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是纯白。
一开始只是空白,空无一物的空白。
什么感觉都没有,身体上的疼痛与疲累,脑袋中的悲绝与恐惧,激烈的情感和肾上腺素带来的躯体反应全都消失了。好像意识和身体断开了连线,而与这个空间结合了一般。
四肢无法动弹,连转动脖子也做不到。行动即便被限制却不知为何仍感到安心,就好像知道这个空间内不存在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一望无际的纯白色世界静谧、安全又柔和,仿佛孕育婴儿的子宫。莲太郎没有脚踏实地的触感。
这到底是哪里呢?
没有标识物无法判断距离。莲太郎怀疑这里甚至连“高度”“长度”这样的概念都不存在。
刹那间明白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像是影片放映机一样的光线被从“上方”抛洒下来,形成一块边界模糊的正方形,勉强有了违和感极强的“竖直”的画面。这更加强了莲太郎的认识。
原来真的有走马灯这种东西啊…… 光影闪烁,逐渐有图像显现。莲太郎感觉到了温暖,画面中阳光的很好,暖融融的,某个人正站在亭子中央,看不大清具体。
镜头逐渐拉近,亭中人的脸型和绝佳的身段清晰起来,额角的黑发垂过下颌,俏丽的面容多了几分端庄。
莲太郎立刻就认出了那人。是木更。
她身穿一眼便知价格昂贵的和服,怀中抱着的襁褓露出婴儿稚嫩的面孔。
孩子?
木更左顾右盼好像生怕被什么人发现,确定四下无人后表情变得很难看,但她仿佛下定决心般咬住嘴唇。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是非常抱歉……”
她用发抖的手将手帕塞进婴儿的口中,感到不适的婴儿挣扎着哭起来,然而木更并未停止,反而把孩子的口鼻全都捂住,她流着泪一遍遍无声地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停下!你在做什么啊木更!莲太郎想要冲上去阻止木更,但身体根本无法控制。
“木更!”
意识到喊出声的并不是自己,莲太郎朝那边看去。
一个满脸怒容的男人带着两个仆人一样的女眷冲了进来。木更见状手更加用力,两个女眷立刻上前抓住了她并把孩子夺了过去。
“你竟敢——”
男人一巴掌甩在木更脸上,直接将她打翻在地。
“你竟敢对我的孩子下毒手!毒妇!贱人!”
男子唾沫飞溅恶毒地咒骂,用力踢踹倒地的木更,从头到脚一处都没放过,木更没有反抗,只是蜷缩起身子。男子不依不饶对准木更的腹部狠踢。
够了!住手啊混蛋!莲太郎的愤怒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施虐的暴行持续了数分钟,男人终于满头大汗地停下来。趁着男人喘息木更蠕动着想逃离,但却被男人一把抓住衣领揪了回来。
他把嘴唇贴近木更耳朵,莲太郎眼见木更流露出从未看到过的恐惧神情,浑身冷战。
莲太郎猛的一震。你这混蛋手在往哪里摸!!
男人从后面死死扼住木更的脖颈,不顾木更的挣扎将手扎进和服里面,抓住那令人神魂颠倒的脂肪块用力揉捏。
他轻语道: “木更,你是我的东西。作为我的一件物品你是没有立场的,明白吗?”
男人毫不掩饰对处于无法反抗地位的女人施加强占欲望的得意表情令人作呕。莲太郎终于看清楚了那家伙的脸,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柜间笃郎!那个家伙竟然还活着!
“柜间……你个人渣!”
对方当然听不到,因为莲太郎根本发不出声音。但最后柜间仿佛挑衅一般朝这边看了一眼。
亭子中的场景水墨画一样淡去了。
木更怀里抱着的,是谁的孩子?莲太郎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个问题。然而不等他得出推论,空白中又出现了新的影像。
画面猛然变得灰暗冷冽。 高呼着“圣母去死!”的男子从怀中掏出手枪,圣天子吃惊地瞪大眼睛,贴身的自卫官立刻冲上前去挡子弹,然而枪手的反应更早了一步,枪光砰然闪过,那位大人柔弱的身体摇晃着跌倒在地。
台下,枪手被自卫官掀翻在惊慌失措的人群里拳脚相加。台上,圣天子纯白的服饰被染成触目惊心的颜色。鲜血不顾在场者的意愿,如涌泉般固执地不停流出。
“快叫医生!” 菊之丞充满愤怒的声音却被缩小,最后几个字全然没进到莲太郎耳朵里。
巨大的废墟。
堇披头散发地站在散落满地水泥块的马路上,周围全是惊恐逃窜的人流,她张开双臂仿佛虔诚的教徒迎接驾临的上帝那般露出惨白而凄厉的笑:
“呐莲太郎,你看到吗?我的救赎终于来到了哦。”
甲虫型原肠动物面对堇高高地拱起背部张开血盆大口。阴影下的堇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片刻之后,失去腰部以上部分的堇的残躯持续喷溅着鲜血倒地。
巨石碑。
巨大的轰隆声远在天边,却又近在耳侧,天际线被涂抹成暗淡的赤红分裂开天空与大地,如同一张血喷巨口要将整个世界吞入其中。墓碑状屹立在天地之间的黑色金属复合物终于无法抵抗强大扭力彻底崩坏,破碎的錵块遍天飞舞,是宛如启示录天灾降临的景象。
这是末日吗?
终于看清攀附在巨石碑上生物的全貌。
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对的细长足抠入巨石碑表面,以此为支点发力缓缓的向巨石碑顶部攀登。
阶段V登陆了。
“莲……太郎……”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莲太郎循声望去。
双马尾的少女以一副奇怪的步态行走。
是延珠。
“延珠你听我说!巨石碑它……”
本能般想跑过去,但那显眼的异常让莲太郎愕然。
“妾身……好像哪里都不舒服,您能抱住妾身吗吗吗吗吗吗吗吗 啊啊啊啊啊????”
延珠一边走过来腹部一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起来,同时产生异变的还有她的右手和面颊,扭曲的半块人脸上鲜红的瞳孔上翻,另一半脸上已经长出了两只梭状的红眼,牙齿不断地掉下来,浑身骨骼嘎嘣作响是原肠动物病毒摧毁宿主原有骨形态进行重塑的声音。
“莲莲莲莲莲……太郎……”
凄惨的呼唤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声调,迅速转变成野兽的嘶吼。
不不不不,这样子不可以,绝对不能发生啊!!
在口中流过的奇异麻痹感在莲太郎的脑内产生电光石火的一闪。现实的颜色开始灼透薄薄的白壁,侵入莲太郎的意识。最终白色褪尽,画面已是在树木茂密枝叶和繁茂丛草的间隙里发白的天空。
莲太郎几乎是惊醒。义眼正在超高速旋转。
为什么义眼启动了?根本没工夫考虑这种问题。莲太郎猛然从地上爬起,但是侧腹的剧痛使他不受控制地头朝下栽倒,鼻腔里立刻被呕吐物的臭味填满,慢了一拍才张开嘴将返出来的胃容物稀里哗啦吐出。
“唔唔……” 几乎是连滚带爬冲向旁边小型围墙般凸出地面的树根背面。 莲太郎胸口剧烈起伏,警惕地抬头寻找那只撕碎自己降落伞的鸟。
显而易见的,那只鸟没有继续追击,否则自己早就已经是一具满身碎肉的残骸了。认识到这点后莲太郎才伏在树根上将呛进肺里的水咳出来。
“咳咳……”
天空传来阵阵微弱的轰隆声。
莲太郎正处在巨大树木所投下庇护之阴中。
恐怕自己在掉落下来之前就昏过去了。到底被撞了多少次呢?怕是数也数不清。
尝试动一动身体去寻找手枪,但侧腹传来的剧痛让人叫苦不迭。尽管全身上下都在哀嚎,侧腹部的痛感是其他地方的数倍不止。
一边在心底祈祷千万别是肋骨骨折一边小心翼翼的掀开衣服,看到衬衫下面肿起可怕的一块,莲太郎赶忙别开眼。但青紫色的包已经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了。 该死啊…… 像这样的撞击伤身上肯定不止一处,但莲太郎已经不敢再去检查,只好逃避般将目光转向周围观察情况。
降落伞的伞绳从树上垂下来,连接在一起的背包肩带已经断掉。拉链坏掉的背包像是要捕食地面的猎物结果却被缠住脖颈吊死的什么生物的尸体一样张开着大口,影影绰绰地晃来晃去竟看的莲太郎有些寒战。潺潺的河水轻盈地流动,冲击岸边岩石发出哗啦啦地响声。突出地表的粗壮树根有几条远远地伸到河里,被不知去向的河狸当成是筑坝的根基,细小的树枝堆叠起来往河中心延伸过去。
莲太郎知道这条河。作为为探查领域为数不多的可参照物,卫星地图上将其流向以红线标示出来很是醒目。看到这条河的话就说明离目的地不远了。
但是说起来,手机哪里去了?
作为2030年最新的智能机型,拥有卫星通话权限的这部手机可是那时刚取得了MJ执照的莲太郎花去了半个月的开支购来的。整整一个月只吃豆芽拌米饭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那段时间莲太郎每次在吃饭前都提不起劲念出“我开动了”这四个字。一边往嘴里扒米饭一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肉,这是肉……”甚至一度到想跟木更的胸部借点营养的地步。
不,可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莲太郎摇摇头。
没有它就没有办法准确知道自己的位置了。
到底是在哪儿呢?
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没有找到。
莲太郎看向河道。
不会是掉进里面了吧。
如果降落伞背包的正下方就是自己落地的位置,那分明就是在河里啊。认为背包里的东西也统统掉进了里面一点都不过分。莲太郎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刚刚水已经淹到了耳朵边。这个时间点河水已经涨潮,即使没掉进水里,只要离得稍进就会被涨潮吞进去。这条河的水量还很大,不知道还能不能指望。
硬撑着先在周围搜索了一圈没有找到,莲太郎只好来到水边。
天色渐晚,已经看不太清河里的情况,只能就近把看上去能用的东西捡了出来。结果就只有跟随自己很久的XD手枪,一个急救包,几包应急干粮,一个手电筒和几枚同样体型规格的音响闪光弹。莲太郎试了试手电,刺眼的光亮直冲向树冠。正感叹还好手电能用,这时手电却闪了几闪,忽地罢工了。
……这下可好。
抬头看了看上面。降落伞的伞绳作为非常有用的户外生存工具,本应该将它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莲太郎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于是就决定任由它那么吊着。
先把伤稍微做下处理。
莲太郎可以说已经习惯了挨揍,但这次果然还是够呛。
绷紧咬肌将应急包里的吗啡刺入腰部。莲太郎把纱布用酒精消毒过将腹部束起来,吃了泡水的应急干粮。干而硬的压缩饼干在咀嚼中逐渐融化和唾液混合,蔓延开来的味道让人难以下咽,屏住呼吸才好不容易吞进肚里。就这样,莲太郎倒在树上稍作休息。然而不能他意识模糊,刚刚另一个空间世界里上演的悚然又恐怖的场景再次浮现。
那是什么?是噩梦吗?
在短暂的昏迷中,毫无道理地呈现出让人倍感不详的影像。
不,不对。并不是毫无道理。莲太郎明白这点。
那样鲜活的梦,鲜活到让莲太郎压制不住胸口横冲直撞的恐惧。
那是自己害怕会发生的事。在昏迷中恐惧交织构成潜意识里强有力的情感,在这种情感的驱动下义眼才启动旋转,传达给了自己如此充满生息的梦。
嫁作他人被的木更被柜间笃郎这样的人当做生育工具来使用在巨石碑内的上层社会中可谓是常态,这点被天童家养育长大的莲太郎不可能不清楚。而被杀死的圣天子,被原肠动物吃掉的堇和异变的延珠。这些都会因为巨石碑崩溃而发生。
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下定这样的决心,深吸一口气。
你离倒下还差的远呢,里见莲太郎!
在心底向死神祈祷这次也请多关照之后,莲太郎站起身来朝森林迈进。
森林中没有生物的气息,也没有风吹过的响动。除了自己的咔呲咔呲的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回荡。连轻飘飘的树叶都像橡胶做的那样一动不动。
死一般无声的寂静让莲太郎有种自己是非法闯入者的心虚感,仿佛自己突然的到来打搅到了森林的集会。对于这个意外的来客,树木们一致地保持了沉默。
森林好像死了一样。这让莲太郎想大喊,想听森林的回音。但末了还是放弃了这种行为。万一引来原肠动物可就完蛋了。享受这种窒息的平静吧,莲太郎。
但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眼前的景象突然急剧变化。
因地面塌陷而形成的河谷样地带呈现天翻地覆状。莲太郎面前一颗北美红杉连根拔出并从中间折断,有如垂死的士兵一样靠在另一棵树上。各种各样的脚印让泥泞的地面形成一幅难以理解的前卫画作。巨大脚印形成的水坑里,勉强能看出是生物尸体的玩意和烂泥混为一体,刺穿皮肤的骨头指向天空像是为它竖起墓碑。对岸的坡面下堆积着大量浮土,是被什么撞击所致,坡面上明显新暴露出来的土层仿佛大地女神的伤口。河谷内寥寥无几的几棵荆棘科植被无一幸免,枝干全都被踩碎,只剩下树根凌乱地怅惘。
不须考虑,能造成这种破坏的生物只有原肠动物。
这个河谷中到处都是原肠动物横冲直撞造成的狼藉。
这幅以大地为画纸造就的狂野画卷让莲太郎禁不住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就像进入了巨人房间的孩子。
自然形成的道路从森林的西面一直延伸到东面,成为一条直指巨石碑的路径。可能正因为如此才被原肠动物们借道吧。毕竟河谷中植物的数量很少,空间相对森林也更加开阔。
莲太郎感到不安,这样强烈的大规模迁移痕迹,却看不到一只原肠动物。会不会正埋伏在哪里等待莲太郎自己送上门呢?
远处的天空传来隐隐雷鸣。透过树冠的缝隙莲太郎看到被青灰色团块覆盖的天空,微弱的闪光中有什么东西掉在脸上。
下雨了。
莲太郎侧耳捕捉周围可疑的动静。
然而除了风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莲太郎确信,正如自己所推断的那般。因为天秤座,方圆十几公里内已经没有原肠动物存在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逗留。莲太郎避开碎木与可能让人滑倒的泥石从高地上跃下,穿过被原肠动物肆虐了的河谷地带。越往深处走原肠动物留下的痕迹越少,树木也变得完整,地面砂岩再次被草地覆盖。看来莲太郎前进的方向正好与原肠动物的前进方向呈垂直交叉。
就这样一路踏过绵软厚实的草甸,越过森林的边界,莲太郎终于看到了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