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婶婶的身后,想看她是怎样卖番薯的。
婶婶有点发福,手臂粗,腿粗, 有力地推着小贩车。
她一头方便工作的短髮, 身上穿着白色长袖衫,外穿黑色背心棉袄,还有下身的黑色长裤。
偶尔抹抹额头,又继续前行。
昨晨,我们下火车后就是跟她买烤番薯的。
在这裡吃到的烤番薯,跟我在家中自製的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分野。
要怎样做才可以跨过去?
是不是改用炭烧就可以?
鼓起勇气,我主动上前。
「我有位朋友很喜欢吃烤番薯,我想学您的手艺,可不可以教我?」我问婶婶,「怎麽才可以烤到那麽好吃?」
「不教。」婶婶冷冷地回答,继续前进。
我上前想帮她推车,可是她却不让我碰。
「要不这样,给我帮你手,我打一日工。」我拉起衣袖,「不收钱,我偷师就可以了。」
听到不收钱,她才停下来。
「如果你学完,在我隔壁开一档,抢我生意,那我怎麽办?」她问,「你朋友想吃,你买给他不就可以了,为什麽要自己烤?」
我无言以对。
她便继续前进。
「因为——」我站着说,「自己弄的才有心意。」
「她几乎所有事情都比我厉害,包括厨艺。」我说,「我能够做得比她好的,就只有烤番薯。」
「我想烤出一条世界上最好吃的番薯。」我说,低头请求,「请您教我。」
「你又知道这裡的番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她再度停下。
前方是光,她背影是黑色。
「原因好简单。」我说,挺起胸膛,「因为我吃过。」
听罢,她鬆开了手,没有推车。
「一般我是不会教人,但见你卖口乖,我就给一个机会你。」她开始前行,不理手推车。
我马上接力推车,双手用力推,重心倾前。
「什麽机会?」我边推边问。
「如果你可以一日卖到五百个番薯,我就教你烤番薯的秘诀。」她说,「几十年经验累积出来的秘诀。」
「但五百这麽多?」我讶异。
「你可以不做。」她说,想接手推车。
「你不要食言!」我说,答应了。
我随即加快速度,想早点到达,早点开档。
几经辛苦,我把手推车推到火车站附近。
「你要我卖五百条番薯,但车上根本没那麽多番薯。」我额头有汗,用手臂一擦,「最多只有两百条。」
小贩车载着大量番薯、黑炭和一个磅秤。
「我们不会摆整日档,做到中午时段就会休息,然后下午四点再摆。」婶婶说,「中间我会推车返去,重新再装炭同番薯。」
「明白。」我充满干劲,「那开始吧……婶婶。」
「我叫陈婶。」她走近小贩车。
我退开两步,看着她做准备。
她蹲下来,看着眼前的铁炉。
铁炉裡面有三层,就是「上、中、下」三层,下层是托盘,她把炭放上去,然后生火。
当炭都燃起来,冒出灰色火焰的时候,她就拉出第二层。
第二层是铁网,她拉出来后,放了很多番薯上去,再把铁网推进去。
接着她开始看手錶,应该是在计时间,可是不教我。
期间,她多次拉出铁网,翻一翻番薯,避免只有一面受热。
大约二十分钟后,陈婶把铁网拉出来,用铁夹把烤好的番薯夹到车顶,成为第一批的番薯。
铁网还留有一半番薯,她夹到铁炉裡的第三层,第三层跟第二层一样是铁网。
只不过第三层离炭最远,应该是用来保温。
「陈婶,早晨。」男客人已经在等待。
陈婶站起来的时候,他指一着一条热烘烘的番薯。
「早晨。」陈婶戴上厚手套,把番薯拿到磅秤上量重。
看着指针超过了一磅,就要算算价钱。因为标价是用磅来计算的,不是用「条」来算的。
「六毛。」陈婶亲切地说,收下的款项放到布袋裡。
然后她揹上这个斜揹布袋,用来收银和找续用的。
再把烤番薯放入纸袋,让客人拿走。
在下一个客人来到之前,她把新一批番薯放到第二层的铁网上,开始烤着。
「等我卖吧。」我站到中间,接手这项工作。
扶好标着「一磅/五毛」的纸皮。
刚才的客人,选的番薯重一磅二,所以要收六毫。
「陈婶早晨,今日那麽好有年青人来帮手?」叔叔问。
「对阿,请了一个伙计。」她笑说。
「那麽呀。」他选了一条,「就要这一条。」
我接过陈婶脱下来的手套,戴上再拿起番薯,放到磅上。
「五毛谢谢。」我露出典型的虚假式微笑。
再把番薯入纸袋,放到他面前,让他拿取。
收钱后,我左手一递。
陈婶有点愕然,慢慢伸手去接。
我的左手放下钱后,伸出了食指,「一条。」
我以侧脸示她,「请记下。」
「切,耍帅。」她不屑,从布袋裡拿出小簿子,替我划了一横。
是「正」字的第一划。
这一划就是漫长的奋斗开始。
我一直站在卖番薯的位置上,负责磅重、报价、入袋和收钱。
陈婶拉出下层的托盘,加炭,推回去;再拉出第二层,用铁夹翻转番薯,推回去。
偶尔她也招徕了一些熟客,为我增加了销售数字。
遇到一次过买七、八条番薯的,看着陈婶在小簿子写上「正」字,再加三划,更使我开心了一阵子。
我一直维持着影帝级的假笑,把番薯入袋,卖给一个又一个的客人。
终于撑过了繁忙时间。
买来当早餐的,应该都买了,熟客都买完了。
接下来应该可以休息了吧。
「陈婶。」我擦擦额头,「卖了多少条?」
「五十条。」陈婶说,打开小簿子给我看。
我接过小簿子,她便从小贩车车身抽出一张摺凳。
她坐了下来,看我有点吃惊,得意地笑了。
「十分之一。」我受惊了。
熟客已经来过,接着要靠街客。
不要紧,这裡是火车站外面,只要有火车到站,就会有一堆人涌出来。
她继续加炭和烤番薯,为我做足了准备。
灰色的乘客们出来了,人山人海地涌出来。
我想起了服务态度的重要性,想起了笑容的重要性,便露出微笑。
大多数人都脚步急促,没多少人留意我。
一班火车下来,只卖多了五条。
我的笑容僵硬,脸颊已经累了。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也是想开烤番薯店的,难道每天就只为了赶营业额,而一直卖笑?
这种心态应该是不妥的,你想客人来品嚐自己烤的番薯,还是只想他们来付钱,是有分别的,客人是会感受到的。
「累了?」陈婶问。
「你问早了一天。」我说。
陈婶看我的脸,默默地把一条乾布,丢到我面前。
「谢谢。」我拿起乾布,抹抹汗。
放下布的时候,多了两个女客人,指这条指那条的。
我右手拿起来,磅重,再报价。最后她们只买了一条,两个一起吃。
下一班火车到了,听声音就知道。
我磨拳擦掌,准备迎接下一波客人。
很快客人来了,来势汹汹,我想把他们全部留住。
却像用手掬水一样,总会慢慢地流走。
我的嗓子想叫卖,声音却发不出来。
人们快走了,真的不喊喊吗?
此时——
陈婶走到我身旁。
「过来看看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热辣辣的烤番薯!」她叫卖一声。
二十人当中,有七人望了过来,最后三人有兴趣。
「要两条丫。」男客人说。
对于没有指定要哪条的,就由我来选,我马上拿起两条去磅重。
「一块。」我报价,递上两袋番薯,再收钱。
然后应付下一个人,直至都收钱了。陈婶在小簿子记录。
再次面对有人流,可是没有人过来的情况。
这一次,该我叫卖了吗?
我嚥下口水,触摸喉咙。
「热辣辣的烤番薯……」我喊,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不够大声。」陈婶说,又示范一次,以热情的脸容,「有热辣辣的烤番薯!」
她又成功吸引了两人过来。
看来十足的勇气还是不够,要百倍的勇气。
「走过路过来看看啊。」我喊着,一边处理手边的女客人,磅重和入袋。
「六毛。」我微笑递上,收钱。
陈婶在女客人离开后,用手肘撞我,「你干嘛放电?电女客人?」
「我什麽时候有放电?」我反问,不理她,再开始叫喊,「热辣辣的烤番薯……」
「还不够。」她说。
可是就在我叹息之际,有一位年轻女客人来了。
她仔细地挑选,最后选了一条小的。
「四毛。」我磅重后说,入袋再给她。
「谢谢。」她说,接过一袋番薯。
收钱后,陈婶记录时,又再用手肘撞我,「你又放电。」
「真的没有。」我说。
看着人流,我再一次发声,打算以更响亮的嗓音。
却在发声时,怕会骚扰到别人。也许有些人会嫌叫卖声很吵。
我以前就常常觉得叫卖声很烦,能戴耳机隔绝,就尽量隔绝,甚至增大耳机音量去抵挡。
如今我却成为了叫卖的一方。
「过来看看啊。」陈婶无视我的静默,喊出了声音,「很漂亮的烤番薯!」
这刹那,我彷彿看到她身上藏着色彩。
眨下眼睛,她仍然是黑白灰色的。
不管了,深深吸一口气。
「过来看看啊!」我按着小贩车,倾前跟着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