。
「他那时候只有三岁,自己一个怎麽会生存到?」她问,「肯定还有其他人,帮忙照顾他。」
男孩的眼中,尽是苦与甜。
「他叫曾叔。」他轻声说,「我们一齐生活了七年。」
「直到上年我比别人接走之前,我们去到那就住那。」他说,遥遥一指——
禁区中的危险建筑物。
「那裡是我们最后住的地方。」他看着,「然后我地约好了,一年之后再见。」
「一年之后……就是?」我还想问。
「今日。」他已经说。
听到这裡,我总算明白他要进去的原因。
虽然我觉得那个曾叔一定是骗他的,但是……
「现在怎麽办?」佩盈问我。
我重新站好,摸一下帽沿。
「小朋友,你要知道这一栋是危楼,随时有可能会倒塌。」我说。
作为大人,有责任告诫他。
「我知道。」他咬牙切齿,低下头。
双臂在发抖,握了拳。
「但曾叔说过,做男人要有口齿,要讲信用,所以我……」他坚持想法。
作为何常——
我把电筒递到他眼前。
「要去的话,可不可以等等我们?」佩盈问。
他伸手接过,有点讶异,「你们也要去?」
「等姐姐换一件衣服,就和你一齐进去。」佩盈说。
毕竟穿着裙子不方便。
在她回去换衣服期间,齐天胜带我去买手电筒,因为他很想要。说有了新电筒之后,就把旧的给我。
小朋友的逻辑,就只有索取?
我答应去买新电筒,但是不跟他换。
然后斗气,大孩子跟小孩子斗气。
和好之后,他又说了一些过往的事,包括他喜欢原来的名字,是因为曾叔告诉他,齐天胜,就是「齐天大胜」的缩写,是个超厉害的称号。
他拥有很多奇怪的生存技能,跟正常上学的小朋友不同。渐渐地,从他的描述中,我也猜测到,那个曾叔是一个流浪汉。
在我原来的世界,深夜的隧道裡有纸皮箱包住的流浪汉,就跟橙色垃圾桶旁有黑色袋的垃圾一样。
都是社会不需要的。
也许对每天睡在街上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当你已经活得没有尊严,衣食住行都没法解决的时候,早就对痛苦麻目了。
家长叫小孩不要睡在街上,因为怕肮髒。然而邋遢的流浪汉,还有本事把街道弄得更肮髒。
所以没有人喜欢靠近流浪汉。
因为那不是一种理性的讨厌,而是嗅到尿味就会退避三尺的生理上的排斥。
在我居住的地方,大多数的处理方法,都是由社工或在警察帮助下联络家人,由家人接回去。
但在世界上,其他没有那麽幸运的流浪汉,通常都会踏上酗酒,最后在某个地方一睡不醒的道路。
我看过一些外国影片,有人做实验去测试流浪汉,得出结论是他们很善良、有同理心和乐于助人。在未满足生理需求的时候,就已有了很高的道德水平,愿意把钱分给别人。
我看着男孩,不知道他遇到的是哪一种人?
「他过马路会不会拖住你的手?」我问。
他却投以歧视的眼神。
然后他远离了我,又被我追上,他又加速,我再加速。
他正想跑的时候,遇到了佩盈。
佩盈已经换了灰色运动服,白色运动鞋,扎了方便运动的马尾。
「看什麽?」她问,有点气喘。
我没法回答。
「这一套是我平常跑步的衣服。」她看看自己。
「记得以前你都喜欢这样穿着,去找日记主人那一次。」我说,「不要问我为什麽会记得,总之我记得。」
「你还在一直穿着西装。」她笑说,「根本不需要记。」
「不需要刻意记,但是还记得,先是真正的记得。」我说。
男孩拍手一下,催促,「你们可以走了没?」
接着,我们跟着他,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
他看着自己的小童款式手錶,觉得是时候了。
「现在十点,那麽晚进去,应该没有人会察觉。」他对我们说。
十点,晚?你这小子到底在说什麽?
明明还很早。
可是当我看看附近,的确没什麽人。
也许在这个时代……的孩子眼中,十点就是深夜了。
接着,男孩把藏在草堆裡的书包翻出来,拿出一顶工人的安全帽。替上面的电筒换了电池,测试一下有没有光。
成功,就戴在自己头上,在下巴绑好了带。
这下子,除了手电筒,他的安全帽也能照明了。
「地面那道门锁住了,要在裡面开,等会我会爬窗进去,再开门给你们。」男孩提议。
「小齐,我可不可以叫你小齐?」佩盈问。
齐天胜居然害羞了,慢慢点一下头。
「小齐,加油。」佩盈替他打气。
「注意安全。」我叮嘱。
他看着我们的眼神,我总觉得,像看着爸爸妈妈一样。
小齐点头后,转身出发,到了禁区的铁链前,他蹲下来,小心地避进去。
然后他取下肩上的绳子,把四爪铁鈎抛进窗口裡,然后拉到勾紧了窗。
他便右脚踏牆,双手一下一下拉自己上去,左脚和右**替在牆上走着。
终于攀到窗口,他第一下先摸摸有没有玻璃碎,确定没有才抓紧,拉自己进去。
当他脚踏在窗口,转身看我们的时候,我和佩盈才鬆一口气。
「其实你不一定要去。」我说,「裡面可能很危险。」
「那你为什麽要去?」佩盈反问。
我答不出来,那就一起去吧。
「我们现在等小齐开门?」佩盈问。
「不等。」我率先出发。
按着帽子,轻鬆跨过下垂的铁链,走到绳子前。
既然他忘了收绳子,作为看到的人,有责任去追他。
我双手抓绳子,右脚踏牆,把自己拉上去。
如同走路,只不过在牆上。
拉着,拉着,像收绳般把自己拉近窗口,然后手抓窗边,脚踏窗口,低头缩进去。
我到了一楼,回头看地面,是佩盈也要爬上来。
她看了两次示范,也成功上来,只是最后要我拉一把。
「躂——」双脚着地,扑撞在我身上,她也到了一楼。
我掏出两支手电筒,分一支给她。
白光圆圈,照在灰色的牆上。我一边移电筒,白光圆圈就一直移。
这裡有住过的痕迹。
日曆停在八年前的一日,就没有人再撕下。
「小齐。」我喊一声。
没有回应。
走两步,踢到一个杯子,杯子滚到一双鞋子前。
我照过去,鬆口气,只是一双皮靴。
「总之,我们先找回小齐。」我收绳子,以免被外人发现。
佩盈照着前方,向着门口走去。
收好绳子后,我马上跟去。
一个白光圆圈,变成两个白光圆圈,都照着前方。
左照右照。
我们踏出门外,就是往下走的石级,把电筒照过去。
下面根本没有人,铺满灰尘的石级也没有脚印。
相较之下,往前走和往上走都有脚印。
「居然没去开门给我们。」我说,「幸好我地爬了上来,如果不是就当了傻瓜了。」
「去前面看看?」她问。
「嗯。」我们既小心,又冲动地前行。
发现这一层的脚印有回头的迹象,其他位置都没有脚印了。
「二楼。」我们面面相觑。
然后一起踏上石级,我们一起上二楼。
白光照来照去。
二楼的一个大单位裡,有微微白光。
我和佩盈静静地走过去,是小齐。
他头上的安全帽照着一封信,桌面上放着的信。
他没有看我们,目光停留在封尘的信上。
信封面写着——齐天胜收。
我用手电筒照明,照到一张床,残旧床帘把床遮住了。
我想去看看的时候,佩盈拉住了我,她用手电筒照着床边上的告示。
「熟睡中,不知道睡到什麽时候,请勿打扰。」贴在床边的纸张。
那张纸的质地和字迹,都跟面前的信一样。
虽然写着「熟睡中」,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裡面有人的气息,只感到一阵冷冰。
说不定,裡面躺着的是……
小齐终于踏前,双手拿起了信,马上拆开。
取出信纸后,用手电筒照着。
他泪眼汪汪地看,根本看不清,可是还是要瞪眼看。
我想问他内容,但佩盈觉得目前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直至,他右手一横,把信递给我。
「干……嘛?」我问,感到唐突地接过。
「我有很多字都不认识,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他请求。
当他看过来的时候,头顶的照明灯跟着照过来。
「行行行……」我左手挡光。
然后他低下头来,我便以手电筒照明,看看信的内容。
给齐天胜:
我是曾叔,有件事要道歉,就是齐天胜的名字,根本跟齐天大圣没有关係,因为「胜」跟「圣」是不同的字。哈哈,如果你在这一年有努力读书,应该早发现了吧。我也不知道你父母为什麽要起这样的名字,我只知道,其实我认识你的父母,两人都是我的好员工。
我本来的身份,是工厂老闆。地震那天我的工厂倒塌了,你的父母正在加班,结果不幸罹难。我心裡一直有满满的愧疚,因为那是我交带的差事。工厂倒塌后,我一无所有,破产了。当时身边就只有跟我一起获救的,你父母的遗孤,名为齐天胜的小男孩。
由于他们是远道而来打工的,没有亲人的联络方法,我无法弃之不顾,逼不得已要照顾你。这是你的身世,也是我的秘密。所以我并不是上天派来的烂好人,也不是路见不平的英雄好汉,只是为了减轻心裡的罪疚,才跟你一起生活这麽久。
多年来,我一直帮你寻找亲人,终于在第七年有了消息,也知道你父亲的亲弟结婚了。我便联络他,聊了一通电话后,他已经答应会好好照顾你,所以我把你交托给他。
一年了,你是不是长高了?我很想看看一年后的你,可是我的身体有了毛病,很容易疲倦,常常都要睡觉,很难醒来。你不要太大声叫我,我会吓到的,然后又要重新睡过。
齐天胜是乖孩子,也是曾叔最疼爱的孩子。今天见不了面,是我失约,是我不好,你毋需自责。记住不要学我赖床,你要精神奕奕的,像名字一样,要齐天,要胜!
搁笔于此
曾叔
就这样,我看了一遍。
「曾叔写了什麽?」小齐哀求,看着我。
我被照着,内心十分纠结。
裡面的确有一些深字,是初初入学的男孩看不懂的。
我吸一口气,影帝上身。
慢慢蹲下来,看着小齐。
「曾叔说……他是上天派来的好人,从小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说,看一眼信件,再说,「只是帮助别人太多了,一直很少睡觉,他现在要把之前没睡的时候都睡回来。」
「曾叔是不是不肯见我?」他问。
直觉告诉我,曾叔有了绝症,才送走他的。
为了让他有更好的将来。
如今很有可能,已经死在床上,不会醒来了。
「他不是不肯见你,只是他太睏了。」我说,指着信件读,「他还说不要大声嗌他,因为不想再睡一遍。」
「最后还说有缘再见,也就是说你们还会再见的。」我说,一直解释内容。
「真的吗?」小齐问。
佩盈抹抹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说,「他也有道歉,说不应该失约。」
「也叫你要好像天一样那麽厉害,不要输给其他人。」我说。
「你……没有骗我?」他问。
「没骗你……」我说,露出尴尬的笑容,「其实些字我也不认识。」
把信摺好还给他。
「你多读两年书,自己再看。」我说,「他故意写到那麽深,一定是想你懂多点字再来看。」
那时候,应该感受更深。
更能体会字裡行间的温柔和做人的无奈。
「唓,原来你也不认识字!」他一手夺回,再看一次才收好。
「不会就不要乱读啦。」他责怪。
「曾叔!」他大声对着床说,「我下次会再黎看你。」
「不过最近有很多功课,我应该会隔久一点才再来。」他握着信,「其实本来不多的,但我一直不做功课,所以欠了很多未做。」
「总之你睡吧,我们……」他强忍情绪,「下次见。」
接着他收好了信,快步离开了。
他的光渐远,留下黑暗的走廊。
现场只剩下我和佩盈,以及乱七八糟的脚印。
「现在怎麽办?」佩盈问。
「管他是病人还是尸骨,我要去床那边看一下。」我说。
这次她拉不住我。
我以手电筒照着床帘,一步步走近,站在床前。
有点紧张,心跳不停加快。
手还是伸了过去,要拉开床帘。
「拉——」
此时,旁边有一道房门开了。
「咔嚓——」门柄被扭动,门打开,裡面有一个男人。
他双目有泪,穿着毛衣、西裤和皮鞋。
脸上留着灰鬍子,有些年纪了。
「你是……」我慢慢放下拉床帘的手。
「我还以为是天胜的新父母。」他说。
「你是曾叔?」我问,望望门口,小齐已经走了。
他点点头。
「你真厉害,居然在我善意的谎言之上,再加多一层谎言。」他说,「你们……是天胜的什麽人?」
「我们只是刚刚认识,然后陪他上来,不算是他的什麽人。」我说。
「那……」他望向佩盈,又望我,「多谢你们,我也是时候要走了。」
「你现在——」我想追问。
「送走了天胜,我就开始去找工作,从散工做起,现在已经有固定的工作。」他说,嘴角微微扬起。
他的眼睛很小,从窗口俯瞰地面,看着天胜开门出走。
「为什麽你要送他走?你捨得吗?明明生活了七年。」佩盈问。
他的情况跟佩盈当年很相似。
当年佩盈被老豆送去跟亲母同住,是为了让她得到好的教育。曾叔把小齐送走,也是为了能够让他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吧。
佩盈很投入,很有体会。
「什麽原因都也好,无论是他,还是我,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他感慨,手肘靠窗边,看着齐天胜跑远。
「我没了那间工厂,破产之后,什麽都做不了。」他说,「那场地震,我的房子也倒了,家人全部都不在了。」
「当时如同废人的我,心如死灰,唯一可以拯救到我的,就只有小朋友的笑容。」他说,「他的人生还未开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所以我才接手照顾他。」他说,「但几年之后,我的破产期完结,又找到他的亲人。」
「就想……」他转身,望着我俩。
「或者我也是时候重新振作,不可以靠乞讨过世。毕竟我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材,一手成立自己的公司和厂房。年纪虽然大了,但还未完,我还可以东山再起。」他说,「怀住这个想法,我就送走了他,重新开始。」
这时,我看到窗外,下面有男孩正在跑回来。
但我没有告诉曾叔。
曾叔一直说,一直分享这些年的点滴。
知道他为了扮演一个好人,付出了很多。
「最后选择住在这,是因为这裡不用交租,又大又没人赶。」他说,「另外一个原因是,这裡很危险,唔知道什麽时候会倒。」
「人对于有限期的东西,会特别珍惜。」他说。
「所以我定了一个日期,假如可以在这住三个月,仍然没穿没烂,那我出去之后,就要重新做人。」他说,怀缅着,「现在算是做得蛮好。」
「至于七年,因为我本身有个儿子,地震那日他七岁。我不想照顾别人孩子的时间,比照顾自己儿子的时间久。」他说。
「人生经历丰富,就会发现生命中重要的人愈多,失去的人就愈多。无论是我老婆,还是我儿子,我们相处的日子,我时不时还会想起。还有以前的同事、员工,我们一齐叫口号,一齐同心合力赶工,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
「以上,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所有东西都成为记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说,「所以我要振作,要东山再起。」
我一直听着,他口中的东山再起,不是为了赚大钱,而是一个心愿,一个当年大家无法达成的心愿。现在由幸存下来的他,继续完成。
我听到这裡,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躂、躂、躂、躂……」脚步声渐近。
我和佩盈回头看,曾叔也在看着,白色灯光出现。
安全帽灯照射过来。
「哮……我还没问你们两个叫什麽。」小齐喘着气,扶着门框。
这时,他才发现——
曾叔也在,正以泪眼看他。
「你们……叫醒了他?」小齐问,慢慢地走近。
「是啊。」我笑笑。
他却只看着曾叔。
我和佩盈互望一眼,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然后我起步,跟佩盈一起,与小齐擦身而过。
小齐撞进了曾叔的怀抱。
曾叔也抱起了他。
「姐姐叫佩盈。」佩盈忽然说。
慢慢地,小齐竖起姆指。
「我叫何常。」我离开前举一举帽子,再戴上。
小齐仍然竖起姆指。
接着我们就离开了,从小齐跑出去的时候,破开了的门,光明正大地出去。
夜晚的风有点凉。
我回望一眼,看着二楼的窗口,彷彿看到两人都有了色彩。
「回家吧。」佩盈说。
「嗯。」我轻鬆回答。
重新望着前方,与她肩并肩地走着。
刚才的事,只是一场偶遇,一段生命中的小插曲。
却让我体会一山还有一山高,在他们经历的痛苦和无常面前,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只是楼梯裡的一级。
有时候,一步就能解决。
即使要一百步,也不会超过二百步。
不过最难的,是要知道自己要走上的,是哪一条楼梯。如果走错了楼梯,又有没有勇气转身落到地面,再找一次?
种种的人生问题,最后都是靠自己的选择。
我和佩盈一起踏上楼梯,上到三楼的家门前。
在她准备敲门的时候,我说了声「等等」,捉住了她敲门的手。
这时门开了,是郑健。
我便慢慢鬆开她的手。
佩盈回来换运动服的时候,好像已经跟爸爸谈过,都没有生气。
所以她很自然地进去了。
那我呢?
「今晚不要走吧。」郑健拉我,「沙发有位置给你睡。」
「沙……发?」我被请进去,门被关上。
客厅除了有两张工作桌,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张沙发。
「还是你外面有地方住?」他问。
「没有。」我说。
「那就可以啦。」他满意地拍拍我。
然后就走开了。
十一点,洗澡后的我,换上黑皮箱裡面的灰色休閒服。
佩盈跟我说了晚安,进入房间睡觉,我独自留在客厅。
「哒——」关了灯。
坐在沙发上。
回想今晚发生的事,想起危楼。曾叔生命裡有很多人,小齐只是其一。但小齐就只有曾叔。
两者并不对等,但心裡都有对方的位置。
我也是那场地震的生还者,但我跟曾叔不同,没有经历漫长的八年。
佩盈和郑健经历了,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有改变。
如果我也过了八年,八年后的我,会是个怎样的人?
躺在沙发上,身体放软,呼吸放缓。
眼皮很重,坐火车舟车劳动,又走了一天,疲累了。
看着佩盈的房间。
本来还想动什麽念头,但今晚……还是……算了。
窗帘被风吹起,我已闭合眼睛。
当阳光晒进来,窗帘被风吹起,我微微睁眼。
「早晨。」佩盈对我说,在沙发前,有牙膏的薄荷味。
这是何等美好的早上?
「早晨。」我摸摸她的头。
「快点去刷牙洗脸。」郑健端着大碗出来。
肠仔煎双蛋米线。
佩盈马上开一张大排档摺枱,当作餐桌。
我翻下来,慢慢站起,去了刷牙洗脸。
出来之后,看到客厅的餐桌上,还有一包香烟和打火机。
「刚刚佩盈拿了你套西装去洗。」郑健按着打火机和香烟,移到我的座位上,「这些东西应该是你的。」
我脸如死灰,怯懦地坐下。
该如何解释?我只是替姐姐买的?但是她不收?
「怎麽还不收好?」郑健问,想起了什麽,「啊,还有这个。」
他拿出一个望远镜,放在香烟旁边。
这是……何等恐怖的早上?
我小心地收起望远镜。
接着打个大呵欠,随即拿起香烟、打火机,走到垃圾桶丢掉。
再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
「米线好像很香。」我知道,我的做法很可疑,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佩盈把筷子拿出来,一人一双,就坐下了。
圆形的摺枱,三碗米线,三双筷子。
最后剩三个空碗,三双筷子。
佩盈洗碗时,郑健知道我没有别的衣服,说把衣服借给我。
他打开衣柜,衣服是彩色的,有色彩的人连衣服都是彩色的。
一件宽鬆白色衫,一条蓝色牛仔裤。
穿上之后,有种復古慵懒风的感觉。
他说为了去探望佩盈,离开了太长时间,现在必须紧赶开工。
然后他就走到工作桌,开始赶製帽子。
「缝缝缝缝、缝吱……」缝纫机的声音。
佩盈洗碗后,看着爸爸工作,也按奈不住。
「我也要开始设计一下,到底要造什麽样的帽。」她充满干劲。
接着她从行李箱中取出纸笔等工具,开始用新的工作桌。焕然一新的感觉,使她精神奕奕地投入工作中。
我站在两张工作桌之间。
感到自己被挤了出来。
看自己的手,比昨天灰了。
佩盈已经回復色彩,至少目前仍是彩色的。
在这星期,我不能一直无所事事,我需要寻找新的事物。
于是,我随意编了一个理由,向郑健借了一双鞋子。
收好钱包,走了出去。
街上散步,没有人陪伴的我,开始留意四周。
枯叶,飘到脚边。
枯叶顶了一下,翻了过去。
早上很多人开始工作,忙忙碌碌地送货,也有在拉起铁闸的。
自行车在卖豆腐花和豆浆。
部分人手有一份报纸,赶着上班。
走着,我再次看到卖烤番薯的小贩,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婶婶。
她双手推着小贩车,辛苦地走向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