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穹与灰壤,巫女与少年
当巫女在圣山脚下发现少年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巫女看得出来,少年身上的伤是她的族人弄的,她知道,他是敌人,所以她应该招来手下的战士,给他个痛快,但巫女禁不住多看了少年几眼。
惨白的面容,稚气中带着让人爱怜的孱弱。
“他真可爱。”巫女没来由的思忖着。
少年应该比她小几岁,巫女一直想有个弟弟,于是,巫女把少年带回了圣山之上。
巫女没有费心思向她的神祈祷,因为她的神执掌死亡,从来不行救人性命的善举,真是个过分的神啊,巫女天真的想着。
好在巫女精通医术,她为少年处理了伤口,只是第一次见到男孩子的身体,不免面红耳赤。
巫女没让任何人知道少年的到来,只是悄悄地把他收留在自己的房间里,悉心照料着。
数日过后,昏睡中的少年露出痛苦的神色,吃力地喘着粗气,她立刻就想到了原因。
圣山顶端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却也空气稀薄,巫女记得母亲说过,来自污秽下界的劣等种族无法适应苍穹的怀抱,每年都有很多奴隶因此死去,她不禁担心少年也遭遇相同的厄运。
她托腮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飞红了脸,又赶紧定了神,小心地锁好房门,来到少年床前,俯身下去,一边轻抚起自己靓丽的秀发,一边吻上了少年翕动的双唇。
她将自己的气息送进了少年的胸膛,为了让他能尽早适应稀薄的空气,不致窒息而死。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巫女不知疲倦的为少年吹气,一次次感受他嘴唇的触感,直到将唇齿间的余韵烂熟于心。
终于有一天,就在巫女习以为常的亲吻着少年的时候,他忽然醒了过来。
“你……你你你……你是谁?!”
少年推开巫女,羞涩的缩在床铺一角,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好似意犹未尽。
“还想再亲一下吗?”
巫女坏笑着探出身子,她的双眸湛蓝如苍穹,她的肤色白皙如云朵,尚显稚嫩的容貌却足以让花月也为之羞赧,此外,作为神职人员的象征,她的额头和两侧面颊上各画了一道面纹,明艳的朱红色,但与少年已经通红的耳朵根相比,只能相形见绌。
“不……不不……不用了!!”
“好啦,不逗你了。”
巫女轻声娇笑,暗自念想着果然,把他捡回来是对的。
“这到底是哪儿?”
少年四下环顾,只见富丽堂皇的居室内满是高贵的氛围。
“在圣山上哦。”
“……圣山!”
一听到这两个字,少年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满脸都是遮不住的恐惧。
“你……你是太古族裔?”
少年打量着巫女,好似在警惕着吃人的猛兽。
“不不不,”
巫女伸出手指,按住少年那让她魂牵梦绕的嘴唇。
“我们是真正的人类,而你们,是篡位者。”
“篡位者?我不明白……”
巫女见少年一脸费解,便长篇大论地将母亲讲给她的故事复述给了少年,大致意思就是说,那些生活在地面上的劣等种族本是圣山上苍穹一族的仆人,却作乱犯上推翻了主人,篡夺了本不属于他们的一切,而少年,就是这劣等种族的一员。
“哈……”
巫女本以为少年会暴跳如雷,毕竟自己如此无礼的辱骂了他的族人,可没想到少年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啊啊,果然,他还是个孩子,搞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吗——虽然,她也大不了几岁。
“我……我不知道篡位者什么的,我只知道,圣山上的都是些怪物,大人们都说他们会趁着夜晚来村子里抓走小孩子吃掉……什么的……”
巫女对此不以为然,高贵的天空战士们一向以太阳神的荣光与鹰神的敏锐为信仰,从不会做出趁夜色偷袭的肮脏行径——至少母亲是这么说的。
“那……你觉得我像是怪物吗?”
巫女背过手,踱着步子向少年展示自己婀娜的身姿,少年顿时又红了脸,她很满意。
“不……不像……”
“哼~”
巫女凑到近处又看了看少年的脸,睡梦中的纯真虽然不错,但此刻的局促羞涩也甚是美味呢。
“……你也完全不像母亲说得那般肮脏下贱呢。”
那些沉沦在污秽大地上的“土民”不配享有天空的荣耀,他们只配戴上镣铐枷锁,一辈子为奴为仆——母亲总是在向她灌输这些信息,难道母亲说谎了?
“对了,”
巫女看着少年身上的绷带,那是她细心为他包扎好的,她还记得,覆裹于绷带之下的伤口,那时看起来是如此的骇人。
“为什么你会晕倒在圣山脚下?按理说‘土民’根本没法活着走到这里。”
“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又把我抓来这里。”
少年的眼中蒙上了暗尘。
“我试着逃跑,却被追上,我只感到一阵剧痛,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巫女并不意外,从圣山下被抓来的奴隶就像天空中的云朵一样常见,也许负责押送少年的战士以为他死了,便没有理会,或者他们知道少年还活着,只是想让他慢慢死去。
“你想回家吗?”
问出这句话时,巫女的心里很是忐忑。
“家?村子被他们烧光了,恐怕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听到这里,巫女不禁心生庆幸,尽管她为这份庆幸感到惭愧。
“那……你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少年抬起头望着巫女,隐忍着泪水的双眼让她心碎。
“嗯……”
他点点头,巫女将少年揽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头发。
“别担心,谁也别想伤害你,我会保护你的。”
巫女并非无所事事,白天她还要忙着学习如何与神交谈,或是协助母亲处理政务,偶尔还要在圣山上下巡查,确立在子民心中的威信。
等到了晚上,回到寝宫,迎候他的是少年的微笑,那微笑随着日子的迁移渐渐改变,从一开始的青涩腼腆,到如今的大方自然。
巫女时常会带着少年四处走走,她的寝宫晶莹剔透宛如玉石,但少年却不甚喜欢,他说这里死气沉沉的。
“这里没有花草吗?”
“花草?”
巫女的疑惑勾起了少年更大的疑惑。
“花草……嗯,总之就是五颜六色的,而且是活生生的,又有着香气,能让人心情舒畅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巫女似乎在脑海里描绘出了少年话中所说的景象,生机盎然的样子分外美丽,远胜于空有外表却鲜有灵气的玉墙石壁。
“你们‘土民’平常都干些什么呢?”
巫女和少年光着脚丫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脚下是漫无边际的云海。
“嗯……种地,放牛,打猎……什么的吧?”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少年的手要小一些,却让巫女感到很温暖。
“种地?”
“就是把种子埋到土壤里,等到明年就可以收获粮食了。”
“土民”从浑浊的泥土中获取食物,所以他们的体内充满着秽物,而我们天空的子民则从太阳神那里获得恩赐,那是最为高洁而神圣的食粮,让我们强壮而聪慧——巫女又想起了母亲的话,柔嫩的脸蛋泛起了疑惑的神色。
可当她拿来自己的食物给少年吃时,他却皱起了眉头:
“呃……真难吃。”
少年说这东西吃着就像生面团,虽然巫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面团。
其实巫女也知道,外出劫掠的战士们经常会在得胜归来后大快朵颐,他们吃的可不是太阳神的恩赐,而是从“土民”手中抢来的食物,而且从他们兴高采烈地模样来看,肯定要比苍穹一族自己的食物好吃得多。
她也曾想加入其中一同品尝美味,但母亲却说身为鹰神意志的表率,巫女怎么能染指“土民”肮脏的食物,于是她只好悻悻作罢。
有一天,战士们一如既往的带来了大批的战利品,除了戴着脚镣的奴隶,还有许多其他东西。
巫女想要跟他们讨要一些“土民”的食物,人高马大的战士面对纤弱的她毕恭毕敬,单膝跪地奉上了战利品,没有人能对大祭司的女儿说不——除了母亲自己。
一些白色的细小颗粒,一些翠绿色的植物和一具……嗯,鸟类的尸体,巫女将这些交给了少年。
“大米,油菜,还有鸡肉……哇,这可是只有富人和官家老爷才吃得起的好东西呢。”
“真的吗?”
巫女迫不及待的抓起一把被少年称作大米的白色颗粒,塞进嘴里嚼了起来,粗粝的触感瞬间充满了口腔。
“唔呃,真难吃。”
“那是当然的,要煮熟了才能吃啊,油菜和鸡肉也是。”
之后,巫女按照少年的要求又去跟战士们要了烹饪用的炊具还有各种调料,他们狐疑的看了看她,但还是照办了。
“我以前在有钱人家做过帮工,手艺还是可以的。”
少年以取暖用的火盆作为火源,轻车熟路的用炊具和调料烹饪出了香气四溢的食物,毕竟这些本来就是从“土民”手中抢来的,巫女的族人们才不会制造这些东西。
巫女和少年一起享用了这顿美餐,少年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而巫女的喜悦更是他的无数倍,除此之外还有惊奇乃至观念的重塑。
她从未想过进食可以是如此愉快的一种享受,过去在她眼里,进食除了是一种仪式,就只是死板僵硬的例行公事——将寡淡无味的“生面团”塞进嘴里,一边在心中默念对太阳神的感恩与祝祷,一边逼迫自己咀嚼然后吞咽。
圣山上耕地稀缺,水源也不丰富,哪怕苍穹一族拥有“土民”所没有的先进技术,作物的产量依旧匮乏,于是将食物视作神之恩赐的习俗便应运而生。
母亲告诉过她,虔诚的信徒死后将乘着鹰神的翅膀飞入天堂,享受无尽的幸福,巫女曾满心期盼这样的光景,可现在她觉得这些虚妄的允诺不再具有吸引力,像这样和少年有说有笑的吃饭,味蕾上的幸福感和肚腹中的饱足感让她觉得自己已经置身天堂了。
而当她得知这种名为“吃饭”的至福在少年往日的生活中稀松平常而且一天两次的时候,她几乎叫了出来:
“……其实你们才是蒙受神明祝福的吧!”
她为自己冒渎神明的言辞感到了一丝不安,但这份不安瞬间就被嘴里鸡肉和米饭的浓香淹没殆尽。
“其实也不是每顿饭都有这种规格啦……”
少年扭下一根鸡腿,贪婪地啃了起来。
“……一般我们穷人家平时也就吃点窝头咸菜啥的。”
母亲说巫女在感受到神的呼唤时会心生感动不禁落泪,她曾经试了很多次都没做到这种境界,半滴眼泪都挤不出来,而此时此刻跃动在她口中的味觉盛宴却让她感动得潸然泪下,神都做不到的事被半斤大米、一棵白菜和一只鸡实现了。
圣山上每个月都要举行一次“飞升仪式”,在母亲的主持下,年龄达到六十五岁的族人不论男女或是地位高低,都会集中到的悬崖边,满怀欣喜地依次跳下,让老朽的身体融入云海,这时来为他们送行的子女会高声颂唱经文,指引他们的灵魂乘着鹰神的翅膀飞升进入天国。
数年前的仪式中,巫女亲眼看着自己的外祖母率先跳下悬崖,因为她说过,身为前任大祭司,无论何时她都必须以身作则,包括引领子民去往极乐的彼方。
在不远的将来,母亲,乃至巫女自己,都会沿着同样的足迹为太阳神和鹰神献身,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圣山没有太多空间供养丧失了劳动和战斗能力的老人,更没有空闲的地方埋葬死者。
“土民”将死者埋入泥土之中,蔑视大地而尊奉天空的苍穹一族对这种习俗嗤之以鼻,腐朽的污泥绝不能成为死者的归宿,唯有蓝天的怀抱才能结束他们的旅途。
那一天,参加完了仪式,巫女回到寝宫,将今天的见闻告诉了少年,想与他一同分享此刻激荡在她胸中的自豪,可哪知道少年竟然露出了极为惊惧的神情,喃喃道:
“不……跃下悬崖才不会让你搭上什么狗屁鹰神的翅膀,只会把你活活摔死。”
“你、你说什么!!!”
巫女生气了,与少年相处多日以来,头一次,真正的生气了,涨红的小脸满是羞愤和愠色:
“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信仰!!”
然而少年只是一言不发的回了卧室,结果直到睡觉的时间,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巫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理所当然的,他们每晚都睡在一起,她和他总是有说有笑地聊到很晚,一直相视着彼此直到入眠。
可今晚留给巫女的只有少年生着闷气的背影,他就是不肯翻过身来。
她躺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她想看看少年稚拙又可爱的脸,而不是冰冷的后脑勺。
“我听说……女孩子和男孩子长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不能一起睡了呢……”
巫女蹩脚的岔开话题,想让少年忘记之前的不快。
“无所谓,我一直都是这样和姐姐一起睡的。”
姐姐?巫女感到很好奇,她从没听少年提起过他还有个姐姐。
“有时候我做了噩梦,她就搂着我,直到我睡着……但是……那天……”
这是怎么了?少年的声音有些古怪,他……他是不是哭了?
“……他们**了她,又把她从高空中扔了下来,我亲眼看着她……摔死在我眼前……”
他们……?高空?苍穹一族的战士们蒙受鹰神的赐福而可以自在飞翔,她也时常听说族中的战士们会为了取乐而将“土民”抓到空中再扔下去摔死,这么说……
“我的族人把你的姐姐……”
所以那时他才露出了那般恐惧吗……天哪,我说了什么,我干了什么!!
一根无形的尖刺扎进了巫女的心口,让她疼得透不过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在为谁道歉呢?是替族人向少年为了他姐姐的死而道歉,还是为自己的失言而道歉?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有……
巫女抱住战栗不已的少年,将他早已被泪水湿透的面庞埋进自己的心口,把自己的心跳送进他的耳畔。
到最后二人干脆哭作一团,一直到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某一天的黎明,巫女和少年一如往常的携手来到阳台上观看日出,少年越过栏杆,望着厚厚的云海被东升的旭日染成金色,巫女知道,他不是在看云,而是在看云之彼端那已不复存在的故乡。
“巫女的职责……是什么呢?”
“嗯,有很多啦……其中最重要的,是观测世间万物的死亡,我承载着鹰神的神力,超度死者的魂灵,注视着他们乘上鹰神的翅膀,然后去往天国。”
巫女轻轻拨开被晨风扰乱的缕缕发丝,余光间瞥见了少年哀伤的神情:
“是吗……那……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也能拜托你来超度他们吗?”
唯有太阳神和鹰神的信徒才有资格升入天国,而“土民”的灵魂只配烂在泥地里——
母亲的教导在脑际萦绕,可巫女怎么说得出口。
“当然啦,我会的,一定会的。”
她握住了少年的手,在他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少年如水般沉静的眼瞳闪耀着欣喜:
“嗯,谢谢……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等你长大了就娶我吧——话到了嗓子眼,巫女却羞红了脸,没能说出口,只能改口道:
“你还会做很多好吃的吧?我去收集材料,你给我做饭吃吧?”
“好啊!”
少年爽快的答应了。
在之后的每一天里,两人总是拉着手在阳台观看日出,然后巫女会向少年告别,少年则会在寝宫里等她,用巫女从战士们那里讨要来的材料烹饪各种美味的食物。
“好像……反了啊。”
“嗯?”
那是一个浓云密布的日子,不过高过云层的圣山山顶丝毫不受影响,二人还是照常欣赏了日出的一片金灿灿,就在巫女挥手告别的时候,少年忽然发出了疑问:
“咱们这样好像我爸爸妈妈啊……不过要反过来,都是爸爸出去干活,妈妈在家做饭来着。”
“你讨厌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少年没来由的挨了巫女一记粉拳,却无论如何都没搞懂她为何如此娇羞,为什么脸蛋这般通红。
结果,整整一天她都心不在焉,主持仪式时竟然念错了祷文,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美滋滋的,搞得长老们都在用怪异的眼神看她。
巫女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她和少年携手在阳台上面向朝阳,凭栏而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有趣或无聊的事情。
“今天晚饭吃什么?”
巫女探出身子,用手肘撑着下巴,一点也不担心失足跌入云海,她可是会飞的,不然当初怎么把少年带回来的呢?
“鸡蛋和米饭剩了很多,那就做蛋炒饭吧?这可是我过生日时才能吃到的稀罕货呢。”
“蛋炒饭?好吃吗??”
巫女流着口水,两眼发亮。
“当然,我做的东西有不好吃的吗?”
嗯,毫无疑问,没有——巫女可以打包票,少年做饭的手艺就和她念经的水准一样超凡脱俗。
直到这一秒,一切都和以往一样平常,巫女在心里盘算着,蛋炒饭这么好吃的东西,她能吃几大碗呢……
“巫女大人!”
她的侍女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她明明吩咐过的,没有允许,谁都不能擅自进到寝宫里来,她天真烂漫但一点不傻,她知道让别人,尤其是母亲发现了少年的存在,会是什么后果。
“大祭司……带着士兵们,冲进来了!!”
“母亲……?!”
是谁走漏了风声?难道因为我每天都去管战士们要东西,所以被怀疑了吗?
没有时间思考这些,她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少年,想起那些惨叫着被丢下山崖的奴隶,她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你下去吧,”
她遣散了侍女,转向少年:
“你快逃!他们会杀了你的!”
“但是……你要怎么……唔!!”
巫女不由分说的吻上了少年的嘴唇,这一吻比以往的任何亲吻都要更深,更用力,二人的唇齿交缠在一起,体内的力量顿时流失出去,让巫女一阵晕眩。
待到他们分开,两人都已经满脸红热,气喘吁吁。
“这是……?”
轻灵的阵风在少年周身吹起,凌乱了巫女的心思。
“我把鹰神的祝福分给了你,它将载着你离开圣山,安然落地。”
无形的双手轻轻托起少年的身体,把他送出了栏杆之外。
“可是你怎么办!!”
“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巫女不假思索地说着,眼看着少年的身形缓缓下落,消失在云海深处。
“……结果,都来不及说声再见吗,”
巫女知道自己撒了谎,她恐怕不会再见到少年了。
“记着,你还欠我一顿蛋炒饭啊。”
言罢,巫女跪坐下来,静候母亲的到来。
她不能离开圣山,对少年的爱是一回事,但对族人的责任是另一回事,一旦她离开,失去了鹰神庇佑的圣山将彻底衰落,族人们将万劫不复。
所以,她不走,哪怕等待她的是最严厉的惩罚。
等到母亲带着战士们冲进来,看到闭目静坐的她时,母亲的眼神中闪过了瞬间的柔软,但马上就被大祭司的威严取代。
“你怎么这么傻,孩子,”
母亲的眼中没有怒意,只有哀叹。
“如果你想要个仆人,甚至是男宠,随便那些奴隶当中挑一个就是了,何必藏着掖着。”
奴隶,这个词刺痛了巫女的神经:
“他不是奴隶,他是……”
他是什么呢?起初我拿他当弟弟,但现在呢?
“你……”
母亲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异样,痛惜的心情难以抑制:
“……你把鹰神的力量……?!”
“……分了一半给他。”
巫女仰起头,直视母亲的双眼。
“为什么!!”
这语气她再熟悉不过了,母亲生气了,她知道。
“为了让他逃走。”
啪!!
母亲赏了她一记耳光,热辣辣的感觉抵消了清晨的冰冷,竟然不那么难受。
“把她带下去!!”
言罢,母亲背过身,任由战士们将她架起,然后带走。
有一件事,巫女没有明白告诉少年。
巫女的家族不仅世代侍奉鹰神,更是鹰神的容器。
鹰神的魂灵寄宿在她们体内,伴随着血缘一代代传递。
从外祖母那里传给了母亲,又从母亲那里传给了她,有朝一日,待到她结婚生子,还会继续将这职责传递给下一代吧。
而她为了送少年逃走,藉由亲吻,将体内鹰神的灵魂分了一半给他,好让他也拥有御风飞翔的能力。
鹰神的魂灵支撑着信徒们的力量,而巫女竟然为了一己私欲,将其拱手相送,这是莫大的背叛,所以,她被戴上了镣铐,接受审判。
“今天又有四名战士从高空中坠落而死。”
一名长老高声控诉着,巫女的心头一紧,她知道,这都是她的错。
“鹰神开始厌弃我们了。”
另一名长老接过话头,浑厚的嗓音让巫女的灵魂都在震颤。
“都是因为她,竟然把鹰神的魂灵分予了‘土民’!!”
“亵渎!!”
“这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她必须受到惩罚!!”
越来越多的长老加入到对她的声讨之中,叫骂声此起彼伏,让她无地自容。
“把她丢给‘黯鬼’,让它们吸干她的血!!”
其中一个声音最为狠毒,穿透了所有的咒诅声,钻进了巫女的脑髓,让她脊背发凉。
苍穹一族一旦对同族产生杀意就会先受“自裁暗示”影响而死去,所以他们制造出了“黯鬼”用于处决那些犯下滔天罪行的同族,她听说死者会被吸干血液,变成一堆干瘪的躯壳,一想到这里,她就不寒而栗。
“够了!!”
母亲的断喝盖过了所有声音,强烈的气场让审判厅顿时安静下来。
“她不能死,她的体内仍然存留着鹰神的一半魂灵,要是她死了,鹰神将彻底离我们而去,你们想过后果吗!”
巫女试图理解,这是母亲为了保护她而想的说辞呢,还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
有生以来她头一遭希望母亲说谎,这真是奇怪的想法。
“我会把她软禁起来,再给她找个好丈夫,等她生下孩子,将鹰神的灵魂传给下一代……并确保同样的丑闻不会再发生。”
母亲冷冷的俯视着巫女,沉重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压扁。
“可是眼下怎么办,鹰神的力量日渐衰弱,我们将无法维持日常的军事行动,劫掠减少的结果将导致很多人忍饥挨饿甚至死去!”
长老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耕地稀少的苍穹一族有很大一部分口粮都要靠战士们从“土民”手中抢夺,越来越多的战士因为鹰神力量的衰弱而无法飞翔甚至坠落而死,再这样下去,圣山将面临饥荒的威胁。
“那个‘土民’呢?”
面对母亲的询问,首席助祭只能无奈的摇摇头:
“祭司们竭力搜寻他的下落,但就是感应不到鹰神的气息,恐怕……我们短时间内是找不到他了。”
母亲沉吟了半晌,最终高声下达了谕令:
“将劫掠活动的数量减半,这样一来鹰神残余的力量至少可以保证战士们不会在飞行中坠落,还有,让空闲的战士到圣山脚下去开垦农田……”
“我们是高贵的战士!不是低贱的农夫!”
将军的抗议响彻厅堂,但母亲的斥责更加响亮:
“……那我们就都得活活饿死!将军,这是我代表鹰神下达的神谕,如果你敢违抗,我就把你丢给‘黯鬼’,你听懂了吗!”
将军愤愤地点点头,不再作声。
“还有,将‘飞升仪式’的年龄限制提前到六十岁,一年后实行。”
此言一出,厅堂内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便是嘈杂的议论声。
“肃静!我知道这很艰难,但你们比我更清楚,照此下去我们将没有多余的食物去赡养老弱,是在饥寒交迫中活活饿死,还是带着鹰神的荣耀融化在蓝天里,你们自己选吧!”
末了,母亲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会以身作则,待到六十岁那年,我会和兄弟姐妹们携手飞升。”
掷地有声的承诺平息了人们的怀疑,厅堂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我们必须暂时蛰伏,这是鹰神给予我们的考验,至于要持续多久……太阳神和鹰神未曾告诉我,也许是数十年,或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直到鹰神的魂灵重归完整,兴复正统人类的荣光……”
之后母亲说了什么,巫女没有太注意,她只记得自己最后被关到了一处没有窗子的房间里,是担心她从窗户飞出去逃走吧。
“真是的,都说了我不会逃跑了。”
她开始想念寝宫中阳台上的美景,想念曼妙的云海和温暖的阳光,还有与她朝夕相处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的少年。
就像一场梦,不同的是,做梦不需要付出代价,而她却要为自己任性的爱付出余生的自由。
在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她所能做的只剩下思考:
很多人已经因此死去,而且还会有更多的人将死去,在他们本不该死去的时候……其中也包括母亲。
“我做错了吗?”
她不敢去想,也想不明白。
他现在又怎样了呢?
微弱的悸动在她心口隐现,她能感觉到,他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等着她,存于体内的鹰神魂灵化作无形的系带,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有缘再会吧。”
她释然的叹息道,双眼微闭,祈求鹰神能实现她的愿望,让她与他在梦境中再会。
圣山卓尔不群的矗立在辽阔无垠的大地上,一如巫女寂寥的心绪,高洁而清冷。
……
……
……
时间来到千百年后。
在足以湮息世间万物之光明的黑暗中,翻腾着犹若蚀骨剧毒的嘶哑嗓音:
“真是难看啊,亡目。”
盘绕曲折的身躯在毒雾中蜿蜒,毒液横流的尖牙间吐出血红血红的信子。
“用不着你多嘴,我自有打算,毒心。”
墨色的羽翼扇起阴风,送来死者的低语,锐利的鹰眼中充斥着对生者的厌憎。
“直到现在都无法将破碎的灵魂归拢一处……这就是你的打算?”
倒竖的毛发犹若积攒着豪雨的雷云,肌肉虬扎的臂膀中鼓动着怒雷般的蛮力。
“你说什么,薨掌?!”
鹰神发出威吓的尖叫,猿神则回敬以浑厚的低吼。
“冷静点,我的弟兄们,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蛇神的劝解中和了神与神之间的纷争。
死神之灵·蛇神毒心、死神之眼·鹰神亡目、死神之手·猿神薨掌——牠们聚集于此,这里是时间的法则与因果的律令都无法左右的神之座,是超脱于万千平行世界之外的上位存在。
“你那边又如何了呢,毒心?”
猿神咧开嘴巴,露出骇人的獠牙。
“夏家的小姑娘不好对付,那个妄自尊称支配者的人类给她施加了枷锁,让她不能肆意杀人,这样下去,我会更难夺取她的身体。”
“她父亲不也是一样难缠?那次你几乎就成功了,可他宁愿自杀也不让你如愿……不过无妨,大不了等那小姑娘也死了,继续寄宿到下一个容器里就是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鹰神梳理着黑亮如墨玉的羽毛,锋利的喙闪着黑亮的光。
“我们永恒而不灭……我们就是时间本身。”
猿神随手捉住了一副迷失在黑暗之中的游魂,捏成齑粉。
“愚蠢的篡位者妄图用肉身将我的魂灵束缚在小小的山洞里,但好在我假借那个铁匠之手挣脱了束缚……”
蛇神扭动着半没于泥淖中的庞然身躯,亘古不灭的泥淖深处传来阵阵叹息,那是溃散在世界间夹缝中的亡魂留下的最后踪迹。
“……那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从那之后,你不是半点进展也没有?”
英气十足的嗓音映衬着自无形中幻化现身的细密沙粒,青铜色的时之流塑造出了她的血肉。
“看呐,兄弟们,篡位者的神来了!”
猿神粗如树干的手指支撑着巨大的身体趋前迈进,将死者的悲嚎熄灭在深不见底的罅隙中。
“渺小而羸弱……傲慢而天真。”
鹰神锋锐如凛然夜风的黑爪深深地埋进黑泥之中,逝去之人的哀思悠然腾起,刮擦着墨色的羽翼。
“篡位者将溺毙于他们自己的鲜血之中,而死神的荣光,将由正统人类再度发扬!”
蛇神吐出长长的信子,品尝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流沙的味道……还有自空气中凝结而出的,死者的泪滴。
面对朝自己压来的三位古神山峦般的身影,她毫无惧意,覆裹于胴体上的绷带衬托出凹凸有致的绝美身段,深藏于绷带之间的铜色双瞳中泛着笑意。
“你们知道吗,对于永生不死的我来说,最大的毒药是什么?”
她静默了数秒,也许是几分钟甚至数小时,反正在这里,时间的概念空泛而乏力。
“是‘无聊’啊……我总要找些乐子,才能好好打发多得让我恶心的时间啊。”
自不量力的亡魂试图爬上她包裹在绷带中的纤细玉足,却在触碰的瞬间烟消云散。
“而你们三个就是最棒的对手啊……不着急,这盘棋咱们慢慢下,反正还有的是时间……赌上人类与太古族裔的生死存亡,这场对弈……谁会是胜者呢?”
言罢,她翩然转身,步入黑暗,在场的三个古神并没有注意到,一个似有若无的暗淡身形正在她的身旁飘然随行,那是不应存在的存在,永不溃灭的残响,因果悖论的产物,平行世界间的穿行者。
“……我可是有一张王牌的呢,你说对吗,瀞漓?”
飘渺的身形在她身旁亦步亦趋,听到这句话时,那张无形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会心一笑。
将时间回拨到千百年前……再往后校准个几十年。
他在儿孙们的陪伴下沉沉睡去,病痛的折磨渐渐远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恍惚间想起了儿时那个女孩对她说过的话,死者的灵魂将乘着鹰神的羽翼飞入天国,他不是鹰神的信徒,不知能否获此殊荣呢?
睁眼望去,目光所及皆为一片洁白,他不禁揣测,这大概就是死者的国度吧?
鹰神的使者乘着幻光出现在他眼前,一袭白衣缀满了羽毛,形若雄鹰的面具背后,传来轻柔的嗓音:
“未来与过去,我能让你看到这二者其一,你要选哪个呢?”
这是鹰神给予我的试炼?他揣测着,如实回答了使者的问题:
“我选择过去,”
尘封在久远记忆深处的种种过往,一如峰峦之上的云烟,飘渺却又绚丽得难以忘怀。
“比起坚强的人,我还是想成为温柔的人,让我能在不觉中理解回忆这种东西。”
听罢,使者微微颔首,面具背后又传来了温软的话语:
“手、足、口、耳、目,心脏、胸、外加鼻孔,我全都成对配给你,你觉得如何?”
他沉默不语,思忖片刻,然后答道:
“嘴巴一个就够了,为了不让我一个人吵起架来,”
已然褪色的记忆在思绪的罅隙中隐现,他想起了那一晚,与她吵架之后,自己生着闷气躺在床上,却被她轻轻抱住。
“还为了让我只能和一个人接吻。”
也想起了,离别深吻过后,唇齿间残留的,她的芳香。
虽然彼此已经不能相见,却好似她仍然陪在自己身边,真是奇妙,回想起短暂但美好的那段时光,又不禁心口一疼。
想要忘记,却又忘不掉,这样的心情是什么呢?
使者沉吟了半晌,好像有些不开心,无奈又开起口来:
“最重要的心脏哟,我会给你一边一个的啦,你觉得如何?”
他将手按在心口,认真的回应道:
“不好意思啊,我不需要右边的心脏。”
心口的鼓动如此真切,他感受着,品味着,回忆着,思念着:
“当我有了那个重要的人,最初拥抱她时,会深刻感觉到,两个跳动各分两侧,”
他又想起,他在她怀中哭泣,为了亲人的逝去,她轻抚着他的头,说着安慰的话语。
脸颊靠着脸颊,十指扣着十指,心口贴着心口。
“左边是我的,那右边就是她的,左边是她的,那右边就是我的,让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总觉得缺点什么,让我一个人无法独自生活下去。”
想忘记,却忘不掉,这种心情该叫做什么呢,胸中在骚动,不过这感觉很怀念,这种心情该叫做什么呢?
他想着,想着,好像已经快要触及答案。
“说回来,最后还有一个事,”
使者又提议道,温婉的话音犹似晚风:
“眼泪也丢掉吧,没有也没什么不方便,有了却会很麻烦哦,要怎么办?”
他的眼角一阵酸涩,想起了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想起了无助哭泣的自己。
“要怎么办?”使者轻声重复着。
最后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愿:
“比起坚强的人,还是选温柔的人吧,我要变成那样的人,让我不觉中能理解真爱的意义。”
一行清泪滑落眼角,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使者一边吃吃轻笑,一边抬手摘去了面具:
“那么,顺便问一句,眼泪的味道,可以按照你的喜好来选择哟——有时酸,有时咸,有时辣,有时甜,怎样都可以按喜好选哦,”
他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稚嫩而纤细,不觉间,自己已经变回了儿时的模样,变回了他与她相识那年的模样。
“你喜欢哪个?”
褪去了面具的容貌,如此秀美,如此熟悉,一如那年的她——她的双眸湛蓝如苍穹,她的肤色白皙如云朵,尚显稚嫩的容貌却足以让花月也为之羞赧,此外,作为神职人员的象征,她的额头和两侧面颊上各画了一道面纹,明艳的朱红色。
“你喜欢哪个?”
巫女扔掉面具,浅笑着重复道,少年痴然的看着她,却怎么也忆不起她究竟是谁。
痒痒的悸动在胸中徜徉,他努力回想起消散的往昔,那是以甜蜜起始、以苦涩完结的一段回忆,如果能想起来的话就好了呢,少年看着巫女。
“我的全部意愿,都可以实现没错吧?”
巫女眼中混杂进了一丝寂寥,他不懂这是为什么。
“那就让我每日以泪洗面吧,让我能好好看清那张脸……来吧,让我好好看清楚吧……”
可是,迷离的泪眼中,他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副让他魂牵梦绕的容貌。
巫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好似如释重负。
无上纯美的光芒将少年的身形拥入怀中,是时候道别了吗?少年感到了一丝遗憾,为什么呢?
少年的身影逐渐模糊,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他低声说道:
“真的,谢谢了,让你送了我最后一程。”
巫女藏下眼角的泪花,默然地朝他欠身致礼,后退了半步,眼看就要离去。
“最后还有一件事,”
蓦然间,少年伸出手去,拉住了巫女的手,少年的手要小一些,却让巫女感到很温暖。
“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巫女破涕为笑。
“是啊……”
巫女哑着嗓子说道,握紧了少年的手,回身与他一同踏入了飞升的光芒之中。
“……欢迎回来。”
她与他,相视而笑,下一瞬,奶白色的光辉将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身体淹没,魂魄的精粹交缠着没入天穹,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