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来罗德岛治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给他们工作,以抵消我的医药费。当初扑在那颗炸弹上面时我已做好了牺牲的觉悟,而现在,我在罗德岛看到了一丝可以把握的未来。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得益于我还算不错的身体,我剩下的工资和参与任务获得的酬金加起来,足够我往家里寄一点。虽然爸妈每次回信都说多留些钱安心治病,我也知道他们两个就算不用我寄钱也足够养活自己,但毕竟罗德岛上没有什么可以随信寄回家的伴手礼,我作为感染者,也不能趁着罗德岛停靠在移动城市时进城购物。但不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我的余生至少不会完全在绝望和痛苦中度过。
罗德岛在三天前发布了一条任务,但一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接。也不怪罗德岛干员们工作不积极,前往切尔诺伯格废弃的核心城区找剩余的牧群采集活性源石标本对常人乃至新手都是送死。博士拨通了我的电话,我就该知道这种脏活总要有人干。博士开出的酬金相当丰厚,再加上平时博士待人宽厚,态度和善,我并不想拒绝博士的委托。所以,我现在就在这,老工业城市的废墟,和炎国北境老工业区常见的废墟差不多,被天灾人祸摧残到像是一头钢铁巨兽的尸骸。
“全体就位。佩戴防护设施,检查是否有破损,确保隔离。”
感谢智能助手K,我不用担心我支离破碎的词句影响到我的指挥。根据罗德岛提供的地图,我们很轻易地找到了地下区域的入口。这里荒废有一段时间,地上覆盖着一层灰尘,灰尘里混杂着稀碎的源石尘,我打开照明灯,地上还能看到一些骸骨。我能够听密集的脚步声和一声声低吼,很明显那场巨大变故的余波还在影响这座城市。
“牧群”,无主的牧群。罗德岛之前的清理工作进行的很好,但留下些没来得及处理的牧群也是在所难免。几名新人被牧群吓得当场做了逃兵,如果还是在监察司,这几个人早就该被开除了。剩下的新人干员面对深度变异的牧群没能抵挡太久,四散而逃。我的照明灯在搏斗中被损坏了,我摸着黑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但只是越走越深。最后,我终于到了光源的位置,但里面只有一台奇特的装置。牧群越追越近,我不得不后退,可就在我与牧群搏斗时,那台装置突然运作起来。我退到那座装置旁边时,我感到异常的灼热。这台装置很明显有强辐射,而我,很不幸,肯定是受到了大量的辐射沾染。
更糟糕的是,一只怪物趁我分神,朝我推了一把,我跌进了那台装置。装置的盖子在关闭,我不能被封死在里面。情急之下,我对着周围的按键乱按一气,误打误撞地打开了盖子。我全身感觉像是正在被火烧灼一样,但我还不能倒下。我杀出地下通道,那群懦夫还在门口等我。
即使是残留的牧群,数量也不是一支小队能承受得了的。牧群还是追了出来,队员们匆忙逃命,而断后的白杨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浑身跳动着电弧,举起了重锤。空中黑云翻卷,闪电撕裂了罩下来的阴云。一道道雷霆自空中降下,将身后的牧群化为灰烬。
这一道源石技艺在两分钟之内把本来还算像样的街区彻底化成了废墟。白杨用锤柄支撑自己单膝跪倒在地,咳出的血喷溅在面罩内侧,里面混杂着闪烁着辉光的源石结晶。队员们前来搀扶,但白杨只是瞪了他们一眼,把他们推去了一边。
回到罗德岛之后,自然是报备和清理。我立刻申请了血液,基因和呼吸道的相关检查,结果不出我所料,矿石病,辐射病,那道源石技艺又激活了我体内的源石,情况基本是加倍的糟糕。命运对我开了个致命的玩笑,绝望并不是断绝全部希望的刀子,而是在你即将摸到那道似有似无的光芒时那只将这丝火光掐灭的手。华法琳尽量说得很委婉,“多病种复合,辐射病与矿石病叠加,现阶段缺乏有效治疗手段”,但毕竟我们两个对矿石病的了解都相当深刻,她这样说也只是出于职业操守。医疗部给我开了些碘片之类的抗辐射药物,但我知道这些东西对我而言不过是勉强续命。
我该去哪度过我所剩不多的时日?罗德岛?不,我留在这到最后只会负担不起巨额的医药费用。最近的城市?谁会要一个重病缠身的感染者?最后能接纳我的,也只有家,只有那片广袤的沃野啊。我去找博士申请了返乡,而博士答应得也相当爽快,甚至还组织了几名干员陪我回乡。
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感觉到病症在加重。鼻血越来越难止住,之前说话时间久了才会喉咙痛,现在甚至快速喘气都会有些难受。此外,还有一些我甚至无法解释的变化…我开始想吃生肉。身边的那些人身上传来的气息让我感到饥饿。我的理智在抗拒这种冲动,但我的身体先一步沦陷。我的牙齿莫名其妙地开始生长,身上的毛发开始变得浓密。犬齿生长得最快,几乎成了獠牙。指甲也开始快速生长,甚至变硬,变弯,像是裂兽的利爪。
正是冬季,晨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泛出澄澈的光芒。一阵风吹过,带来炊烟的气息。明明已经离家很近了,但我开始不可控制地感到恐慌。我不能拖着这样的躯体去见爸妈,但我别无选择。叩开那扇早已等待着我的门,扑面而来的是火炉的烟味和炖菜的香气,面前是喜极而泣的爸妈。这就是家,即使变成了这种模样,即使已经是个重病缠身时日无多的感染者,它的门依旧向我敞开。
干员们和爸妈聊得火热,但我已经难以控制强烈的原始欲望。我以去卫生间为由,来到后面的树林里,以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速度与敏捷抓住了一直小型野兽。待我从满足感中回过神,这只小动物已经被开膛,血肉与内脏被我生吞活剥,它的身体还在抽搐。我到底变成了什么?切城的那台装置到底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我清洗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强装镇定。终于回到了家,家还是家,爸妈还是爸妈,可我还是我吗?可叹可悲,家已经近在咫尺,可我却再也不能被她拥入怀里。看着爸妈的笑脸,我感到自己的心被戳了一刀。可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我必须在伤到更多人之前消失。
“说起来…自从上次见过他父母之后,白杨就不见了。”
“真是个怪人。整天来无影去无踪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毕竟他的病太重了,以他的性格,我很担心…”
“如果他失控的话…”
两位干员都陷入了沉默。白杨冲出石棺区时 解放生命呼唤的雷霆依旧回响在他们的记忆里。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
“毕竟曾经是在监察司管感染者,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我摘下口罩和手套,牙齿和指甲还在生长,手掌开始变得粗糙,手指开始不听使唤,身上的毛发也越来越密集。终于回到了家,但只能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容去见我的乡亲父老吗?
家…家是什么?是大地复苏时枝头吐露的新芽,是烈日高照下连绵不绝的山峦,是一片金黄中放声高歌的农人,是大雪纷飞时升起炊烟的村庄…是不论多冷多黑都向你敞开的那扇门,是不管多孤单多伤心都会站在你身边的那些人,是不论何时都会迎接你回来的那片土地。如果命运让我忘掉这一切,那就在最后一丝力气温暖被掐灭之前了结我这可笑的生命。
家还亮着灯,像是寒夜里的篝火。我推开门,爸妈睡得很熟,我把监察司的铭牌与罗德岛的工牌放在他们床头。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让他们记着我还是我的时候,那样我至少还会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我拿好所有装备,熄掉灯,别过了脸,轻轻掩上了门。外面寒风凛冽,大雪抽打着我的脸。我一步步走向前去,走向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喉咙里的源石在向我低语,我的意志力还能坚持多久?这副半人半鬼的躯体又能撑多久?
一个洞窟…没有野兽,没有人。适合作为一个安身之处。很困,需要睡一会。病症加重得越来越快,我现在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口中吐出的只有嘶哑的音节。我清晰地感受到我在忘记。家,朋友,监察司,罗德岛,记忆从完整的世界变成分崩离析的孤岛…
不知多久之后,炎国北境
饿…捕食,猎物…
声音?
要躲起来…它们会过来。
音节,很熟悉。
是人。很难对付。
“这份笔记,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那边的洞里。*炎国北部粗话*,这是张家儿子的笔记!洞里全是骨头,一看就得是搁那烂了两三年的,那*炎国北部粗话*肯定把他给抓去吃了!那么好的人,失踪了两三年了…唉。麻烦你们罗德岛了。”
一声怒吼,一只庞大的怪物出现在罗德岛干员们身前。破喉而出的源石结晶,已经融进怪物血肉的破烂护甲,以及它厚重前爪握着的一柄重锤,无一不提醒着罗德岛干员们,最糟的结果已经发生。
为什么,我似乎见过这些东西?
是他们的衣服。看起来很熟悉…
写在上面的字…我应该认得。
怪物在发呆。干员们强忍悲伤,箭矢和法术像是雨点般砸向怪物的身躯。怪物一声怒吼,空中的阴云开始凝集,暴风雪模糊了干员们的双眼。本不该打雷的季节,铅云中竟然翻涌起闪电。与靠着源石技艺制造的闪电不同,这是真正从天而降的万钧雷霆。怪物的血洒在雪地里,转瞬冻成冰晶。随着最后一声哀号,巨大的怪物轰然倒地,爪中的重锤也终于折断,怪物贴身的残破护甲中滑落出一个本子。
这是…我的东西吗?
我是…我是谁?我曾经也是他们之一吗?
是啊,自从开始捕食猎物时自己就是这样,怎么可能呢?林中的飞禽走兽都有过还是幼崽的时候呀。
很疼…温暖又粘稠的红色液体在往出涌,受了伤这些东西就会流出去,很不好…
这个人…她的声音,好熟悉…
“回家了…回家了…不疼…”
妈妈…
家…
我在流血,生命在从我的身体中一点点流散出去。我想哭诉,我想讲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这副躯体已经不能说出人言。真是可笑至极,我与爸妈的最后一面,居然是以这种荒诞又令人作呕的形式。
走吧,该回家了…
终于啊…
怪物毛茸茸的脑袋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头发斑白的妇女怀中蹭了蹭。怪物在流泪,在呜咽,最后,怪物的头颅从她的怀中滑落,一切被埋葬在风雪之中。
又是数年。时间的力量总是无情的,小麦收了一季又一季,田间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也帮渐渐衰老的父母拿起了农具。葬身于风雪的怪物早已连尸骸也消失不见,但有人说,那里一夜之间长出了一棵纤瘦的白杨树,这棵白杨树的枝干向着两边散开,仿佛在拥抱着这片滋养它的大地,又像是张开双臂欢迎着归乡的游子。更神奇的是,不论冰霜雨雪,白杨树的枝芽依旧翠绿欲滴。
大地,雷霆与风雪的儿子,最终回到了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