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樵夫这样顽固不化,甘意一心以伐木为生的,你就算将方圆百里之内的山都翻个个儿,也再找不出第二位了。
樵夫自然也是读过几年书的,相比孟先生的奔放雄辩,他更青睐夫子的温和儒雅。在学校里,樵夫厌倦古板的学习,钟情自由的读书。每天熄灯前一小时,他准会坐在床上读书,有时偏好难懂偏门的书籍,以此换取些独自思考的时间。平日里樵夫能做的无非是意气风发地与同窗们写诗作对,至于说写文章,那多半是靠着一闪光里带出来的,至于能走多远,完全取决于这片刻的闪光汽车中裹挟着多少汽油。
可惜好景不长,一旦被朝夕催促着踢进社会这个糖醋大瓮里,樵夫就像是削了线的风筝、折了腿的蚂蚱、蒙头乱撞的昏眼公鸡—嘿,正是大路宽阔平又远,不知何处是我家。
于是,那段时间里樵夫又特别钟爱十字路口,为此拍了许多照片,可一直到照片近乎塞满了却仍没有一条大道是他能走得远的。有时候他独自坐在黄浦江岸的石椅上,就这么呆呆的、出神的望着江中来往的货船,一看便是一下午的时光。
横看八、九个月就这样过去,这期间樵夫做过两份工作,一份两个月一份两个星期,又写了一部六万字的无名小说。樵夫亦感到内心的空洞与自己的肤浅,终归是下定决心从大道上风尘仆仆的跳下来,一拐脚,溜进了路牙子下那满是红泥土和杉树的古野小路。
而在小路的尽头,山还在那里。
天气正在逐渐转暖的同时樵夫的内心却仍旧冰冷苦涩,春天大概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季节吧。可连一个月不到,樵夫的母亲就已经不再愿意见到他了,对他经常是冷嘲热讽,说辛苦供你读书十几年到头来却连一份正当工作都找不着,原本找着的工作却又辞职不干了,你要怎么养活你自己?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整天就在那里埋头写些什么东西,也不去找工作,你写的那些又有什么用?能靠这个吃饭吗?能靠这个养活自己吗?如此种种。
每当听到这话,樵夫只能是默不作声,低头走开。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既符合事实又符合道理的他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护。二十啷当岁的他有时也在想,夫子在作为仓库管理员和牧场管理员的时候,是如何平衡工作与求仁的呢?在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后,还能持之以恒的学习从而达到求慧成仁的地步,夫子究竟是比我们高明的。
反观自己,一天下来等一切都消停了,便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再翻开书学习倒也不是不行,可终归是难以长久,便逃似的往电子屏幕后的虚幻世界中去了。
是自己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樵夫自认为已是稍稍触见了“不怨天,不尤人”的苗头,“下学而上达”却离得不知有十万八千里远,姑且也能算是刚刚开始罢了,但时常樵夫对这样的自己也并没有多少自信,只能更加努力地从时间那里抢过时间来读书。
一方面聊以**试着远离世俗的烦恼和步步紧逼,一方面又想在其中能有所作为以所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坚持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空洞。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呢?”
所以在功业既成之前,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樵夫简直是致命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得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答案。只能是笑嘻嘻的和别人打哈哈,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以便把话题引开。但偶尔樵夫会认真的回答说:
“最近在读书。”
“在读什么?准备考公务员吗?”
樵夫摇摇头。
“当老师也不错,你不是学的心理学吗,现在每个学校都要求配备心理老师,我听他们有说,也上课,也开讲座,事情也不多,还稳定……”
如此云云尔,樵夫总听不进去。小学也好中学也好,他自然理解不管哪个年纪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困惑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一听到这里,樵夫自己便免不了有些悲哀之感从中而生,自己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论作是自己过分多愁善感,术业不精才以至有这样的反应罢了。
就连从小玩到大,一块长起来比樵夫长一岁在读研究生的发小,春节的时候听说樵夫没了职栽了跟头,也以一股老父亲的语调说道:
“你要怎么办啊?”
“读书,修身以明道。”
“没有工资,你吃啥喝啥,不得被饿死吗?为什么辞职了呢?”
“周一盼着周五,到了周末就盼着时间走得慢一些,大吃大喝,早上早点醒,晚上晚点睡,能多玩一些,能多快活一些,因为周一很快就会来的。”
但是还在读大学的妹妹反应却是积极的,当然不是羡慕樵夫的失业,而是莫名钟情于那样的工作。
“就是朝九晚六,每天坐在电脑前,一周上五休二的日子。工资也算是够的吧,至少能养活自己。”
“这样还不够吗?”
樵夫自然又是没法回答。
“你觉得当老师怎么样?”饭后头发已是稀松斑白的老父亲像是无意间想起了什么因此问道,作为数学老师的父亲会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不只教授知识,我可能会考虑吧。但现在,我觉得我两方面都不行,对于教授知识我丝毫没有兴趣,对于人生的种种问题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我也知道自己实际的经验不足。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呢,这不是误人子弟吗?为了一口饭吃而误人子弟,这是当老师的灾难。”
俗话说,不成功便成仁。可现实的悲哀却是不成功就是不成功,成仁是成功之后的事情,是锦上添花的玩意,不成功的家伙说成仁反而会被人笑话,你要怎么养活自己嘞?
对于后一点,樵夫在他那习惯思考的大脑中用俎豆和干戈两相推测了一番,得出了先成仁后成功是不现实的,先成功后成仁是不可能的,这样悲观的结论。
但为了摆脱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困境,樵夫无奈也只能先以成功为目标,好让自己过得稍稍顺心一些,在这途中尽可能保持成仁。但一想到这里,樵夫又陷入了低谷,回想起八九个月前的遭遇,对这一点,他自己又不得不再次动摇起来。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樵夫抚摸着书本上的油印文字,来来回回,仿佛要从反复的摩擦中幻化出揭示真相的道理。
要是有一小块地,就好了。
看着杉树上两只打闹的灰松鼠,樵夫如此想到。种一些蔬菜瓜果,能够达到谋生的地步就可以了。虽说都是工作,但相一比较,樵夫自信的认为终归是和那八小时不同。想到这,便又羡慕起古人的那一小块天地。如今,连农民都做不了,田都找不到,只能到由钢筋水泥堆砌起的地方,才能得以谋生。社稷占据着社稷里的全部资源这也就罢了,可同时还占据着全部的评价资格这就危险了。这是“好”的,那是“不好”的,表格里“这样的是我们想要的”,除此以外“我们没有兴趣,也不需要。”
这到底是谁没跟上谁呢?
到底是谁舍弃了谁呢?
作为人这一个种族,我们到底是在前进呢?还是在看似前进呢?
一番思考后,樵夫得出了自己其实并不适合这个社会的结论,但很快便又忘掉了。
因为樵夫听见远处老父亲在喊他,便拎起斧子,循着声音的方向去。
雾气渐散,金色的阳光铆足了劲儿算是推开了厚重的云层,只见杉树枝头轻轻一晃,旁边的马尾松也微微一颤,一缕阳光趁机从缝隙里钻进来光顾了樵夫深棕色的双眸。
一阵眩晕袭来,樵夫倚着身后粗壮的松树缓了缓气,向着寂静的树林里喊了一声:
“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