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翼知道自己正处在回忆之中,那名弑神者没有骗她,记忆的导出非常顺畅。那么,这又是哪一段回忆呢?
十八岁的她独自坐在酒吧里,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游街的人们拉着横幅,欢呼声如浪潮阵阵。
1949年10月,举国狂喜。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桌上的洋酒是少有的珍藏,度数很低,但入口格外苦涩。筱翼刚刚成年,没有成人礼的喜悦,大概,甚至不会有人记得她吧。她苦笑着,酌一口杯内的酒,不知是苦在嘴中还是心头。
成年,意味着什么?此次轮回已走入尾声,疾病用不了多久就会发作吧,她的终点,快到了。
“敬这个国家。”她独自举杯,新生的国家多么可爱,与她不同,她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早已迷失了存在的意义。
九年前,她在阴冷的地下室里独自醒来,迷茫困惑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房间空空荡荡,只有她和地上躺着的一本笔记。她拖着不合身的衣服,捡起掉落在地的笔记。
“你好,我自己。”
“欢迎你开启全新的轮回。”
笔记里是曾经的她写给她的话,她向未来的自己分享她的喜悦、诉说她的遗憾。读着读着,眼泪不自觉地淌下、划过她稚嫩的脸颊,笔记上记录的一幕幕熟悉而又遥远。
“我,终究没再听闻小龙的讯息……”
笔记的末尾记着一行,字属实潦草,大抵是最后时刻记下罢。而那字迹的周围,难以忽略的,是浸湿褶皱的纸张。写该笔记者,异时同地的她,任泪水滴下,眼泪浸润的哪里是纸张,分明是心底的脆弱某处。
小龙的面孔已是模糊,残存下的只是心中那彼此温暖的问候。
初生的筱翼磕磕绊绊地摸索到街上,正是隆冬的街上如所料地覆着积雪,随口的呵气凝出晶莹的雾散罢,余下彻头彻尾的冰凉。幸而暂居处的门号标得分明,她拖拽着衣服返回室内,费力地燃起柴火,她才终于得以歇息片刻。
筱翼愣愣地凝视着渐燃渐旺的墙内炉火,跃动的火焰、噼啪的爆裂声,此刻竟也显得如此亲切。
我轮回了多少次?
她以为自己能习惯,遗憾呵,习惯这悲欢离合终是痴人谈梦。当遗忘成了唯一的奢求,日复一日的彳亍是否会少些疼痛。
她把看了一遍遍的笔记投入火焰,静静地看着它燃烧、炭化、湮灭,她竟觉得心安。
回忆的回忆戛然而止,转眼便是九年后的庆典,浩荡的大国风波终是结束,只剩下她个人的小小遗憾,又该与何人说。她焚去了笔记,也焚去了一颗沾染尘世的心,若是能形单影只至终也作罢。
但事实往往与她所期望背道而驰,伴着门上系铃的脆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翩然而来,惊鸿一瞥,筱翼的心头竟燃起异样之情。
怎么可能?定神后的筱翼自嘲一叹。
“您好,这位先生,签在这里就好。”前台的人递上台前的账本。
“好的。”年轻人两三笔留下姓名——龙楦云。
【我,终究没再听闻小龙的消息……】
【龙楦云,澄澈的名字,正如他的人般……】
笔记上的话语早就刻在脑海,而她一度寻找的、未能守护的、生死不明的旧友,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如高压锅闷煮压抑的情感似是要喷薄出来,心头的激荡难以言语,但筱翼终归忍住了所有心情。
已经是十余年后,稚嫩的他已长成飒飒英俊的青年,而她,依旧在自己的十年里徘徊。两人怎可能再度相认……
且当我们的相逢是误会一场,你继续过你的生活。
筱翼又叹一声,抿一口洋酒,默默地看着不知在忙何事的青年。
“你看她这表情,未免太凝重了吧?”现实中,林霭戳着筱翼的脸,筱翼的烧退得差不多了,但依然面色难堪、喘气甚重。
“那我们也没办法……”郝暮曦对自己的惹事能力倍感头疼,本来好端端的娱乐之行,斜刺里插入这么一事,兴趣全无不说,等会儿被母亲知道铁定出大问题。
他们几个已经返回旅馆,眼下筱翼需要静养,冰袋也敷了,剩下的恐怕不是简单常识能解决的问题了。玛尔斯先行离开了,只剩下林霭四人守着病榻上的靳筱翼。
“你的神职系统判定不出她什么情况吗?”
“我试过了啊!”林霭无奈表示,“系统标着她‘状态异常’,天知道她异常在哪里!”
龙璃自觉帮不上忙,坐在床的一角凝视着筱翼姐姐不安的睡颜,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哭出声,但筱翼曾告诉他“强大的人不轻易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竭力抑住泪水,却控制不住它在眼里打转。这样的情况,到底要他怎么办啊!
“你能联系上加西亚吗?他不是很擅长这方面吗?”林霭突然想起。
郝暮曦摇摇头:“这儿的技术可没咱领地先进,要啥没啥,没有通讯基站,手机不在信号区。等信寄到,黄花菜也凉了。”
“欸?我记得之前搜索加西亚的时候,你们是有无线通讯的啊?”
“但他并非每次都随身带啊!那次是跨世界的,考虑到未知因素才让叮嘱他带的!”郝暮曦解释道。
这样啊,林霭抓抓头发,困惑地问:“不能用传送门吗?”
“可以是可以……”郝暮曦丝毫不为林霭的提议感到心动。
“加西亚·库尔顿居行无定所,很难主动找到他。”郝晨光淡淡地说出问题的关键。
“呜……那该怎么办啊……”林霭愁容满面地看着床上的女孩,不知所措。
咚咚的敲门声遽然响起。
郝暮曦如被雷劈,浑身一颤。不是吧?母亲这么快就找上门了?等她一开门看见昏迷的宝贝筱翼,再一问是自己带头去的“未成年禁入”场所。要死要死要死!!!
等等别开门啊!还没等郝暮曦做好赴死的准备,郝晨光抢先一步把门打开。
咦?
门外站着的不是库尔顿公爵,而是娱乐场里指名他俩的不合常理的男子,他依然穿着与兄弟俩见面时的正式着装。
“你你你!那个原油期货骗子!”郝暮曦指着门口的男子,激动地说。
男子摘帽行礼:“此言,差矣,在下并未欺骗二位少爷。而且,我更希望少爷您称我为‘灰’。”
“我管你什么赤橙黄绿青蓝紫,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穿越者吧?为什么要针对我们?”
“我,并没有针对你们,我只是,帮小姐了却一个心愿。”
“果然是你搞的鬼!”郝暮曦情绪激动地揪住自称为“灰”的男子的领子,“这哪里是什么心愿?!你这是故意伤害!”
林霭也走上前,她不苟言笑,难得端庄地严肃正视着眼前的陌生人:“看来你们曾见过面,希望您能识时务些,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
“请几位,熄熄火气。库尔顿少爷,把你的手放下吧。”
郝暮曦松开灰的衣领,警惕地看着眼前这充满谜团的男人。
“书是我送给筱翼小姐的,药,就放在书里。”灰轻描淡写地说。
“果然是你搞的鬼!”
灰并未理会他人的反应,继续说:“但,选择是筱翼小姐自己做出的。也请,各位不要担心,这药,只是辅助她想起过往的记忆罢了。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
“胡说!她明明很痛苦!”林霭争辩,“谁会自寻痛苦受啊?”
“如果,她,就是那样的人呢?”灰不为所动,他犀利的灰眸扫过房间内的几人,“在座的各位,又了解,她多少?”
“……”室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出来。林霭欲言又止,纵使是有她相伴的夜晚,她也曾看到筱翼在角落里独自落寞,她未曾伴随筱翼一生。虽然习惯了日常的打闹,但打破那一次次轮回中形成无形的厚壁障,又谈何容易。可能,她确实还不够了解筱翼吧。
“我特此前来,只是,想劝各位一句,”灰很满意房间内现在的氛围,他嘴角依然洋溢着不合时宜的微笑,“如果,想破除这个状态,建议,你们继续为她用药。”
“继续?”林霭忍不住嚷起来,“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还要在继续吗?”
郝晨光在意的则是另一点:“我们打不开那本书。”
灰微微笑着,走上前从床上拿起那本如有禁令的书籍,交到林霭手中:“很简单,这本书的秘密,在于——接受。呻吟的孩童,渴望着温暖,病态的双手,寻找着拥抱。当你们愿意,为你们的小女孩做这件事时,它,自会打开。”
愿意?林霭愣了一下,有一说一,这样奇怪的人提出这样奇怪的请求,还是关乎筱翼的重要事项,她是不可能愿意的。
“给我。”郝晨光从林霭手里拿过皮封书,顿了一下,打开书封。
书没有反抗。
木质的屉柜自动弹开,玻璃的小瓶安然地躺在里面,等待着响应呼唤者将它取走。
“剩下的交给你了。”郝晨光取出小瓶,把小瓶递给林霭,他觉得这种事还是交给最关心筱翼的人来做更合适。
我?林霭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小瓶,瓶内的液体闪烁着梦幻而诱惑的微光。这件事,要由我来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