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一把刷子上嵌着一颗发芽的土豆。
但对于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三人有不同的看法。毛茸茸透过橱窗里的光线，认为这是细菌或是真菌一类的生命体，而且看起来不好吃。汇汇看着地上匍匐而行的小蚂蚁，认为这是生活在烂泥潭里的动物，是蜗牛和蚯蚓的忠实邻居。西西将手里的书合起来，认为这一定和外星人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定和外星人在地球的实验有关。
“对这个有兴趣吗？”
可是今天三人却有些过分安静，原因在于她们发现柜台后的哥哥，眼中堆积着暴雨侵蚀后遗留下的阴沉。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个高大又消瘦的男生刚刚梨花带雨般的痛哭过。男生们总习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独自哭泣，关于这一点西西多少有一点经验。那一晚，厕所里独自啜泣的父亲让本想夜起的她不得在床上一直静静等待下去。
“哥哥，你怎么了？”
哥哥看着三人半晌，装模作样的念笑答道，“黑云压城城欲摧。”
但刚说完，他自己内心中就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要是四下无人他一定会忍不住干呕起来，反出刺痛喉咙的粘稠胃液。
对于这样的自己他着实感到恶心。
“哥哥碰到大危机嘞？”汇汇跳起来趴在柜台上问。
哥哥有些狼狈的往后退了一步，喘了口气，直了直腰板，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不知是缺乏勇气还是觉得错过了时机，总之没有让任何一个字溜出口。
西西一把将汇汇拉了下来，“我们该回家了。”
哥哥注意到一旁的毛茸茸盯着自己。
“怎么了？”
“哥哥知道那是什么动物吗？”
“是生活水里的什么东西吧。”
“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哥哥歪过头看着自家超市橱窗里的玩偶，讪讪的笑着说，“是什么呢？”
一听哥哥如此说道，毛茸茸赶紧将两人拉到一边，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西西似乎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最终还是有些勉强的点了点头。
“哥哥，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要买那个东西，可以吗？”
“嗯…？”
“请说可以，不，是不可以嘞。”
“不用钱的话，你们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这样吧，”毛茸茸歪着头思考了几秒钟，“我们帮你做一个小时的店员，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五点二十五分，怎么样。”
哥哥愕然，“为什么？”
“因为我们没有钱，但是无论如何都想得到那个东西，”西西指着橱窗，“因为那个玩偶，很可爱。”
“是这样吗？”
三人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谢谢，不过，不可以。”
哥哥笑了笑，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笑脸。
“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情，跟一般意义上的工作也没有关系。如果你们这么想要玩偶，送给你们我觉得现在也是可以的。但是，没有理由让你们因为我的原因而替我干活。”哥哥顿了顿，露出了有些寂寥的眼神，“况且，这也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可是，哥哥你也许自己没有注意到,你现在的样子，是没有人敢靠近你的嘞。”
哥哥瞪大着眼睛看着她们，同时一阵火红的羞愧吹浮在那有些小胡茬的脸颊上。
“这样客人是不敢来的哟。”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真的要这么做吗？完全不用…”
三人将书包放下，插着腰、咧着嘴、瞧着他。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就拿凳子乖乖坐在后面可以了吧。”
1
第一个进店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
他敞开的夹克衫下露出了略显富态的大肚子，他的脚步一摇一晃，仿佛在参观自家的后花园似的。
“欢迎光临！”
毛茸茸站在柜台后的小凳子上自信满满的说道。
可男人并没有对毛茸茸做出任何回应，这让毛茸茸稍稍受到了一点打击。
男人只是瞥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眼光又顺势扫到了哥哥身上，眼神一接触，哥哥自然的对他点了一下头。
男人走到啤酒架前拿起一罐啤酒，转着罐子，看着上面的小字，一会儿功夫又将啤酒放了回去，向着货架后面，放着方便面的货架走过去。
“我看不见他了。”
毛茸茸小声的向汇汇招呼道。
“交给我吧。”
汇汇低声回应道。
男人在绿色的桶面和红色的桶面之间摇摆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蓝色的桶面。
一转身，他发现货架的后面，汇汇正死死盯着他。
男人皱了皱眉头，迈着摇晃的步伐，再次经过啤酒架时，顺手就拿起了刚才的那罐啤酒，可走到距离毛茸茸还有三四步的地方时，却站住了，转身又往回走了。
我们可以听到汇汇的鞋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叽”的一声刺耳鸣叫。
再次回来时，男人的手里只剩下一罐啤酒了，而且是更大罐的啤酒。
“叔叔，您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吗？”毛茸茸在男人掏手机付钱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道。
男人没有停下手里的操作，反而看着毛茸茸，又瞥了一眼柜台上的那个玩偶。
这时，毛茸茸的身后传来支付成功的提示音。
“谢谢光临…”
中年男人在门口停了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四个人，皱了皱眉头。
“这样做可以吗？”毛茸茸松了一口气。
哥哥跟着送了一口气，“你比我做的好多了。”
2
第二个进来的是一位矮个子的男人。
他的顶上披着依稀的白发，笑嘻嘻的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他的脚步与其说是轻盈不如说是轻佻，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欢迎光临！”
“你也好！”随即就像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走到毛茸茸面前，“妹妹，给我整一箱牛奶，可以不。”
“纯牛奶吗？”哥哥随即站起来。
“对。”
“西西，能请你帮我搭把手吗？”
西西点点头。
“叔叔，您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吗？”毛茸茸抓住机会问道。
“欸，”矮个子男人一下趴在柜台上，观察起这个玩偶来，“是什么虫子吧，大概是毛毛虫之类的东西。”
汇汇也凑过来，“是这样吗？”
“你看，下面的就是虫子的脚脚吧，这么多，上面的就是身体，还有这些小小的突起，一定是某种虫子吧。”
“叔叔知道是哪种虫子吗？”
“嘛，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是虫子的话，大概蛋白质的含量也很高吧。”
“蛋白质？”
“就是可以拿来吃的意思，我看电视上说，一些虫子的蛋白质含量甚至比牛肉还要高呢。”
“叔叔吃过虫子吗？”
“没有，但有时候我也想试试呢。你看，不管是牛肉，猪肉，还是其他什么肉，我都吃过了，有时候也真想换换口味，你们说是不是。”
毛茸茸一时答不上来。
“你也没吃过吧，说不定你会喜欢呢，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还是要尽可能去体验体验。”
虽然毛茸茸觉得叔叔说的有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一股莫名而强烈的抵触情绪。
但汇汇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
“真恶心。”接着她就大笑了起来。
矮个子男人一怔，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也咯咯咯地大笑了起来。
小小的超市里回荡着两股不同的笑声，但这两股笑声并没有很好的融合在一起，所以听起来格外刺耳。
这时候西西和哥哥回来了。
“谢谢光临！”
“谢谢了诶！走了。”
“他说了什么吗？”西西问。
“西西你觉得这是虫子吗？”
“如果是外星虫子的话，我倒是没意见。”
女孩的脸上浮跃出欣喜的笑容。
3
第三个进来的是一位大妈。
至少在西西的标准里，大妈和老奶奶是不一样的，她们不光是身体上健硕得很，精神上也同样如此。时间并没有尽职尽责的履行自己的承诺，反而无意间滋生出了某些本应该在黑暗中才能看见的东西。
这位年轻的大妈穿着亮红色的外套，茶色的头发也烫地卷卷的，嘴唇上抹着亮红色的口红，精神抖擞的闯了进来，脚步…不，与其说是脚步，不如说是舞步，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还不时转个圈，好不神气。
“欢迎。”西西自然有些冷淡的说道。
“你好。”
红衣大妈觉察到西西的反应，微微一笑，又朝哥哥点了点头，以安静而有节奏的律动，飘飘然来到了冷藏柜附近，开始自然地向着身后的毛茸茸搭话。
“孩子，你有推荐的酸奶吗？”
“嗯？”毛茸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酸奶，你平时有喝酸奶的习惯吗？”
“我只喝纯牛奶。”
“啊，也是，现在还不习惯酸奶的味道吧。”
毛茸茸点点头。
“我一开始也这样，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习惯了，然后现在还喜欢上了。”
“我也有那样的一天吗？”
红衣大妈没有回答只是对着毛茸茸笑了笑。
“那就挑一个没有喝过的，让我看看，有哪一种还没有喝过呢。”正说着却就又自顾自的挑选起来。
红衣大妈将一张张崭新平整的纸币从钱包里拿出来放在柜台上。
“我只在出远门和跳舞的时候才带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西西对着大妈笑了笑。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个玩偶？”
“是什么动物嘞？”
“我看像海参。”
“海参？”
“就是海里的一种虫子吧。”
“可以这么说，也是一种食物，可以做药膳。”
“好吃吗？”毛茸茸探出头问。
“其实没什么味道，而且…”
“而且？”
“不，没什么。”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明白。
4
第四个进来的是一位遛猫的白胡子老爷爷。
他黝黑的皮肤活脱脱像是从印度旅行回来的，胸前的胡子又白又长几乎要覆盖到肩膀了。猫猫胡老爷爷有些驼背，眼神也总是注视着走在他前面的那只黄白相间的猫咪，只是偶尔抬起头好奇又慈祥地看看四周。他走得很慢，所以猫咪总是走走停停，不时回过头看看自己的主人，喵喵叫着仿佛在催促着这个相处已久的老伙计。
“欢迎。”走过柜台时西西轻声说道。
但是猫猫胡爷爷并没有回话，也许只是没有听见罢了，不过这也在西西的预料之内，但是猫咪却跟着喵了一声，大概这一方面算是在抱怨自己的主人，一方面又是在代自己的主人回答了吧。
喵喵胡爷爷嘴里一直念叨着，慢一点慢一点，你要到哪里去啊，我们要到哪里去啊，诸如此类的话，猫咪也总是变换着声调，你一句我一句地进行着看上去似是而非，却又异常顺滑的对话。
也许喵喵胡爷爷真的能听懂他的猫在说什么，毛茸茸跟在后面暗自揣测着，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不知为何，毛茸茸忽然想起了那个躺在茅草屋下梦见蝴蝶的老师。
喵喵胡爷爷在调料品区停了下来，拿了一包糖和一包盐，放在手掌中掂了掂重量，忽然又站着不动，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笑了起来。
你看，猫咪又在喵喵喵地催促他了。
“哦，你是谁呀？”
“我是外星人。”
正说着，猫咪蹭的一下跳上了柜台。
“下去哦，宝贝。”
喵喵胡爷爷将猫咪给抱下柜台，可猫咪刚放到地上，就又跳了回来，一边喵喵的对着自己的主人使唤着什么。
“回家再吃饭，回家再吃哦。”
喵喵胡爷爷也不甘示弱，正是棋逢对手的两人。
爷爷伸手到裤子口袋里一阵摸索，有些尴尬的抬起头，“我好像没有带手机哦。”
“你带纸质的钱了吗？”
“也没有哦。”
哥哥站起来，“没关系，明天再给也行，盐和糖您先拿回去吧。”
正说着，喵喵胡爷爷笑着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枚硬币，“但其实我带的是硬币。”接着自己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猫咪开始在一旁戏弄着玩偶。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哪个？”
“这个玩偶是什么动物，您知道吗？”
“这个，是发芽的土豆哦。”说完自己又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猫咪也喵喵喵的叫了起来。
“走咯，回家，回家哦。”
可是猫咪却粘着土豆撒娇，滚来滚去，不走了。
“那不是鱼，也不是驴，也留不住你，走的哦，宝贝！”
喵喵胡爷爷毫不客气的从柜台上拎起猫咪，另一只手拎着两袋盐糖，出门去了。
“换我嘞，换我来嘞。”
汇汇兴高采烈地跳上了小凳子。
5
第五个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正式的西装男士。
他倒像是个通晓体面之道的人，能将自己头发驯服的服服帖帖依靠在脑壳上，面容也十分整洁，以至于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纪。可是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觉察到，他不时轻微地扭动身体，调整自己的位置，像是以此才能将自己凹凸不平的肉体好好嵌进那套光滑平整的西装里似的。
“你好啊！”汇汇说道。
“你好。”
西转男士沿着货架走走看看，看上去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买什么，即便眼前是琳琅满目的商品，他看起来却总是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拿起这个，一会儿又放下那个。
就这么围着货架走了两圈，最后总算是敲定了主意。
拿了一瓶普普通通的矿泉水。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男士看了一眼玩偶，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哥哥。
挑了一下眉毛，就在手机上鼓捣起来，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又拿起玩偶上下翻转着看了一番。
最终，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看看手机，又看看玩偶，再次反复对比了一下。
“叫海猪，是海参的近亲。”
说罢，他将手机转过来，将上面的图片给汇汇看。
“噢，看起来的确是一模一样嘞。”
“竟然是地球上的生物啊。”
“谢谢叔叔。”
西装男士点点头，就再没多说什么了。
6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小时。
三人正在庆祝破解了玩偶海猪的存在之谜的时候。
突然，毛茸茸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了。
“快把你们的活力分给姐姐一点！”
毛茸茸想要逃开，却又被紧紧抓住了。
“不要逃嘛，不要逃。”
一股温热油然升起，当然这里面或多或少包含着身体上的轻微疼痛，但一股清香又稍稍打消了这份痛感。
“快放开我啦。”毛茸茸虽然扭动着身子但其实并没有激烈地抵抗。
“你们羡慕吗？那就一起快来治愈一下姐姐我吧。”
结果，三人一起被抱着蹭了又蹭。
“真是的，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痒，好痒。”
看见柜台后的哥哥，姐姐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人都是这样的吗？”
“嗯？你说什么？”
西西将这一小时内的事情告诉了姐姐。
听罢，姐姐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大人也是不完整的人，不，应该说，成年人也不是完整的大人。”
随后姐姐抱着毛茸茸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所以，我们不一样吗？”
“不一样？西西，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现在的我们无非是比你们能挣的钱多些罢了。但是你看，你们也有相应的方法得到我们要用钱才能得到的东西不是吗。如果我们都把这一两点外在的东西丢掉，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哥哥不过是比你们更早来到这个世界上而已。”
“是吗？”
“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对一般成年人的掌控就像引力对事物的掌控，飞不高，又离不开。”
“你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我看书上说，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乱走。”
姐姐和哥哥两人对视了一眼。
“你看，我们未必做的能比你们好，我们一路走来早就丢掉很多东西了。”
“丢掉什么了？”
“是呢，丢掉了什么呢。”
空气中传出几声轻笑。
“姐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吗？”
姐姐看着西西手里的玩偶。
“是…等一下，你们这是在要我难看吧，你们是不是知道了这是什么？”
姐姐开始挠毛茸茸咯吱窝，“啊，你们倒是开始学坏了。”
毛茸茸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残阳如血，白色的墙砖反射着刺眼的强光。
姐姐像电视里的大哥大一样，大摇大摆的独自一人走在远去的街道上。
“这个就是你们的了。”
“是吗？”
哥哥点点头，“说到做到。”
可突然，西西又将手里的玩偶塞给了哥哥。
“既然这个玩偶现在是我们的，那我们现在就把海猪先生送给你了。”
“这又是演的哪出？”
但三人只是相互看看，没有说话。
白色的墙砖上已经抹去了强光，只留下冷冷的暖色。
“所以这个玩偶现在是我的了？”
汇汇点点头，笑着说，“是的嘞。”
三人开始往街上走，还没走远，忽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高呼，“接着！”
毛茸茸一回头，玩偶正好落在了她的怀里。
“作为你们的吉祥物怎么样？”
此时，太阳正好落到山后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