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野雷鸣。
14:03 pm
我决定上山一趟。
14:13 pm
翻出了最喜欢的灰色连帽衫,那上面有一只褐色的小麻雀。
2:22
山就立在家后面,距离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2:36
通往山顶的路,一共有两条路,一条好走一些,一条难走一些。
:37
我选择走难走一些的。
:45
我加快了脚步,因为看起来随时都会下雨。
山的另一边,传来挖掘机转动时的尖啸,以及碎石从山坡滚下来的轰隆声。
幽绿色的画板像是被好动的小松鼠附了身,一会儿跑到我的头上,一会儿又钻到我的腋下,一会儿又跳到我的手上,可就是没有找到一个适合安放自己的位置。
这次上山,不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只是因为布置了美术作业,题目设定为:建筑物。
:47
一棵杉木倒了,横在路中间,直径比我的大腿还要粗,我知道我搬不动,但我还是试了试。
果然是搬不动的。
大腿肌肉在隐隐作痛,但我知道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会更痛的。
亭子是狡猾的,让你在里面休息,可休息完了,你就想下山去了。
因此,亭子是上山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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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阶上的青苔是新鲜的翠绿色,看来他们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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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过她们俩,但她们都不打算和我一起上山,可能是因为昨天淋了雨的缘故吧,浑身都湿透了。也许这时候上山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挑一些简单的房屋来画画就好了。不过,我还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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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看,是有路的,但看不到尽头,尽头只有树。
往下看,也有路的,也看不到尽头,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往下走。
前后没有一个人,这会儿要是旁边的树丛里跳出什么东西,不是他把我吓一跳,就是我把他吓一跳。如果是外星人那还好,兴许我还可以问问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上山去看看。
15:09
不敢相信,一座只有四百三十九米高的山,我竟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还记得我吗?上一次和爸爸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看见狗狗了。
:11
我有些拿不准,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尾缀来称呼他,所以只能是简单说了句“您好”,然后告诉他我爸爸的名字,希望他能记起些什么。
果然不错,他认出了我,不过是在我报出了爸爸的名字后。
破旧的矮房旁,公的狗狗用两指宽的铁链绑着,他不时对着山野的树木汪汪咆哮,那里一定藏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吧。另外两只母的狗狗却显得悠然自得,她们一言不发,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不时嗅嗅我的鞋子。
“她们又要生小狗崽了,我快养不起她们了。”
“他们平时都吃些什么?”
“山下的饭店不时会送来熬汤的鸡架子、鸭架子什么的,他们才不愁吃呢。”
:13
我向这位体型圆硕,四肢粗壮,头发花白,身披棕色外套,内着薄毛衣的胡伯伯,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他能让我在这里画画,以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
胡伯伯当然没有意见,用有些沙哑但明显能听出热情欢迎的语调说道:“画吧,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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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我的画功实在不怎么样,不要说什么透视啦、光影啦、角度啦、整体感啦,我连线都画不齐整,因此不得不来来回回地描改眼前的这座小小的野庙。
这座修建在山顶的小庙,只有一间主殿,左右二十步宽,前后二十五步长。前殿或者说进入小庙前过渡的地方,只有五六步长,四面通透,放着香炉和长椅。不过,前殿上的屋檐倒是修建的相当气派,有些过分巨大,仿佛一个小脑袋的家伙带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左右两边的屋檐高高翘起,直指天空。赭红色的瓷墙、丹红色的漆柱、赤红色的灯笼、绯红色的对联、殷红色的香炉、朱红色的牌匾,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是红色的。所幸,对联上的字是金黄色的,灯笼上的字是金黄色的,功德箱上的字是金黄色的,挂帘上的字是金黄色的,可唯独牌匾上的“齊天大聖”四个字,是红色的。就连门外的两只小石狮也披挂着红色的绣球绸带。
:18
老胡给我倒了一杯茶,用纸杯装着,里面飘散着碎茶叶。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画板上那堆无序成行的线条。
我知道自己画的不怎么样,所以自觉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便大方地将画板转过来给他看。
“怎么样?”
“这是什么?”
我抽出一张白纸,将画板一份为二,递给老胡,他也不推辞,像风一样笑出声,然后和我一起并排坐在冰凉的大理石条椅上,我瞅见他粗壮的手指捏着细细的铅笔,似乎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我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大自然的味道。
我们就这样,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身边只有雄性狗狗的咆哮,马尾松的沙沙低语,以及画板上HB铅笔的窃声暗笑。
:27
“这里常有人来吗?”
我自觉画的差不多了,以目前的水平,实在是没有继续发挥的空间。
“没有人来的。”
老胡低着头回答着我的问题,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这年头大家都忙,而且多半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来。”
“我以为每天这么风吹雨打庙会更旧一点。”
“保养的好,人来的少,破坏的也就少了,而且每年还会刷一遍漆的。”
“建了很久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吧,石头、木头、工程材料,一砖一瓦都是从山脚上由人抬上来的。”
“花钱的?”
“大部分是自愿的,你看。”我顺着老胡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里可能看不到,不过在旁边,凡是出钱出力的,名字都是记在墙上的。”
只画一个很糟糕的正面实在让我无法心安,画纸上还有空白的地方,我便提出去画侧面,顺便看看那些名字。
老胡当然没意见,将画好的部分拿给我瞧瞧。
“怎么样?”
“你一定是学过的。”
:32
“好多人。”我看见墙壁上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刻满了姓名。
“这里面还有常来的人吗?”
“我倒是希望他们不要常来。”
“为什么?”
“常来那些人,都是些心事重重的人,他们总是带着一箩筐的烦恼来的,每次到这里都是气喘吁吁地。”
“可这就是庙存在的理由吧。”
老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些名字。
“嗯?”
“那你以后可不要做神仙,各种麻烦事会怪多的。”
又过了一会儿。
“他们进去的时候神色庄重,出来就在那里抽烟,胡吹,嘻嘻哈哈的,其实怪讨厌的。”老胡自知这不是什么好话,所以最后那几个字是压低声音说的。
:34
“会来这里的人,不就是来参拜的吗?”
“那你也是吗?”
我一时语塞。
“当然也有过而不进的人,也有只是来锻炼身体的,你知道后面有建身器材吧。”
“嗯,我去玩过。”
“视而不见,熟视无睹的也大有人在,当然这也得分开说了。”
:35
“有很麻烦的人吗?”
“那种问也不问,大摇大摆走进来,没大没小就开始拍照的,最是讨厌了。”
:36
我们围着小庙绕了一圈,前后连一分钟都不要。
为了填补画面上的空白,我故意把小庙的一些部分夸大了,所以纸张很快就填满了。
“神色严肃,轻言慢语,但是态度恭敬的,我倒是从来没有见到过。”
:40
老胡往我的纸杯里加了一些热茶,自己拿着已经泛黄脱皮的茶壶,我们又坐到了石椅上。
“你相信这些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就是没有咯?”
“你觉得鬼神存在吗?”
我心理咯噔了一下。
“我觉得外星人是存在的。”
这会儿轮到老胡咯噔了一下,然后又像台风一样,大笑起来。
“有时候只能先是保持住形式,才能保持住内容,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结果,却经常是有了第一步,就再没有下一步了。”
:42
一只狗狗在我脚边侧身躺下,靠着我的鞋子,感觉暖暖的。
“如果非得要有一种东西在外面领着我们,我们才能保持一种安心感,我们迟早会被自己设计的这些东西困住的。”
我有些分神了,因为山底下传来某个大爷山吼的长啸。
“对世间万物怀有恭敬之心,并不需要每天来庙里拜一拜,要是心里没有一座庙,就算是出生在庙里,最后也死在庙里,终身不出庙一步,也是做不到的。”
“现在的人不是吗?”
“我们把知识做武器,塞满自己的背包,然后做好向每一个人开战的准备,人人都在明里暗里想要称霸,想要做第一名。”
“为什么?”
“才能被大家认可…”老胡还想说什么但又闭上嘴了,犹豫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人人都饲养着一只豹子和一只老虎,不过每一人的大小不一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甚至走丢了,大家牵着豹子和老虎在大街上转悠,要是个头相仿倒是能平平安安,可要是遇到个块头大的,自己管不住的,瞎胡闹乱来的,就得避开他,要不你就得对他…”可突然老胡又停住不说了。
“还是不说这个了,怪讨厌的,怪讨厌的。”咕咚咕咚喝掉了茶壶里的水。
接着他问:“你愿意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我还是凭着本能摇了摇头。
老胡的脸上露出了我前所未见的笑容。
“这样啊,这样啊…”接着又自言自语起来。
“所以您不想被大家认可吗?”我只好从我听得懂的地方入手。
“可为什么我偏住在山上,守着这座庙呢?”
我俩不再说话,静静望着庙,庙也静静看着我们。
老胡叹了一口气,刚才的欣喜就被一扫而光,声音就像偶然从嘴角随风溜出来的那般轻:“难啊…”
:55
我告别老胡,独自下山去了。
16:02
一个男人**上身,肩头扛着一棵树苗,和我面对面走过来,我侧过身子,让他过去。
错过身时,他朝我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为止。
我回过头,居高临下顺着石阶一直看穿到底,那路上,再没有一个人了。
回到家里,我将画板扔在地上,刚巧看到桌上的一本书打开着,其中一页上画着几行字,旁边着重打了三个感叹号:
……先生深信,日本文明在最近的五十年里,在物质方面有了相当显著的进步。然而,在精神上,却几乎谈不上有多么大的进步。不,在某种意义上倒不如说是倒退了。……
白茫茫的雨团顺着山脉边缘涌向城市,淅淅沥沥的小雨顺势转变为兴奋激烈的暴雨,不消片刻,窗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