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
打扮得最盛装的月华走下轿子，以缓慢稳健的步伐，走向一栋不算大的小楼。此时周围围着许多神宫的婢女、神官和侍卫，一同观礼。
钟磬齐鸣，焚香的烟雾缭绕。月华没有想到，昨晚自己向大名递上愿意成为国家神女的信后，大名竟如此心急，要让她在第二天，也就是自己从长眠中醒来的第三天，就进行成为城市神女的仪式。
浪乐城的神宫方面，虽然不愿意这么急，但历史上也并非没有类似的急速进行仪式的先例，所以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不过他们办事效率真高，一夜之间就搭建起了举行仪式的台子。
当然神宫里也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据某神官悄悄告知，说朝花神女就是反对者之一。不过这神官也安慰月华，说并非“一山不容二虎”，一座城市出现两位甚至更多的城市神女的事情，在历史上也发生过。不要担心朝花神女会因此刁难她。
道理也许是这样的，月华心想。不然朝花神女在海边发现自己的时候就一脚把自己重新踢回海里去了。
不过大名的一名幕僚提醒月华，神宫方面是拒绝了立月华为国家神女的仪式，所以切不可在神宫的人面前再提起“成为国家神女”这档事。
她知道这仪式之后，可能会因为大名和神宫的矛盾纠葛，自己得离开神宫。从一个宗教的体系到另一个政治的体系，不算什么好事，也许更凶险。
但目前懒得想这么多了。因为昨晚的回复来得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把买回来的书翻上一页，就被拉去沐浴，熏香，斋戒……搞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现在脑子还晕沉沉的。
“浪乐城神宫众恭请月华神女进入殿内，愿祝月华神女大人结缘成功。”
所有神宫的神官，婢女们齐声歌颂。月华现在穿着叮当作响，下摆长到拖到地上的袍子来到小楼门口。据说这样比茅屋大不了多少的小楼，每个城市的神宫里都有一间，作用只为了进行城市神女的结缘仪式。不知这又是来源于什么历史传统。在这两天里，月华已经许多次听到别人提到“传统”这两个字了。
回头看看众人，众人都以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过举目所及之处，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大名出城剿匪去了。而朝花神女没有来。至于民众……一个都没有。仪式的这一部分是不允许民众观礼的。
音乐停了。意味着该进入屋里进行仪式了。
“我都干了些啥啊！”月华问着自己。
一个人走进屋里一间只点着昏暗油灯的房间，叫做“内阵”。在这里，月华坐了下来。眼前的地面上，有一块木格子的网格，里面每一格都装满当季本城市附近产的各种新鲜食品。而在面前，有一张小桌，和一个蒲团，被称为“神座”。在瀛洲国的信仰体系里，因为仪式的开始，准神女走入内阵，神也就降临在了神座上。
这个时候，按照仪式，月华应该小心翼翼地向神致敬，然后把当季的土产，比如粟米团，板栗干，茄饼，秋刀鱼之类，盛到小碟子里，端到神座的小桌上，让神品尝。
但月华坐下来就懒得动了。这个充满农业文明感的仪式，让月华觉得有些可笑。昨晚还被神官教了很久，各种食品的意义，以及先后顺序不能有丝毫的错乱，现在在她看起来，毫无意义。假如瀛洲国是一个类似沙琉的游牧民族，大概现在献上的，就是马奶酒和羊肉了。不知那种情况下神官又该为马奶酒和羊肉编出一套什么意义的理论出来。
反正这屋里也没有人看着自己，月华就随便把一些食品盛到小碟里放到小桌上了。
“爱吃不吃！”
月华丢下一句话后，自己往木地板上一躺，休息去了。突然间脑海中又浮现起许多往事。是啊，自己前半生都干了啥啊？
前半生又追求了什么啊？不过是在浑浑噩噩的混日子。书也没读太多，剑也没练太好，朋友倒是结交了不少，可是真正知心的朋友，靠谱的朋友呢？一个都没有。
现在又该追求什么？以前觉得到了这个年纪，可以追求爱情。爱情？那是什么？现在的样子，对男人？不不，这不大对劲。对女孩？啊？虽然现在是这个样子，还是觉得像朝花神女那样的女孩，好美。这也有点奇怪……以女孩的身份对女孩，真的可以吗？
哎！都不对！国都破了，还有什么心思谈情情**！在情爱方面，不正应该像出家的神女一样，无欲无求吗？
想到使命，月华才赶紧坐了起来。按照仪式，下一个步骤，就是所谓的“献灵”。给神品尝了当地的美食之后，要向神感谢他一直以来对这方土地的看顾，然后宣告自己的决心，献上自己的灵，成为他的代言人——即神女。
月华看了看手里，本来应该献上的辞，又把它卷了起来。月华尊重这世上各民族的信仰体系，但她不会给瀛洲国的神献上自己的灵。
或者换种说法，自己早就献灵了，早就被那个神女把灵给弄走了。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
不过突然想起小时候调皮，曾经把宗祠里的祖先牌位打翻过，后来因此被宗老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木杖打屁股的疼痛感似乎又在身上浮现出来，月华下意识的像当时围观自己的那些同村小女孩一样，用手捂住了眼睛。
算了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祖先啦，灵啦，神啦，还是不要在他们面前太放肆了。
月华透过指缝看了看面前，对面的神座上，空无一人……好吧，什么都没有。好歹还是说几句再走。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注①）
月华背诵了一段曾经学习过的诗，就站起来走出了内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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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灵式结束之后，就是所谓的“献华式”。这下观礼的人就很多了。这是在神宫的广场上搭的台子上进行的。
由神女自己选择一种花，献给第一任国家神女净灵神女的画像。据说这个仪式的起源，是净灵神女当年献了一束花给上天。于是后来每个城市神女的献灵式后，都有这样一个仪式，纪念净灵神女。
许多城市神女的选择，是瀛洲国的国花莲花。当然也有一些神女是选择的梅花，樱花，杏花或者牡丹。有时候如果神女做了某个选择，这种花的名字还会成为这位神女的代称。
但月华选择的是栗子花。淡黄色的，长长的，像几根毛毛虫一样。昨晚当月华说出这个选择的时候，神宫里负责准备献华式的神官吃了一惊。
“为什么月华神女大人会选择栗子花这样毫无起眼的奇怪花种呢？这个季节，不是多的是可以选择的花吗？”神官问。
“选择花的种类有什么要求吗？”月华问。
“没有什么要求。不过一般说来还是选比较娇艳的吧。”
“既然没要求，那我就选栗子花好了。”月华决定了。
其实这只算是个恶趣味罢了。月华记得当年自己在舰上面对的那个神女——对，她就是所谓第一任国家神女，法号净灵——面前的花瓶里，插的就是栗子花。
不过现在，当月华手持一束栗子花，缓步走上台子，钟磬再度鸣响起来。众人的视线一下子投向她。
她突然感到走路有点不稳，心脏砰砰直跳。
真是丢人死了，连生死的战场这种场面都经历过了，为什么现在这种小场面，就是献个花，被众人盯着，居然会手抖！
“月华神女加油啊！”
台下竟然有个小女孩为自己加油。
放轻松点，轻松点。
月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
净灵妹妹……啊不，净灵姐姐，求求你再附身一次好不好？
如果能像前天晚上那样，净灵再次附体到自己身上，跳出那段舞一样，这仪式就能很自然的进行了。
可是身体……毫无感觉。
月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走。净灵神女的画像，就立在几米远的前面。桌上有个空花瓶。把栗子花插到花瓶里，就算成功了吧。
然后这几米的路程仿佛比登天还遥远。一圈又一圈，一排又一排的视线，犹如洪水般压过来，无形的压力让月华感到站立都不稳了。
“献词吧！月华神女！”
“献词吧！月华神女！”
……
下面的人群呼喊起来。
献词？哦，想起来了，昨晚神官是让自己背了几段常用的献华式献词，不过比起之前的献灵式，献华式显然没那么重要。所以前一个仪式才有那么多繁复的规定甚至每个动作每种食物的量，后一个仪式嘛，差不多就行了。况且月华根本没经过什么训练就慌着进行仪式，根本不可能面面俱到。
试着来吧。
“众民啊，你们当听……”
声音小了点，虽然月华想大声喊出来，但是话到了嘴边，声音就是出不来。
“众民啊，你们当听！”
这一次好多了。
“众民啊，你们当侧耳倾听！”
音乐立刻停了，众人低下头恭听，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四季流转，因缘编织。爱之丝，心之布，吾等共纺之。经风雨飘摇，吾等亦遵此经纬之道。愿以月华之名，净灵为证，与天地共结此缘。”
然后，把栗子花束**花瓶中，向净灵神女的画像行礼，再向大地东西南北四方行礼……结束了。
月华感到全身无力，一下子坐到了台子上。然而一起观礼的民众却顿时欢呼了起来。
有欢呼月华一定会得到上天认可的。
有欢呼浪乐城有了两位城市神女，一定能很好守护这方土地的。
甚至，月华听到有人欢呼自己和净灵神女长得真像的。这声音一出，立即有人表示同意，一定是上天再次上净灵神女出来引导这个国家了。
月华心里真是五味陈杂，她抬起头看了看眼前台上的画像，画像里的净灵神女，还真和记忆中的一样。一样的高贵，一样的超凡脱俗的美，但也一样的眼中藏着一丝忧愁。
为什么这家伙会留传下如此栩栩如生的画像嘛！太不公平了！
不过，月华也在画中看到了自己。是的，自己就是银发版的净灵神女。难怪有不少人看到画像后，把她们联系到一起。
但这不是好事，这不正是大名想利用的吗？
净灵神女，你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
注①：出处《诗经·雨无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