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信不信也由不得你,孩子们居住的地方,仍在光叶子花市的一所学校里。所幸的是,这所学校不是小学,而是一所中等林业技术学校,是一所和蔼可亲的学校。所以在读小班的时候,毛茸茸自然萌生出,在四周的山林中,一定也有几座山是这些比自己稍稍年长的哥哥姐姐们在终日尽心管理的错觉。难怪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实在少得可怜,总归也是担心待在山上的时间更长的缘故吧。
每周日的晚上,三人总会聚在一起完成这个周末布置的作业,这一周轮到了毛茸茸家。
“快来背完这篇课文,然后去玩吧。”
“不要嘞啦,”汇汇趴在桌上像伸懒腰的猫咪一样将双手直撑开,“我才不要背什么‘彩色的白花猫’,直接去玩吧。”
“可是明天上课要抽查背诵的。”
“为什么这种课文要求全篇背诵?”小小的汇汇瞪着大大的眼睛,“毛茸茸难道相信吗?彩色的,白,花猫?”
“我知道你的意思。”毛茸茸翻开课本随口念到,“黄狗伯伯,太阳公公为什么还不出来呢?是生病了吗?”
“或许是一只外星猫呢。”西西抱着双膝在椅子上一摇一晃。
毛茸茸将课本反过来扣在桌子上,“喝汽水吗?”
碳酸饮料倾倒在玻璃杯中伴随着气泡发出悦耳的声音,直到无礼的敲门声硬生生地打破了这片刻的享受。
路过自己房间时,毛茸茸发现另外两人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真是的!”
敲门声再次催促着毛茸茸,不过敲门的地方是不是太低了点?
“没带钥匙吗?”透过猫眼一看,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敲门声再起,这家伙居然在用脚踢门!
毛茸茸连忙后退几步,一动不动,用有些失真的调子喊道,“是谁!”
隔了有那么几秒钟,却仿佛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门那边还是传来了回音。
不过,那不是人的回答,而是一声轻轻的狗叫。
2
吉萨是一只威尔士柯基犬,正如你在脑海中浮现出的形象那般,说起柯基,自然会想到麦黄色的健康肤色,大大的耳朵,短短的四肢。不过,吉萨有些不一样。他挺直着脖颈高高翘起,一点也没有低下头的意思,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拿着什么给固定住了。两只耳朵也像汽车的大灯一样警觉的盯着前方。四条小短腿虽然不能拉长,却保持着优雅的节奏与步态,既不急促也不拖沓,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律动。肚子上的细毛也明显好好修剪过,与地面保持着再合适不过的间距。
“吉萨,这边,在这边,往这边走,往这边,吉萨。”
就是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罢了。
“还没到吗?”
已经走了约摸十分钟了,周围除了反复出现的行道树以及忽亮忽暗的路灯外,什么变化也没有。
“吉萨,很快的,一会儿,就到了,吉萨。”
我们这位短腿的伙伴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仍是脚步自信地向前移动。但是,现在的情况,说来也怪,虽然是毛茸茸牵着狗绳,但这位假小主人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相反,吉萨虽是被牵着的,却是实际掌控方向的。
至少感觉是知道方向的,毛茸茸心想,总不至于被一只狗骗了吧。
但又走了五分钟左右,毛茸茸的忍耐就到头了。
吉萨只觉得脖子上的狗绳一松,接着就像大风吹倒大树一般,狗绳一头栽倒了地上。
“吉萨,怎么了?吉萨。”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毛茸茸扭头就往回走。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吉萨呜咽起来,“吉萨,工作,没有,完成,吉萨,需要。”
“可是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呢?”
“吉萨,月亮,旗杆,到了,时间,吉萨。”
毛茸茸蹲下来,摸了摸吉萨的脑袋,吉萨歪着脑袋露出了一副享受的表情。
“对不起,我明天还要上学呢,而且,”毛茸茸叹了一口气,“课文还没背呢。”转身就又迈开腿,走了。
“吉萨,不可以,工作,时间,审判,吉萨!”一见毛茸茸又要走吉萨急地嗷嗷叫了起来。
这一幕要是让路过的其他人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笑,一个女孩子费力地向前走,脚后跟上却有一只使劲拽着裤脚的柯基犬在往后拉。
早知道叫上汇汇和西西一起来了,毛茸茸在这场拔河比赛中后悔自己没想到,一听柯基说有急事需要帮助,毛茸茸没多想就跟了过来,结果却是被莫名其妙地带着散了一回步。
啊啊,还要背课文呢。
“你真是个磨蹭鬼鬼,吉萨!月亮要升到旗杆上了!”
“吉萨,拦住,证人,不能,要走,吉萨。”
“鬼鬼?”
从阴影中蹿出的黑色雪纳瑞对着吉萨嘶吼道,他嘴边的白长胡髭颤抖着,近乎就要绕过一圈戳到鼻孔里了。
3
月色高悬于旗杆之上,这是审判的时间。
“请坐,鬼鬼。”
毛茸茸席地坐在一张报纸上,身旁的纸箱里坐立着一只神情严肃的中华田园犬,在纸箱用黑色的油性笔歪歪扭扭描着“审判长”三个大字。
“审判长,”雪纳瑞对着审判长如是说道,“与本次事件有关的人证已经到达,可以开始审判了,鬼鬼。”
“好的汪,把他带上来汪。”审判长似笑非笑的答道。
从顺着月光的阴影一侧,吉萨的身后跟着过来的是一只淡黄色满身褶皱的沙皮狗,一只面黄肌瘦、满身伤痕的沙皮狗。
从那摇摇晃晃的步伐中,毛茸茸算是明白了鬼鬼所说的“要审判一只你帮助过的沙皮狗”的其中一部分意思。
吉萨和鬼鬼坐立在沙皮的两侧,面向审判长和毛茸茸,月亮安分的悬在在座各位的头顶上。
“鉴于发生了这样的悲剧汪,来汪,我的兄弟汪,跟我们说说汪,发生什么了汪?”
沙皮狗刚坐下就又趴在了地上,“咱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你们有些吃的汪?”
“我从家里带了一些牛肉干来了,鬼鬼。”雪纳瑞打了个响鼻的同时轻轻跃了起来。
两只狗狗碰了碰鼻子,沙皮朝鬼鬼点了点头。
“继续汪,我的兄弟汪,可以边吃边说的汪。”
“咱不知怎么的,可能是饿迷糊了,回过神才发现咱似乎是走到了一所学校里,不过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操场上也是空荡荡的。”
“吉萨,没有,人类,拦住,咱,进入,学校,吉萨?”
“没有人拦住咱,咱一直晃荡到操场,都不见一个人类。”
沙皮狗将牛肉干撕成小块,一点点在嘴中咀嚼着。
“现在还是人类学校放假的时间汪,所以没有多少人类汪。”
“咱看天色不早了,也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草地上蜷缩着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咱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精神。”
“睡觉确实能排解腹中的饥饿感,鬼鬼。”雪纳瑞舔了舔舌头。
“咱寻思着太阳在山的后面,而这里又没有其他通往前方的路可以走,就打算原路返回离开这里了。”
吉萨趴在地上,盯着沙皮前面的牛肉干。
审判长朝吉萨低吼了一声,吉萨呜咽着又重新坐立起来。
“然后汪,发生了什么事汪?”
“咱沿着大路向下走,路过绿化带的时候,看到一个男性人类在抓一只蓝色的蝴蝶。”
“这时候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事吧,鬼鬼。”
“说实在咱一开始并不打算做什么,这种事虽然一路上咱也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是当咱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见蝴蝶在哭泣,在大声呼救,‘你弄疼我了!你在做什么!翅膀!翅膀!要折断了!要折断了!不要!不要!’。”
吉萨发出一声呜咽低下了头又趴在了地上。
“咱停下来,看着那个人类,他也注意到咱,然后看着咱,接着就他笑了,还向着咱晃动手里的蓝蝴蝶,问‘你要吃吗?’”
毛茸茸听见身旁的审判长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蝴蝶的尖叫因此变得更大声了,但很显然,人类并没有听见,我知道他们不仅嗅觉不行,听力也不怎么样,所以不管蓝蝴蝶怎么叫喊,他都充耳不闻,也许他是真的听不见吧。”
“人类是很古怪的汪,明明有许多聪明才智汪,却听不懂我们大家的话语汪。”
沙皮将最后一块牛肉干推到吉萨面前,吉萨想都没有想一口就将牛肉干吃掉了,当然这样不雅的举动又引来了鬼鬼低沉的不满。
“咱大叫着说,快把他放下来,你弄疼他了,他看咱这样,也生气起来,也学着咱,朝咱汪汪直叫。这时候蓝蝴蝶已经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了。”
“你还要吃些汪?”
沙皮晃了晃脑袋,“咱假装朝他冲过去,当然咱也并不想咬他或是弄伤他,只是想吓一吓他,赶跑他,让他松手罢了,便更大声地喊着‘你弄疼他了!’。这一次,他倒是放手了,将手里的蓝蝴蝶随手丢在地上,一溜烟跑走了。”
沙皮也伏在地上。
“咱赶紧凑上前去,蓝蝴蝶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但咱也无能为力,只能是趴在一旁,静静等待着,他不断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每呼吸一次,翅膀就不住地颤抖着,休息了好一会,突然间就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着飞起来,却又摔在地上,飞起来几步没几步,就又摔在地上,就这样来来回回,几个回合后,再一次更长时间的休息后,最终一鼓作气,这才终于是飞走了。”
“就这么飞走了?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比如说谢谢?他可以说话的吧,你也听的见吧?”
四只狗狗看着毛茸茸却都不说话。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月亮也似乎受不了这种氛围,牵过几匹路过的云彩揽在怀里。
沙皮继续说道,“于是,咱决定沿着来时的路,离开这里,就顺着大路的边沿往下走。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安安静静地朝我走过来,咱也放慢脚步,静静走过去,可刚一错过身,我就感觉后腿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咱回头一看,他就扑向咱,伸手就抓住了我的后颈,咱一紧张,就咬了他,咬到了他的手指,他嗷的叫了一声,一松手,咱才得以脱逃,不得不回到操场上,却又发现有三个手里拿着各种叉子和棍棒的保安,正朝我大呼小叫的跑过来,一看无路可走,咱只好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了。”
吉萨和鬼鬼转身又嗅了嗅沙皮的后腿,那里还绑着一根红色的发绳。
“一定要进医院了汪。”
4
“遇到那个孩子又是第二天的事情了,”沙皮看着毛茸茸,“咱约摸着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才从山上慢腾腾的挪下来,后腿没有恶化的趋势,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咱本想趁着人类吃午饭的空当溜出去,可到了操场上却闻到了好香好香的味道,也就在是那个时候,咱遇到了那个孩子。”
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毛茸茸会变成一只小小的野兽,而不是大家眼中的一个乖孩子。在这种状态下,毛茸茸会拒绝父母提出的任何要求并拒绝按照父母的意志做任何事情,固执己见的执行自己的所思所想,而且往往不惜一切代价。虽然在大人看来有些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对孩子们来说,就算是大事了,而这件大事说起来也就只不过是中午不想吃米饭而已。
所以,在这种状态下的这一天,小小野兽化的毛茸茸自己就气呼呼地来到街上,买了汉堡、可乐和炸鸡,也不回家,就直接坐在了学校的操场上,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
沙皮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得向着这边张望着。毛茸茸当然看见了沙皮,在学校可不常见这样的客人,于是向沙皮招了招手。
沙皮这才慢慢靠过来,毛茸茸把面包和剥掉面衣的炸鸡给沙皮吃,但沙皮并没有吃,而是低头呜咽着。
这么看来,当时的腿伤一定比看上去还要疼吧。
毛茸茸注意到沙皮一瘸一拐的样子,就知道它一定是受伤了,围着沙皮看了一圈,毛茸茸先是轻轻抚摸了沙皮,让沙皮嗅了嗅自己的味道,才慢慢解下自己头上绑着的红色发绳,轻轻固定在后腿受伤的地方。
“昨天才被人类袭击汪,你还敢靠近人类汪,没有一点点提防汪?”
“咱相信自己的判断,咱相信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会变成那样的。”
就在这时,一群不悦耳的喊叫打破了平静。
“毛茸茸拦住他,拦住那条狗,别让他跑了!”
当然,事与愿违,毛茸茸抱了抱沙皮的脑袋,然后轻轻推开了沙皮。
你们居然敢命令我做事!
最终的判决开始了。
“吉萨!”
“鬼鬼!”
“汪!”
审判长扭过头望着毛茸茸。
“说说你的看法汪,孩子汪。”
“我还需要说什么呢?”
毛茸茸看着沙皮。
“无罪!”
沙皮站起来,慢慢走过来,舔了舔毛茸茸的手心,“谢谢。”
“这个还给你吧?”
“你还是留着吧,等你腿上的伤好了,再还给我也不迟,不,就送给你好了。”
“没关系吗?”
“你比我更需要它。”
毛茸茸再次抱了抱沙皮,沙皮舔了舔毛茸茸的脸颊。
“还疼吗?”
“不那么疼了,过几天就能好了,咱已经有几次经验了。”
“所以汪,你到底在做什么汪?”审判长从纸箱里跳出来,和沙皮碰了碰鼻子。
“咱在追逐太阳。”说到这里,沙皮总算是自豪的扬起了脑袋,眼神也闪烁着光芒。
那大概是夜晚星辰的倒影吧。
“请你解释一下,鬼鬼?”
“你真的知道,怎么做一条狗吗?”
“吉萨,你,真是,奇怪,吉萨。”
“你在说什么胡话,狗难道不就是狗吗?你没有和人类一起生活过吗,鬼鬼?”
“咱逃出来了。”
“为什么汪?人类那里可是能安安全全吃到好睡到饱的汪。”
“咱知道。但是,有一天,我就厌倦了。只要咱听从他们的指示,耍个把戏也好,和他们玩一玩也好,安安静静让他们抚摸也好,只要不做他们不愿意咱做的事情,就能够吃饱睡暖,这样的日子咱也是知道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厌倦了和人类在一起就能享受到的好日子?你难道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的世界吗,我的鬼鬼。”
“咱就想知道,咱到底要做一只什么样的狗,咱到底要怎样度过咱的这一生。在人类那里的日子让咱明白,那里没有咱想要知道的答案,所以咱就逃出来了。”
“吉萨,一只,丧家,狗呢,吉萨。”
“变成了是野犬呢,鬼鬼。”
“咱们难道生来就是为人类娱乐的吗?咱想找到一条不需要依靠人类而活的路。”
“做这种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汪,值得吗汪,我的兄弟汪。”
“咱不知道,不过就让咱们走着瞧吧。”
“希望你常与好骨头相伴汪,我的兄弟汪。”
沙皮又与兄弟碰了碰鼻子。
“你接下来要去哪?”
“咱会继续追逐太阳的,”沙皮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咱相信决定能不能沿着路一直走下去的,不是路,是脚。”
“好了汪,你该回去了汪。天色不早了,吉萨,麻烦你了汪。”
“吉萨,交给,吉萨。”
等三人走远了些。
“真是只奇怪的狗狗,鬼鬼。”
“你不怀念那样的时光汪?”
“有时候吧,但我一想到外面的世界,就…鬼鬼。”
审判长静静望着那远去的兄弟,影子在路灯的拉扯下越发高大起来。
“不过,这样做真的好吗?鬼鬼,那个保安是你…”
“已经不是了汪,走汪,快回家去汪,你还有家汪,不要让你的主人担心汪。”
毛茸茸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口水将书本浸湿了,回头一看汇汇和西西在一旁安安静静的边下斗兽棋边喝可乐。
“我也要喝。”
第二天,三人因为没有背课文而被罚站了。
不过,在走廊里,三人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就背完了整篇课文。
悄悄告诉你,毛茸茸只用了四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