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初晴。昨夜飘了点轻雪，不似炎国北境的暴雪，尚蜀地界即使飘雪也只是薄薄一层。雾凇沆砀，水天一色。天，云，山，雪，上下一白。老者端坐于湖心亭，白袍白发，白须白眉。须臾，一渔船划过湖面，如同白色画布面前飞过的一支黑翎。一人披蓑戴笠，走上湖心岛，向端坐的老者行了个礼。
“晚辈林峰参见。”
“林峰啊…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时机已成，卢老。今日前来，乃是告谢您搭救之恩，会当余之仇家大宴宾客，若余带刀前去，此事必成。”
“既然你认为时机已成，此番当可前去。”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次您同意得这么爽快？”见林峰闭口不言，老者笑道，“算了，算了。不为难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事之后，你要做什么？”
林峰闭口不言。“不急，不急…”老者笑吟吟地给林峰倒了杯热茶，“来，暖暖身子。回来之后，再告诉我也不迟呀…呵呵…”
看着林峰的船消失在水天一线之处，老者的手指摸向腰间的剑鞘。老者挑开油灯的灯芯，借着微明的灯火与熹微的晨光端详着自己的老友。他回想起搭救林峰的那天。那时，卢坤也只是一介游侠，乐行打抱不平之事。人常说卢坤身手不凡，可敌百人，他自己最后往往一笑置之。有人云卢坤动若游龙，迅捷如风，看不到他的剑锋，倒下时只见一点寒芒。卢坤的名字，早已如林间清风般传遍尚蜀村镇。那时是个深夜，正当卢坤神思困倦，熄灯欲睡之时，突然听得风中一阵悲鸣。卢坤顺风前行，只见一民宅火光冲天，一伙家丁正从院里往外搬东西。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狞笑着把短刀插进一个男人的胸膛，几个家丁走上去对一个妇人口出秽语，见那妇人不从，便割了她的脑袋。卢坤早已听得这群人的恶名，当地的地头蛇谭宪，仗着家大业大无所不为。卢坤一剑挥出，清风转瞬间化为刀刃，无形的锋刃向前飞去，一名恶徒顷刻人头落地。众恶徒拔刀相向，卢坤却如同毒蛇，倏忽不见，又从暗处突然现身。最后一个暴徒重重倒地，卢坤的白袍甚至没有沾上一丝血迹。正当卢坤准备回去卷铺盖时，他听到了孩童的哭声。
卢坤背着抽噎的男孩，背后是冒着烟的废墟，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片竹林，初升的朝阳透过竹叶，投下斑驳的光点。
二十余年恍若隔世。卢坤回过神，早已是亭午时分。湖心岛的一层轻雪一粒粒闪着金光，湖面波光粼粼，一阵清风吹动老者的须发，老者聆听着清风，双目微瞑，如同聆听曾经的恋人细语呢喃。他听到近处村庄孩童的嬉笑，他听到远处城镇车马的喧嚷，在更远处，他听到岁兽的鸣叫，他听到一个人在尚蜀群山间把酒吟诗。
卢坤回忆起自己的曾经。那一年，年轻的村民有了自己喜爱的姑娘，二人对彼此都可以说一见钟情，他有着健壮的身躯，她也有着灵巧的双手，按着传统男耕女织的过法，他们本当度过幸福的一生。那时卢坤正当年轻气盛，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棒喝。一年新年之际，为了救人当头顶撞了匪首，突如其来的山贼洗劫了他刚刚辛苦建立的小家，父母，妻子都离他而去，年轻人手中的犁铧变成了利剑，粗布褐衣变成了白袍。终于，匪窟化作黑烟消失不见，而年轻的游侠却呆立着，无处可去。他整日醉酒，被人当成疯子。
那个梦…自己也记不清了。半醉半醒之间，他看到了一个人。蓝发，白衣，角形似龙。她到底是谁？名讳虽只一字，但卢坤已记不起。她说了什么？卢坤不记得。只有那首词，他记得请。
“年少正当时，恣意行世间。且看万家灯火，飞彩镌流年。出手相助良善，却遭无妄之难。命途何多舛。犁铧化锋尖，拔剑向狼犬。
跨日夜，经风雨，越河山。雠怨已了，初心尚在路尚远。来路已成余灰，惟余真情不灭。回首长咨嗟。浊酒澄吾心，清风为探看。”
至少，那个梦以后，仇恨的毒火就此熄灭，而卢坤嫉恶如仇的性情，从未改变。
日暮黄昏。渔船划过湖面，来到湖心。落日如血，湖畔的树林随着清风摇摆。万籁俱寂，只有林峰踏在雪上的脚步声。
“卢老。我不明白…仇人已死，大仇得报本该大喜，但我只感到无尽的迷茫…”
“你不知该往何处。你不知为何而活。”
“…”
“林峰…林峰。”老者站起来，拉起林峰，二人并肩看着湖上的落日。“想一想。难道谭家一家灭了，以后就一定不会有第二个了吗？”
林峰不语。良久，林峰抬起头，眼睛里有一丝不安。“您是说…我本不该去报仇…杀了他们一门，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卢坤笑了笑。“见恶不除，你与恶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仇恨，仇恨…仇恨是世上最烈的毒酒啊…”卢坤指向远处的湖水与山林，“看这湖畔光景，一段仇恨的时光与它们的岁月比起来又算什么？让仇恨随风而去吧，林峰。听一听风中的声音，这世间的恶，还没除尽呀…停下来，听一听吧。”
林峰闭上双眼，调整呼吸。他听到风中的声音，风为他传来了这世间万物的喜怒哀乐。是啊，一段仇恨，一段已经了却的仇恨，该放下了。世间诸恶未除，自己也不该就此停下。
见林峰已有所启发，卢坤安静地合上了双眼。往事如同走马灯般闪过，而最后定格的，是那个之前出现在他梦中的蓝发人。
“令，如此称呼便是。这一醉又是数十年光景，昔日少年也成耄耋老者了…哈哈。”
“吾心如明镜，此生亦无悔。吾此生往事如江上之清风，吾身已逝，然往事长存。”
“如此，甚好，甚好。停留在此交界处，是有何不舍呀？”
“老了。走之前，再看看大炎万里江山吧。”
令为卢坤斟满酒。卢坤接过，一饮而尽。令提笔挥毫，墨汁化龙，卢坤随龙腾云而去，大炎万里江山尽收眼底。他感到身躯越来越轻，眼前一片光明。
林峰看着卢坤的遗容。他最后一刻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安详。夕阳把它的血铺展在水天一线之处，天上祥云遍布，一条龙舒展着身躯，在空中久久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