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善意的谎言

作者:靈彩 更新时间:2020/3/31 17:03:45 字数:7659

在佩盈的循循善诱下,男孩终于开了口。

「我叫齐天胜。」男孩说。

他的皮肤很深沉,虽然是一个黑白灰的人,没有彩色,但从肤色不均的情况,也可以看出他家境应该很差。

因为他看上去像一个乞丐。那些工具,都是残旧的,像是拾回来的。

「你叫齐天胜?」我这才发现,跟纸上写的不同。

我再看一遍,刚才年轻父亲写给我名字是——齐家明。

「刚刚有一对父母,周围找儿子,叫齐家明,你有没有听过?」我问。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是佩盈看着他,他才开口。

「齐家明,是他们帮我改的名。」男孩不悦,「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爸爸妈妈,我亲生爸爸妈妈早已经在八年前……」

「地震意外死了。」他说。

双亲身亡,我本来想说节哀顺变,可是感受不到他有难过。

「你有没有不开心?」佩盈蹲着问。

「那时候我只有三岁,我早就不记得他们的样子,早就没有印象。」男孩潇洒地说。

所以才没有感到难过。

我觉得很奇怪,刚才的年轻父母,家境应该还可以的,不至于令孩子长成这副模样。

「那为什麽你想进去?」我指禁区中的建筑物。

他再次沉默。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样说出来。他的表情这样告诉我。

「好啦,我帮你鬆绑。」我仁慈了。

单膝蹲地,伸手解开他手腕的绳子。

他的手被解开,脚也自然获释了。

佩盈扶起了他,他马上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你不会是打算用这些工具,等等用来破门进去吧……」我说。

说中了,他脸色很尴尬。

「因为裡面有好多门,有些门可能会锁住了。」他说。

「齐天胜,我这样叫你吧。」我说,「你以前在裡面住过?」

他点头。

「地震之前?」佩盈问。

他摇摇头。

「你是地震之后……在裡面住?」我惊讶了,「这一栋是危楼来的喎。」

这时我才想起,他的父母在地震中逝世,只留下自己一人。

「你自己一个在裡面住?」我俯身问,面向着他。

随即被佩盈拍了一下头。

「他那时候只有三岁,自己一个怎麽会生存到?」她问,「肯定还有其他人,帮忙照顾他。」

男孩的眼中,尽是苦与甜。

「他叫曾叔。」他轻声说,「我们一齐生活了七年。」

「直到上年我比别人接走之前,我们去到那就住那。」他说,遥遥一指——

禁区中的危险建筑物。

「那裡是我们最后住的地方。」他看着,「然后我地约好了,一年之后再见。」

「一年之后……就是?」我还想问。

「今日。」他已经说。

听到这裡,我总算明白他要进去的原因。

虽然我觉得那个曾叔一定是骗他的,但是……

「现在怎麽办?」佩盈问我。

我重新站好,摸一下帽沿。

「小朋友,你要知道这一栋是危楼,随时有可能会倒塌。」我说。

作为大人,有责任告诫他。

「我知道。」他咬牙切齿,低下头。

双臂在发抖,握了拳。

「但曾叔说过,做男人要有口齿,要讲信用,所以我……」他坚持想法。

作为何常——

我把电筒递到他眼前。

「要去的话,可不可以等等我们?」佩盈问。

他伸手接过,有点讶异,「你们也要去?」

「等姐姐换一件衣服,就和你一齐进去。」佩盈说。

毕竟穿着裙子不方便。

在她回去换衣服期间,齐天胜带我去买手电筒,因为他很想要。说有了新电筒之后,就把旧的给我。

小朋友的逻辑,就只有索取?

我答应去买新电筒,但是不跟他换。

然后斗气,大孩子跟小孩子斗气。

和好之后,他又说了一些过往的事,包括他喜欢原来的名字,是因为曾叔告诉他,齐天胜,就是「齐天大胜」的缩写,是个超厉害的称号。

他拥有很多奇怪的生存技能,跟正常上学的小朋友不同。渐渐地,从他的描述中,我也猜测到,那个曾叔是一个流浪汉。

在我原来的世界,深夜的隧道裡有纸皮箱包住的流浪汉,就跟橙色垃圾桶旁有黑色袋的垃圾一样。

都是社会不需要的。

也许对每天睡在街上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当你已经活得没有尊严,衣食住行都没法解决的时候,早就对痛苦麻目了。

家长叫小孩不要睡在街上,因为怕肮髒。然而邋遢的流浪汉,还有本事把街道弄得更肮髒。

所以没有人喜欢靠近流浪汉。

因为那不是一种理性的讨厌,而是嗅到尿味就会退避三尺的生理上的排斥。

在我居住的地方,大多数的处理方法,都是由社工或在警察帮助下联络家人,由家人接回去。

但在世界上,其他没有那麽幸运的流浪汉,通常都会踏上酗酒,最后在某个地方一睡不醒的道路。

我看过一些外国影片,有人做实验去测试流浪汉,得出结论是他们很善良、有同理心和乐于助人。在未满足生理需求的时候,就已有了很高的道德水平,愿意把钱分给别人。

我看着男孩,不知道他遇到的是哪一种人?

「他过马路会不会拖住你的手?」我问。

他却投以歧视的眼神。

然后他远离了我,又被我追上,他又加速,我再加速。

他正想跑的时候,遇到了佩盈。

佩盈已经换了灰色运动服,白色运动鞋,扎了方便运动的马尾。

「看什麽?」她问,有点气喘。

我没法回答。

「这一套是我平常跑步的衣服。」她看看自己。

「记得以前你都喜欢这样穿着,去找日记主人那一次。」我说,「不要问我为什麽会记得,总之我记得。」

「你还在一直穿着西装。」她笑说,「根本不需要记。」

「不需要刻意记,但是还记得,先是真正的记得。」我说。

男孩拍手一下,催促,「你们可以走了没?」

接着,我们跟着他,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

他看着自己的小童款式手錶,觉得是时候了。

「现在十点,那麽晚进去,应该没有人会察觉。」他对我们说。

十点,晚?你这小子到底在说什麽?

明明还很早。

可是当我看看附近,的确没什麽人。

也许在这个时代……的孩子眼中,十点就是深夜了。

接着,男孩把藏在草堆裡的书包翻出来,拿出一顶工人的安全帽。替上面的电筒换了电池,测试一下有没有光。

成功,就戴在自己头上,在下巴绑好了带。

这下子,除了手电筒,他的安全帽也能照明了。

「地面那道门锁住了,要在裡面开,等会我会爬窗进去,再开门给你们。」男孩提议。

「小齐,我可不可以叫你小齐?」佩盈问。

齐天胜居然害羞了,慢慢点一下头。

「小齐,加油。」佩盈替他打气。

「注意安全。」我叮嘱。

他看着我们的眼神,我总觉得,像看着爸爸妈妈一样。

小齐点头后,转身出发,到了禁区的铁链前,他蹲下来,小心地避进去。

然后他取下肩上的绳子,把四爪铁鈎抛进窗口裡,然后拉到勾紧了窗。

他便右脚踏牆,双手一下一下拉自己上去,左脚和右**替在牆上走着。

终于攀到窗口,他第一下先摸摸有没有玻璃碎,确定没有才抓紧,拉自己进去。

当他脚踏在窗口,转身看我们的时候,我和佩盈才鬆一口气。

「其实你不一定要去。」我说,「裡面可能很危险。」

「那你为什麽要去?」佩盈反问。

我答不出来,那就一起去吧。

「我们现在等小齐开门?」佩盈问。

「不等。」我率先出发。

按着帽子,轻鬆跨过下垂的铁链,走到绳子前。

既然他忘了收绳子,作为看到的人,有责任去追他。

我双手抓绳子,右脚踏牆,把自己拉上去。

如同走路,只不过在牆上。

拉着,拉着,像收绳般把自己拉近窗口,然后手抓窗边,脚踏窗口,低头缩进去。

我到了一楼,回头看地面,是佩盈也要爬上来。

她看了两次示范,也成功上来,只是最后要我拉一把。

「躂——」双脚着地,扑撞在我身上,她也到了一楼。

我掏出两支手电筒,分一支给她。

白光圆圈,照在灰色的牆上。我一边移电筒,白光圆圈就一直移。

这裡有住过的痕迹。

日曆停在八年前的一日,就没有人再撕下。

「小齐。」我喊一声。

没有回应。

走两步,踢到一个杯子,杯子滚到一双鞋子前。

我照过去,鬆口气,只是一双皮靴。

「总之,我们先找回小齐。」我收绳子,以免被外人发现。

佩盈照着前方,向着门口走去。

收好绳子后,我马上跟去。

一个白光圆圈,变成两个白光圆圈,都照着前方。

左照右照。

我们踏出门外,就是往下走的石级,把电筒照过去。

下面根本没有人,铺满灰尘的石级也没有脚印。

相较之下,往前走和往上走都有脚印。

「居然没去开门给我们。」我说,「幸好我地爬了上来,如果不是就当了傻瓜了。」

「去前面看看?」她问。

「嗯。」我们既小心,又冲动地前行。

发现这一层的脚印有回头的迹象,其他位置都没有脚印了。

「二楼。」我们面面相觑。

然后一起踏上石级,我们一起上二楼。

白光照来照去。

二楼的一个大单位裡,有微微白光。

我和佩盈静静地走过去,是小齐。

他头上的安全帽照着一封信,桌面上放着的信。

他没有看我们,目光停留在封尘的信上。

信封面写着——齐天胜收。

我用手电筒照明,照到一张床,残旧床帘把床遮住了。

我想去看看的时候,佩盈拉住了我,她用手电筒照着床边上的告示。

「熟睡中,不知道睡到什麽时候,请勿打扰。」贴在床边的纸张。

那张纸的质地和字迹,都跟面前的信一样。

虽然写着「熟睡中」,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裡面有人的气息,只感到一阵冷冰。

说不定,裡面躺着的是……

小齐终于踏前,双手拿起了信,马上拆开。

取出信纸后,用手电筒照着。

他泪眼汪汪地看,根本看不清,可是还是要瞪眼看。

我想问他内容,但佩盈觉得目前不要打扰他比较好。

直至,他右手一横,把信递给我。

「干……嘛?」我问,感到唐突地接过。

「我有很多字都不认识,你可不可以……帮我看?」他请求。

当他看过来的时候,头顶的照明灯跟着照过来。

「行行行……」我左手挡光。

然后他低下头来,我便以手电筒照明,看看信的内容。

给齐天胜:

我是曾叔,有件事要道歉,就是齐天胜的名字,根本跟齐天大圣没有关係,因为「胜」跟「圣」是不同的字。哈哈,如果你在这一年有努力读书,应该早发现了吧。我也不知道你父母为什麽要起这样的名字,我只知道,其实我认识你的父母,两人都是我的好员工。

我本来的身份,是工厂老闆。地震那天我的工厂倒塌了,你的父母正在加班,结果不幸罹难。我心裡一直有满满的愧疚,因为那是我交带的差事。工厂倒塌后,我一无所有,破产了。当时身边就只有跟我一起获救的,你父母的遗孤,名为齐天胜的小男孩。

由于他们是远道而来打工的,没有亲人的联络方法,我无法弃之不顾,逼不得已要照顾你。这是你的身世,也是我的秘密。所以我并不是上天派来的烂好人,也不是路见不平的英雄好汉,只是为了减轻心裡的罪疚,才跟你一起生活这麽久。

多年来,我一直帮你寻找亲人,终于在第七年有了消息,也知道你父亲的亲弟结婚了。我便联络他,聊了一通电话后,他已经答应会好好照顾你,所以我把你交托给他。

一年了,你是不是长高了?我很想看看一年后的你,可是我的身体有了毛病,很容易疲倦,常常都要睡觉,很难醒来。你不要太大声叫我,我会吓到的,然后又要重新睡过。

齐天胜是乖孩子,也是曾叔最疼爱的孩子。今天见不了面,是我失约,是我不好,你毋需自责。记住不要学我赖床,你要精神奕奕的,像名字一样,要齐天,要胜!

搁笔于此

曾叔

就这样,我看了一遍。

「曾叔写了什麽?」小齐哀求,看着我。

我被照着,内心十分纠结。

裡面的确有一些深字,是初初入学的男孩看不懂的。

我吸一口气,影帝上身。

慢慢蹲下来,看着小齐。

「曾叔说……他是上天派来的好人,从小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说,看一眼信件,再说,「只是帮助别人太多了,一直很少睡觉,他现在要把之前没睡的时候都睡回来。」

「曾叔是不是不肯见我?」他问。

直觉告诉我,曾叔有了绝症,才送走他的。

为了让他有更好的将来。

如今很有可能,已经死在床上,不会醒来了。

「他不是不肯见你,只是他太睏了。」我说,指着信件读,「他还说不要大声嗌他,因为不想再睡一遍。」

「最后还说有缘再见,也就是说你们还会再见的。」我说,一直解释内容。

「真的吗?」小齐问。

佩盈抹抹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说,「他也有道歉,说不应该失约。」

「也叫你要好像天一样那麽厉害,不要输给其他人。」我说。

「你……没有骗我?」他问。

「没骗你……」我说,露出尴尬的笑容,「其实些字我也不认识。」

把信摺好还给他。

「你多读两年书,自己再看。」我说,「他故意写到那麽深,一定是想你懂多点字再来看。」

那时候,应该感受更深。

更能体会字裡行间的温柔和做人的无奈。

「唓,原来你也不认识字!」他一手夺回,再看一次才收好。

「不会就不要乱读啦。」他责怪。

「曾叔!」他大声对着床说,「我下次会再黎看你。」

「不过最近有很多功课,我应该会隔久一点才再来。」他握着信,「其实本来不多的,但我一直不做功课,所以欠了很多未做。」

「总之你睡吧,我们……」他强忍情绪,「下次见。」

接着他收好了信,快步离开了。

他的光渐远,留下黑暗的走廊。

现场只剩下我和佩盈,以及乱七八糟的脚印。

「现在怎麽办?」佩盈问。

「管他是病人还是尸骨,我要去床那边看一下。」我说。

这次她拉不住我。

我以手电筒照着床帘,一步步走近,站在床前。

有点紧张,心跳不停加快。

手还是伸了过去,要拉开床帘。

「拉——」

此时,旁边有一道房门开了。

「咔嚓——」门柄被扭动,门打开,裡面有一个男人。

他双目有泪,穿着毛衣、西裤和皮鞋。

脸上留着灰鬍子,有些年纪了。

「你是……」我慢慢放下拉床帘的手。

「我还以为是天胜的新父母。」他说。

「你是曾叔?」我问,望望门口,小齐已经走了。

他点点头。

「你真厉害,居然在我善意的谎言之上,再加多一层谎言。」他说,「你们……是天胜的什麽人?」

「我们只是刚刚认识,然后陪他上来,不算是他的什麽人。」我说。

「那……」他望向佩盈,又望我,「多谢你们,我也是时候要走了。」

「你现在——」我想追问。

「送走了天胜,我就开始去找工作,从散工做起,现在已经有固定的工作。」他说,嘴角微微扬起。

他的眼睛很小,从窗口俯瞰地面,看着天胜开门出走。

「为什麽你要送他走?你捨得吗?明明生活了七年。」佩盈问。

他的情况跟佩盈当年很相似。

当年佩盈被老豆送去跟亲母同住,是为了让她得到好的教育。曾叔把小齐送走,也是为了能够让他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吧。

佩盈很投入,很有体会。

「什麽原因都也好,无论是他,还是我,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他感慨,手肘靠窗边,看着齐天胜跑远。

「我没了那间工厂,破产之后,什麽都做不了。」他说,「那场地震,我的房子也倒了,家人全部都不在了。」

「当时如同废人的我,心如死灰,唯一可以拯救到我的,就只有小朋友的笑容。」他说,「他的人生还未开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所以我才接手照顾他。」他说,「但几年之后,我的破产期完结,又找到他的亲人。」

「就想……」他转身,望着我俩。

「或者我也是时候重新振作,不可以靠乞讨过世。毕竟我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材,一手成立自己的公司和厂房。年纪虽然大了,但还未完,我还可以东山再起。」他说,「怀住这个想法,我就送走了他,重新开始。」

这时,我看到窗外,下面有男孩正在跑回来。

但我没有告诉曾叔。

曾叔一直说,一直分享这些年的点滴。

知道他为了扮演一个好人,付出了很多。

「最后选择住在这,是因为这裡不用交租,又大又没人赶。」他说,「另外一个原因是,这裡很危险,唔知道什麽时候会倒。」

「人对于有限期的东西,会特别珍惜。」他说。

「所以我定了一个日期,假如可以在这住三个月,仍然没穿没烂,那我出去之后,就要重新做人。」他说,怀缅着,「现在算是做得蛮好。」

「至于七年,因为我本身有个儿子,地震那日他七岁。我不想照顾别人孩子的时间,比照顾自己儿子的时间久。」他说。

「人生经历丰富,就会发现生命中重要的人愈多,失去的人就愈多。无论是我老婆,还是我儿子,我们相处的日子,我时不时还会想起。还有以前的同事、员工,我们一齐叫口号,一齐同心合力赶工,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

「以上,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所有东西都成为记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说,「所以我要振作,要东山再起。」

我一直听着,他口中的东山再起,不是为了赚大钱,而是一个心愿,一个当年大家无法达成的心愿。现在由幸存下来的他,继续完成。

我听到这裡,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躂、躂、躂、躂……」脚步声渐近。

我和佩盈回头看,曾叔也在看着,白色灯光出现。

安全帽灯照射过来。

「哮……我还没问你们两个叫什麽。」小齐喘着气,扶着门框。

这时,他才发现——

曾叔也在,正以泪眼看他。

「你们……叫醒了他?」小齐问,慢慢地走近。

「是啊。」我笑笑。

他却只看着曾叔。

我和佩盈互望一眼,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然后我起步,跟佩盈一起,与小齐擦身而过。

小齐撞进了曾叔的怀抱。

曾叔也抱起了他。

「姐姐叫佩盈。」佩盈忽然说。

慢慢地,小齐竖起姆指。

「我叫何常。」我离开前举一举帽子,再戴上。

小齐仍然竖起姆指。

接着我们就离开了,从小齐跑出去的时候,破开了的门,光明正大地出去。

夜晚的风有点凉。

我回望一眼,看着二楼的窗口,彷彿看到两人都有了色彩。

「回家吧。」佩盈说。

「嗯。」我轻鬆回答。

重新望着前方,与她肩并肩地走着。

刚才的事,只是一场偶遇,一段生命中的小插曲。

却让我体会一山还有一山高,在他们经历的痛苦和无常面前,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只是楼梯裡的一级。

有时候,一步就能解决。

即使要一百步,也不会超过二百步。

不过最难的,是要知道自己要走上的,是哪一条楼梯。如果走错了楼梯,又有没有勇气转身落到地面,再找一次?

种种的人生问题,最后都是靠自己的选择。

我和佩盈一起踏上楼梯,上到三楼的家门前。

在她准备敲门的时候,我说了声「等等」,捉住了她敲门的手。

这时门开了,是郑健。

我便慢慢鬆开她的手。

佩盈回来换运动服的时候,好像已经跟爸爸谈过,都没有生气。

所以她很自然地进去了。

那我呢?

「今晚不要走吧。」郑健拉我,「沙发有位置给你睡。」

「沙……发?」我被请进去,门被关上。

客厅除了有两张工作桌,角落的位置还有一张沙发。

「还是你外面有地方住?」他问。

「没有。」我说。

「那就可以啦。」他满意地拍拍我。

然后就走开了。

十一点,洗澡后的我,换上黑皮箱裡面的灰色休閒服。

佩盈跟我说了晚安,进入房间睡觉,我独自留在客厅。

「哒——」关了灯。

坐在沙发上。

回想今晚发生的事,想起危楼。曾叔生命裡有很多人,小齐只是其一。但小齐就只有曾叔。

两者并不对等,但心裡都有对方的位置。

我也是那场地震的生还者,但我跟曾叔不同,没有经历漫长的八年。

佩盈和郑健经历了,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没有改变。

如果我也过了八年,八年后的我,会是个怎样的人?

躺在沙发上,身体放软,呼吸放缓。

眼皮很重,坐火车舟车劳动,又走了一天,疲累了。

看着佩盈的房间。

本来还想动什麽念头,但今晚……还是……算了。

窗帘被风吹起,我已闭合眼睛。

当阳光晒进来,窗帘被风吹起,我微微睁眼。

「早晨。」佩盈对我说,在沙发前,有牙膏的薄荷味。

这是何等美好的早上?

「早晨。」我摸摸她的头。

「快点去刷牙洗脸。」郑健端着大碗出来。

肠仔煎双蛋米线。

佩盈马上开一张大排档摺枱,当作餐桌。

我翻下来,慢慢站起,去了刷牙洗脸。

出来之后,看到客厅的餐桌上,还有一包香烟和打火机。

「刚刚佩盈拿了你套西装去洗。」郑健按着打火机和香烟,移到我的座位上,「这些东西应该是你的。」

我脸如死灰,怯懦地坐下。

该如何解释?我只是替姐姐买的?但是她不收?

「怎麽还不收好?」郑健问,想起了什麽,「啊,还有这个。」

他拿出一个望远镜,放在香烟旁边。

这是……何等恐怖的早上?

我小心地收起望远镜。

接着打个大呵欠,随即拿起香烟、打火机,走到垃圾桶丢掉。

再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

「米线好像很香。」我知道,我的做法很可疑,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佩盈把筷子拿出来,一人一双,就坐下了。

圆形的摺枱,三碗米线,三双筷子。

最后剩三个空碗,三双筷子。

佩盈洗碗时,郑健知道我没有别的衣服,说把衣服借给我。

他打开衣柜,衣服是彩色的,有色彩的人连衣服都是彩色的。

一件宽鬆白色衫,一条蓝色牛仔裤。

穿上之后,有种復古慵懒风的感觉。

他说为了去探望佩盈,离开了太长时间,现在必须紧赶开工。

然后他就走到工作桌,开始赶製帽子。

「缝缝缝缝、缝吱……」缝纫机的声音。

佩盈洗碗后,看着爸爸工作,也按奈不住。

「我也要开始设计一下,到底要造什麽样的帽。」她充满干劲。

接着她从行李箱中取出纸笔等工具,开始用新的工作桌。焕然一新的感觉,使她精神奕奕地投入工作中。

我站在两张工作桌之间。

感到自己被挤了出来。

看自己的手,比昨天灰了。

佩盈已经回復色彩,至少目前仍是彩色的。

在这星期,我不能一直无所事事,我需要寻找新的事物。

于是,我随意编了一个理由,向郑健借了一双鞋子。

收好钱包,走了出去。

街上散步,没有人陪伴的我,开始留意四周。

枯叶,飘到脚边。

枯叶顶了一下,翻了过去。

早上很多人开始工作,忙忙碌碌地送货,也有在拉起铁闸的。

自行车在卖豆腐花和豆浆。

部分人手有一份报纸,赶着上班。

走着,我再次看到卖烤番薯的小贩,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婶婶。

她双手推着小贩车,辛苦地走向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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