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绣月的双子
我和姐姐是双胞胎。
但是,我们无法与彼此相见。
所以,我在便签上写下我的话语,随手贴在任何地方,等到下次姐姐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能看到它们。
相对的,我也时常会发现姐姐写给我的便签,我们就这样笔谈着,互相分享彼此的快乐与哀愁,十分的开心。
这是只属于我和姐姐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
我的世界里,是没有白昼的。
每当拂晓来临,我便会沉沉睡去,待到再次醒来,已是入夜时分。
我从未见识过,阳光的色彩。
但我却知晓阳光的壮丽。
姐姐写给我的便签里,常常写有对白昼的描绘,其中不乏太阳的身姿。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
“清晨的阳光,就像兄长的问候,摩挲着我的额头;正午的阳光,就像恋人的爱意,拥抱着我的身躯;夕暮的阳光,就像父亲的关怀,支撑着我的脊梁。”
姐姐是这样说的。
“能否告诉我,月亮是什么样的呢?”
姐姐又问道。
与我相反,姐姐从未见识过夜晚的到来,更未曾品味过月光的惬意。
圆缺有序,时明时暗。
“夜空中的月亮就像是飘忽的仙女,让人动容却又琢磨不透。”
我写下这样的便签,贴在床头,然后,望着窗外破晓的晨光,沉沉睡去。
姐姐给我的便签里,有这么一句话:
“夜色虽美,但夜晚是危险的。”
我谨记着姐姐的嘱咐,只在月华初照的时分走出家门去散步。
时不时的,我会碰到一些人,他们总是亲切的和我打着招呼,用那个熟悉的名字叫我。
每当这时,我都会小心翼翼的更正他们的错漏:
“十分抱歉,那是姐姐的名字,不是我。”
我有着和姐姐相同的样貌,相反的性格。
姐姐是个开朗活泼的人,而我则有些胆小怕事,好听的讲,是内向,直白的讲,大概就是个性孤僻。
我未曾与姐姐相见,但透过一张张便签,我已经在心头描绘出了她的样子。
比如说——
某晚,在房间里醒来的我,发现书桌上放着半块蛋糕,桌面上贴着姐姐的便签:
“哟,今天我帮楼下的老奶奶修好了热水器,收到谢礼蛋糕一枚,与你分享。”
品尝着蛋糕的美味,我写下了回信:
“蛋糕很好吃,作为回礼,给你做炸猪排做早餐吧。”
我放下笔,来到厨房,一阵忙碌过后,我将做好的炸猪排包上保鲜膜,送进了冰箱。
忽然想起些什么,我又在便签上补了一句:
“还有,姐姐,蛋糕的不能叫‘一枚’而是‘一块’吧……”
看到这张便签,姐姐一定会会心一笑吧。
一个人的夜晚,是很寂寞的。
当万物都睡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
每当到了这时,寻找姐姐留给我的便签就成了我唯一的乐趣。
一开始寻找的范围仅限在家里,后来范围扩大到了外面——公园里的长椅上,商店里的货架上,小河边的岩石上,每次散步,我都能找到一张张的便签。
那是姐姐送给我的,最宝贵的礼物。
便签上的内容,有时候是姐姐在学校遇到的趣事,有时候是小笑话,有时候是谜语。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在醒来后外出散步,寻找姐姐留给我的便签,结果收获颇丰。
每一张便签的正面都写着一个数字,我知道,这代表今晚姐姐写给我的,是长度超过一张便签所能容纳的内容。
我按照编号将便签排好顺序,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
编号为1的便签上,写着这句话:
“从前,在森林里住着一对精灵姐妹。”
姐妹?是以我和姐姐为原型的故事吗?
我继续翻看着。
“森林里盛产疗效奇特的草药,于是,每天晚上,精灵妹妹都会努力的收集很多很多的草药,”
果然是这样,我迫不及待的读了下去。
“等到天亮的时候,精灵姐姐就会带上妹妹采来的草药,去往附近的人类村落贩卖,再用赚来的钱换取粮食和各种生活的必需品。”
精灵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类的村落里吗,人类不会心存戒备吗?
“精灵姐姐并没有让人类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她用附有魔力的斗篷隐藏住了精灵特有的气息,谎称自己是林中猎户的女儿。”
哦,原来是这样,想的真是周全啊,和姐姐一样呢。
“没有人去过精灵姐妹的家,更没有人知道精灵妹妹的存在,因为精灵姐姐从未向人们提起过自己的妹妹。”
读到这里,我的心里一沉,不知为何有些悲伤。
“其实精灵姐姐只是担心,担心会被识破身份,她无法确定人类会不会接纳精灵,会不会伤害她和妹妹。”
啊,我懂的,姐姐,我懂的。
“于是,每一天,精灵妹妹都只能孤单的待在家中,因为能隐藏精灵气息的斗篷只有一件,而她并不懂得人类的语言,无法一个人去往人类的村子。”
一阵轻微的疼痛,我发现自己竟然咬住了嘴唇。
“精灵妹妹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姐姐回家来,听她述说在村子里的见闻,精灵姐姐很清楚妹妹的寂寞,总是尽可能地寻找尽量多的趣事,与妹妹分享。”
这是倒数第二张了,我翻开了最后一张便签:
“终于有一天,姐姐向妹妹问道:‘我带你一同去村子里吧,怎么样?’”
故事结束了吗?不,姐姐应该是希望我按照我的愿望写下故事的结局吧?
此时的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应该是在微笑吧。
谢谢你,姐姐,能如此为我着想。
这样想着,我拿来便签本和笔,写下故事的后续:
“妹妹向姐姐露出寂寞但温柔的微笑,轻轻摇着头:‘不,已经足够了,我……只要有姐姐就足够了。’”
我将写好的便签贴在床头,让姐姐能够在醒来后看到。
对,我只要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精灵姐妹的秘密,绝对不能被人类发现。
我不能,成为姐姐的累赘。
姐姐写给我的故事虽然能予我以慰藉,但与漫漫长夜相比,仍是杯水车薪。
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夜幕笼罩下的城市。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楼房的灯光,逐一熄灭。
待到午夜,路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映在楼房窗户上的,也只剩下望不穿的黑暗。
夜晚的寂寥,真正降临到了万物之上。
这时,我会关上房间的灯光,让自己尽可能地融入这寂寥之中。
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头涌起的酸楚。
当世间万物都陷入沉睡的时候,唯有我,不合时宜的迎来了一天中最为清醒的时分。
遗世独立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是可以忍耐。
因为还有姐姐,无时不刻的陪伴在我身旁。
精灵姐妹的故事,被我擅自划上了句号,但我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就像以往的许多故事一样,故事因为变化而开始。
我的故事也是如此,只是这转折,来的悄无声息又迅疾难料。
一天,在夜色刚刚来临的时刻,我像往常一样醒来,看到床头贴着姐姐写给我的便签:
“抱歉,草稿纸用完了,能帮我去商店买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姐姐。
初上云端的新月洒下银白的光华,点缀着去往商店的路途。
然后,在商店的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男生。
男生像是在等谁似的,不时张望着四周,接着,毫无预兆的,我与他的视线相遇了。
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不善与人交际的我一时慌了手脚,急忙加快脚步从他身旁走过,虽然低着头避开了他的眼睛,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我。
他是谁?是姐姐的熟人吗?是把我错认成姐姐了吗?
各种各样的疑问在脑海里打着旋。
还是问问他吧,这样就清楚了。
可当我买好了草稿纸,从商店里出来的时候,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未及解答的疑问就这样积蓄下来,堵得我心口难受。
唯一能作为倾诉对象的人,只有姐姐。
我将事情的经过和我的疑问写在了便签上,贴在床头,希望可以得到姐姐的帮助。
第二天夜里,刚一醒来,我便急忙撕下贴在床头的便签。
在那上边,是姐姐给予我的回复。
“想要认识他吗?如果想的话,就像昨天一样,去商店门口,他会在那里等你。”
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男生此时正在昨天的地方等着我吗?
姐姐认识他?也想让我认识他?
不行,光是自己瞎想根本猜不到答案。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在去往商店的路上了。
果然,他就在那里,这一次他没有四处张望,而是直接望向我这边,似乎一直在等着我的出现。
怎么办,好紧张,在这之前我鲜少与他人对话,除了在散步中遇到的邻居们之外,几乎没和姐姐以外的人有过交流,更别说初次相见的男生了。
不对,这应该是第二次了,可即使这样……
“你好。”
出乎我的预料,男生竟然主动和我打起了招呼。
“你、你好……”
忽然想到,也许男生只是把我当成了姐姐。
“……请问,您是姐姐的朋友吗?”
对,一定是这样,和其他人一样,根本没有在乎过我的存在,只把我当成姐姐的影子。
“是的,”
下一秒,他说出了令我倍感意外的话:
“你是她的妹妹吧?”
咦?他居然没有把我错认成姐姐。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做了独立的存在。
“姐姐向您说起过我吗?”
我提出了心头的猜测。
“不,”他摇摇头。“只是看出来了而已,或者说……猜到了而已。”
“什么?”
我越发的困惑起来。
“借一步说话吧。”
男生提议道。
我跟着他来到街边的一家咖啡厅。
“要喝点什么,我请哦。”
“……”
见我没有答话,他又说道:
“你没有来过咖啡厅吗?”
我摇摇头。
“姐姐说过,夜晚很危险,叫我不要自己乱跑,所以……我除了家附近的公园和小河还有商店,从没去过别的地方。”
男生沉思了一下,替我做了决定:
“两杯冰咖啡。”
服务员走开后,他又开口道:
“可以看出来,你不太擅长和人交谈,所以为了避免给你增加负担,由我来发起话题,如果我说错了,请及时更正。”
我点点头,然后便低头看着桌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首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你姐姐的同学,也是她的朋友。”
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指地说道:
“你们姐妹俩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的心头一颤,急忙把脸埋得更深,生怕被他看到动摇的表情。
“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呢,这么说吧,你的姐姐可是班里的精神领袖呢,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对她尊崇有加,她总是活力四射,又乐于助人,而且还很有领导才能,每次选班长都是全票当选哦。”
听到这里,我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一些,能够从别人那里听到对姐姐的印象,这还是第一次。
“你们姐妹俩,有个深藏的秘密。”
咔哒。
服务员将冰咖啡放在桌上,我被这声音吓得猛一哆嗦。
显然他注意到了我的反应。
“别害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先把我的秘密共享给你吧。”
内心的防线,开始微微软化。
“提前说一声,在此之前,我只把我的秘密告诉过你的姐姐,你将会是这世上第二个知晓我的秘密的人。”
我听到了啜饮的声音,他大概是喝了口冰咖啡吧。
“我有着严重的人格残缺,”
男生轻描淡写的说道。
“十岁那年,我因为一场事故而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就是说,与同龄人相比,我只有不到一半的记忆,因此,我无法完整的对自我进行认知——我知道听起来很难懂,但这是最简单的说法了——为了弥补这一点,也为了能让自己尽量正常的融入到社会当中,我抽离出理性的思维创造出了‘上位人格’,靠它来补缺我人格中残损的部分。”
终于,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映入双眼的,只是一个除了看起来略显柔弱,除此之外便再无特质的寻常少年。
“我知道,我看起来很正常,这也正是我的初衷。”
如同看透了我的念头一般,他说道。
“在我看来,你也只是一个除了有些内向便再无异常的普通女孩而已——当然,只是外在的部分,在你的心里,有着超越所有常人的异常存在。”
不知不觉间,我不再畏惧,反而开始期待着,期待他能说出我的秘密。
“上天是如此的公平,在剥夺了我的完整人格的同时却赋予了我独一无二的才能。”
他随手用吸管搅拌着杯子中的冰块。
“我可以通过‘想象’来在我的脑海里制造出一个别人的镜像,以此来推断出这个人的性格、喜好、行动规律——啊,‘想象’这个词未免有些词不达意,不如换个说法好了。”
他眯起眼睛,带着让人看不透的笑容,说道:
“人格拟化——这是我独有的才能也是我背负的诅咒。我可以对任何感兴趣的对象使用‘人格拟化’,然后,或投其所好,或攻其所短,总之,是十分好用的能力,原本这招屡试不爽——在遇到你的姐姐之前。”
我屏住了呼吸。
“我尝试着拟化出你姐姐的人格,却惊讶的发现,我竟然无法完整的进行拟化。”
虽然说着带有挫败意味的话语,但他的神色中,却满是遭遇意外之喜的兴奋。
“是我对你姐姐的了解不够完全吗?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加大了对你姐姐的观察力度,发现她总是在清晨第一个到校,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身为班长以身作则,后来我发现,不止如此,她还总是在日落之前就赶紧离校,不管班里接下来有什么活动,她都不会出席——就好像她是一个只能存在于阳光之下的精灵一般。”
我的心跳,开始咚咚作响。
“至此,我才想到,我对‘你的姐姐’这个人格的了解已经足够完全了,唯一的缺漏在于,‘你的姐姐’并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完整人格,想要对她进行完整的拟化,还有必不可少的一环,那就是你。”
我和姐姐的秘密,已经呼之欲出。
“我心中的异常,在于因为记忆的残缺而生出的破洞,而你,正相反,你的心中多出了一些东西。”
被掩盖的真相,从他口中吐出:
“你和你的姐姐,是同一个人,确切的说,是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人格。”
我竟然没有因为被人揭发而感到慌乱,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周期化解离型人格障碍。”
这个如同梦魇一样纠缠着我的词,被我脱口而出。
“作为十岁那年事故的后遗症,以日出和日落为转换点,我和姐姐,会轮流占有这个身体的使用权,当一个人格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格就会睡去,从结果而言,这个身体,是从不睡觉的。”
像是终于等到我开口一般,男生默默地听着我的自白。
“提问,为什么会对姐姐产生兴趣,你说过吧,你的人格拟化只对‘你感兴趣的对象’使用。”
他将剩下的冰咖啡一饮而尽,爽快地承认道:
“一开始,我觉得我喜欢上了你的姐姐,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感情不是恋慕,而是同病相怜,你、我、她,咱们都是存在异常者,都是怪物。”
带着一脸的笑意,他说出了令人战栗的冰冷话语。
但我不打算反驳。
“没错,我和姐姐根本不是什么林中的精灵姐妹,只是存在异常的怪物罢了——为什么,明知我是怪物,还要特意来认识我?”
他微微咧开嘴角,朝我投来温和的目光。
“因为,我们是同类。”
心头涌起一阵暖流。
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再是孤身躲藏在森林中的精灵,从现在起,我有了和我背负着同样诅咒的同类。
“因为是同类,所以要相拥取暖,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虽然这个人的笑意看起来虚假如面具,但我还是不可抵挡的对他产生了好感。
“姐姐早就知道了对吧,让我去商店买草稿纸,以及来这里认识你,都是她设计好的计划对吧?”
(“我带你一同去村子里吧,怎么样?”)
精灵姐妹的话语,在我脑海里回响。
(“不,已经足够了,我……只要有姐姐就足够了。”)
因为我不肯去到森林外边,所以姐姐干脆把访客带来了森林里边。
男生微笑不语,算是默认了吧。
“生你姐姐的气了?”
“怎么可能,”
我摇摇头。
“与你相识,对我来说不算是件坏事。”
“哦~”
男生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也一样,对于认识我感到不安吗?
我与他在咖啡厅前分别,返回家中。
窗外的夜色,一如往日,毫无变化。
但我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从今天起,多了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人,姐姐以外的人。
这是头一次。
至此,我不再孤身一人。
在旭日初升的时刻,我拿起便签簿,写下送与姐姐的话语,贴在床头。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洒来,在睡去前的一瞬,我看了一眼便签,在心中默念着上边的内容——
“姐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