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犹如储藏室里蒙上灰尘的油画般褪色的世界。
相貌稚嫩的云木坐在庭院花圃前画素描。
大家终于允许他画画了。不,是就算画画也不再有人斥责他、不再鞭打他。
他明明应该高兴,却不开心。或许是空白期太长的关系,导致他完全无法随心所欲地画出来。
(可恶……!)
云木掌心紧握住铅笔,在纸上胡乱使劲画下线条。就像要表现出连自己也无法负荷的负面情绪一般,图画纸转眼间被他涂得漆黑。
这时候,背后突然有人呼唤他,那是他很熟悉的声音。
「好久没看见少爷画图了。老爷终于同意了吗?」
云木只转过上半身。站在那里的是——。
云木赫然睁开双眼。
在视野前方,树木枝枒宛如企图吓人的树妖一般伸展、覆盖夜空。这里是哪里?
(……对了,我正在进行「紫夜花试炼」)
他无奈地发出叹息。
(我到底睡了多久?李修诚先生说过三小时后会叫醒我……)
云木翻个身,望向李修诚那边——不见他的踪影。
咦?他转身看向另一边,同样没找到。
云木打开睡袋的拉链起身往四周张望。
还是没看见任何人。
只有火势微微减弱的火堆发出啪啪声。
(……咦?)
可怕的想像一瞬间掠过脑海。
「……李修诚……先生?」
无人回应。
云木再度稍微拉高嗓门试着呼唤,但无论他再怎么等待,也只听见火堆燃烧声与微风穿越森林的声响。
一阵不安猛然涌上。
李修诚不见了。不知道跑去何处。
(是去上厕所吗?不……不可能)
那到附近草丛解决就行了,不可能远走到无法回应的地方去。
(那为什么……他究竟去哪里了……?)
他试着思考也想不出答案。
李修诚说过:「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的安全。」
究竟有什么样的理由,李修诚才会丢下云木一个人不知去向?
这时候云木发现。
他的行李不见了。
先前掠过脑海的想像再度悄悄逼近。一瞬间如气球般不断膨涨起来,令云木再也无法视若无睹。
(李修诚先生……该不会不是跑到什么地方……而是回去……)
心脏剧烈地狂跳起来,几乎撞破他的胸膛。云木喘不过气,紧握的拳头渗出大量汗水。
为何?为什么?
云木不明白,也无法冷静思考。
现在最重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万一李修诚真的不回来。
(我……就必须孤身一人逃离森林不可……)
我真的办得到吗?
云木没有根据星座位置与季节推测出时间的知识。只能漠然地仰望天空,判断到黎明还有好一阵子。
他等了大概一小时。虽然没带着手表,不过大约是一小时左右。
无论再怎么等待,李修诚果然没回来。
云木怀抱着仿佛还在做梦的心情,瘫坐在冒着烟的火堆前。
他折下两根树枝扔进火里。
火堆在大约十五公分深的洞里静静燃烧,翻出的土则堆在坑洞旁。
「挖个坑在里面生火,好处是灰烬不会飞散开来,善后时把挖洞翻出的土填回去就行了,连烤东西的时候火焰高度也会刚刚好,可说是一石三鸟啊。」
李修诚笑**地向云木说明。跟那些像调教动物般朝他挥舞皮鞭,无论他达成什么目标也不笑一下的家教大不相同。
(李修诚先生……真的抛弃我回去了吗……?)
人能够对即将要背叛的对象如此亲切吗?
有各式各样的人造访过家云邸,他们脸上时时挂着笑容,不过成长到十五岁的云木已察觉那些笑容几乎全是假装的。
李修诚也跟他们是同类吗?
用虚假的温柔欺骗云木,其实心底正在吐舌窃笑?
云木无法相信。
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不是在乎「紫夜花试炼」的场合。话虽如此,即使想原路折返,假如没有李修诚的八卦罗盘指引,他也不知道最近的村落鹭门在哪个方位。
他也没有粮食。诸如肉干等干粮全都被李修诚带走了。
连正在行走的方向都不知道就在森林里徘徊的话,等待云木的结局恐怕就是饿死。
不,或许连饿死也做不到。
举例来说,如果火堆现在熄灭,或许就有饥饿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扑向他。
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监视自己。冯钰的话语又在云木脑海中复苏。
『在生长着紫夜花的森林里可能会遇到危险的灵兽。』
灵兽——
云木的剑似乎是稀有的名剑,持有者本身若是个大外行也毫无意义。
他忍不住想像起自己被生吞活剥的惨状,体内为之冻结。
自从母亲病逝之后,云木便自暴自弃。心想,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话虽如此也不表示他认为:活生生地惨遭剥皮、被灵兽啪擦啪擦地啃食血肉、直到断气前的一刻都体验着难以置信的剧痛也无所谓。
不然索性——云木拔出身旁的绯月铁之剑抵在咽喉上,剑尖刺进肌肤。
那瞬间「自己濒临死亡」的真实感在云木脑海中爆炸。生与死这两种相反的状态可在短短数公分之间轻易地对调。手臂颤抖的他险些刺了下去。
真的刺下去会怎么样?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不可能不痛。到时候会无法呼吸,不可能不苦。
自己将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倒地打滚直到断气。
「……哇啊啊啊!」
云木像甩掉缠在手上的蛇一般扔下绋绋色铁之剑。
恶心的异样感在背脊一带缓缓扩散开来。他抱住颤抖不止的双臂,瘫倒似的蹲了下去。
(不要……我不要这种死法……!)
泪水滴落在地上。
云木无法阖眼就这么熬到天亮。
晨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依然一片昏暗。不过仿佛屏息潜伏着的黑暗消失了,甚至能从草木的影子感觉到一丝温暖。
火堆一直坚持燃烧到最后为止。云木以充血的双眼直盯着闪烁红光的余烬。
疲劳与睡意令他的脑袋有些朦胧。但他仍设法做出决定,也下定决心。
迈步前进吧!
只要笔直地往前走,一定可以走出森林才对。既然他们花一天走到此处,若运气好,说不定花一天便能抵达森林外。
云木也明白这并非易事。不过,即使觉得不可能办到并选择放弃而待在原地,最后也无法落个轻松的死法吧。对于惨死的恐惧让云木决定没头没脑也要前进。
既然心意已决,那还是早点行动比较好。若不趁着白天多赶路,到晚上也无法再点起火堆了,因为火柴也随着李修诚一起消失无踪。
云木摇摇水壶确认剩余水量,只喝一口润润喉。
他将土壤盖在火堆灰烬上,背起背包。
自云木下定决心出发后经过几小时,大约正午过后不久。
笔直前进——比他想像中还要困难。
无论草丛多么茂密都必须一头钻进去。云木抓着草木,一点一点谨慎地滑下近乎悬崖的陡坡。当然,路途中为了避免迷失方向,他还得一再确认自己正「笔直地」前进。
现在的行进速度恐怕不到昨天的一半,却仍大量消耗他的体力,在睡眠不足状态下进行这趟强行军太过苛刻了。云木觉得喀锵、喀锵地撞击大腿的剑越来越难以忍受,不耐烦地将剑塞进背包。
渐渐的,他气喘吁吁、脚步也变得沉重。
(我真的是直直前进吗……?)
这样的不安蔓延开来,早晨才下定的决心迅速出现动摇。
饥饿也加速了云木精神上的衰弱。他不断想着昨晚吃过的红森林蟹,拖着脚步往前走。放眼望去,视野内明明全是树木,不知为何却连一株结着果实的树也找不到。难道李修诚故意挑了避开果树的路线来走?云木心中甚至涌现这种怀疑。
(再这样什么也不吃的话,我还能走几个小时……?)
云木已经隐约感受到体力的极限。
明明是因为不想死才往前走,结果却做出越走却越接近死亡的矛盾行为。干脆在他走累昏迷的时候被肉食动物吞下肚,也许更轻松——云木察觉自己动了胡来的念头,知道精神状态也濒临极限了。
神也好、恶魔也好,就算是冯钰也行。为了求助,云木在心中乞求。
但是——
(假使冯钰此刻在场,他也不可能帮助我吧……)
这么一想,一股自虐的笑意便从腹部深处涌上。
「呼……哈哈!……哈哈哈……!」
他变得大笑不止。即使渐渐搞不懂有什么好笑的,云木仍笑个不停。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当笑声在好一阵子之后总算停止的当下,泪珠从他眼中滑落。
云木双膝一折颓然跪倒,不知不觉间嚎啕大哭。
(谁来……谁来……!)
「救救我……」
云木听见声音。他颤抖的呼吸轧然而止、湿润的眼眸瞪得老大。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在无意识间脱口说小心声。他试着在脑海小反刍刚才传进耳中的微弱话语,但无论怎么想,那都不是十五年来听惯的自身嗓音。
云木赫然环顾四周。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东西。
他以为那是错觉,也许是鸟兽之类的动物叫声。这么说来,云木在路边树顶附近看过形似猿猴的生物,直盯着他猛看。那些森林生物的叫声听起来会像人类的语言吗?
云木等待了一会观察情况,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在他正要认定这果然是错觉时——
「救救我……」
声音虽然微弱,不过他确实听见了。那无疑是人的声音,而且从音色来判断……
(是个女孩子……为什么……?)
在灵兽徘徊的森林里出现少女,这情况令云木不禁觉得很不自然。可是听说冒险者中,年轻女性也为数不少,所以这并非毫无可能。
云木将所有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甚至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谁来……救救我……」
这一次他还确认了声音传来的方向,连忙起身匆匆走过去。
云木心中膨胀的希望在他背上强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直到刚才为止的疲惫好像假的一样,他移动双脚毅然分开灌木。
(不管是少女也好、壮硕的女剑士也好,既然人在森林里,代表她带着八卦罗盘的可能性很高)
更重要的是,有另一个人在就能脱离孤独的不安。即便对方没带八卦罗盘,有个互相鼓励与互助合作的伙伴,云木觉得生还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拜托,谁来救救我……」
这一次传来的声音相当清晰,很近。
前方灌木深处可望见一片宽阔之处。
「一定是那边!」云木正要全力飞奔过去时,一脚踩中的草堆底下的小动物尸体让他脚下打滑。
「啊!」当他惊觉时,身体己飘浮在半空中。
云木随着惨叫声一起摔倒冲过树丛。那儿有一小片开阔地,盛夏的午后阳光毫无遮蔽地照耀地面。
「好痛~~疼啊~~」
多亏装在背包里的睡袋成为缓冲物,他只受到一点擦伤,脑海里却还在不停打转。
云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环顾周遭。
可是他却没见到任何人影。
(咦……?不是这里吗……?)
他试着等待一会,但没再听见刚才的声音。
「喂~~有人在吗~~?」
出声呼喊也得不到回应。
(怎么会,难道……)
他明明确实听见声音从这一带传来。
(难道是……幻听……?)
云木愕然不已。是他被逼到极限的精神状态,虚构出不存在的希望吗?他格格打颤的膝盖再也无法承受背上的背包重量。云木一屁股跌坐在地,颓然地垂下头。
阳光灼烧着他的后脑杓。
「啊!」
云木抬起头,慌忙张望四周。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先前绷紧神经拼命维持「笔直」的前进方向,脸上猛然失去血色。
(花了好几小时行走的距离全搞砸了……这下又得从头开始)
黑色的绝望感将他的心灵染得越发混浊。
「我该不会没救了吧……」云木心想。
「…………不!不对!不能在这里放弃!」云木胡乱甩着头。
放弃之后要怎么办?接受沦为灵兽大餐的命运?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
云木一再槌打无力的双脚使之恢复气力。然后,一鼓作气地站起身。
只要依循踩过的草地与折断的树枝等痕迹,应该能折返一开始听见声音的地方。接下来再凭借记忆,找出与刚才相同的景色——树木与野草的形状、配置——这么一来,一定能弄明白他是从何处走来,该往何处前进。
「没有人在对吧~~!」云木最后再试着呼唤一次。没有回应。
「好!」他朝着大概是刚剐被自己冲破、枝枒显得零零落落的灌木丛走去。
就在此时。
他感到有东西碰触脚踝。
「哎呀?」当云木正想看过去的刹那,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令云木一时之间茫然不已。他头顶紧邻仿若天花板的地面,阳光从脚底照射过来。上下颠倒的景色看来简直像个异世界。
云木缓缓恢复理智,终于理解目前陷入有东西缠住他的脚,并将他倒吊起来的情况里了。
(这是……什么……?)
一声喀沙声传来。在一株粗壮树木与树下丛生的杂草阴影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并缓缓地转向他。
(……咦?)
有东西踏着杂草、宛如从漆黑泥沼的底部浮现般溜进阳光之下。
那是个**的少女。
她背上垂下几条触手状的物体,前端令人毛骨悚然地蠢动着。其中一条往前伸出,缠住云木的脚。
少女嫣然一笑。
「谢谢你赶过来。」
是他刚才听到的声音。那句话——这是第几次呢?——又在云木脑海中响起。
『在生长着紫夜花的森林里可能遇到危险的灵兽。』
少女吐出暗红色的舌头舔了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