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片刻，陶阳先开口道：“真的是想不到，今天一天，既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妖夺秀，还见到了比传说还要虚缈的人物——南来客。”
南来客。
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十分陌生，有些不明所以。
只有那些剑修，用震惊地目光看向了应天。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嚣张的少年，竟然和那个传说之中的名字扯上了关联。
但是若是如此，倒是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之前能够一剑破坏那八件压阵之物的事情了。
这些剑修们比起对身为妖族的夺秀，他们对于南来客更多了些崇敬之情。
就连之前白龙府的那个持剑老者也不例外。
而屋顶之上，之前早有此猜想的尔春也微微向前跨出了一步，藏在鬼面之后的面庞上，双眉微蹙。她之前也只是猜测，却没想到这个猜想会被证实。
陶阳知道的比尔春还要更多，他道：“根据老头子他们偷偷藏在禁楼书阁内的那些资料，南来客应该拿着一柄据说是由妖界的万年长河所化的夜湾剑，但是现在这把剑似乎并不在你手上了。”
夜湾剑，妖界万年长河。
除了陶阳和应天两人，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长河也能变成剑？
这根本就和那些上古神话传说没有两样了。
没有等应天回应这个问题，陶阳又道：“不过，我更加在意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应天回答：“我是南来客，不好理解吗？”
南来客，南边来的客人，正是字面上的意思，其实当年应天给自己取这个化名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但是恐怕后来听过他名字的人想得就更加不多了。
毕竟一个个都在为那一个少年打败了剑道宗师这件事情而惊愕，哪有空去思考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就当是一个比较古怪的名字也就罢了。
而后在那些年轻学生的口耳相传之中，他的事情更加像是一个神话传说，谁还会在乎名字是否古怪。
陶阳听了这句话就不再言语了，用一种打量的眼神看着应天。
而屋顶上站着的尔春也明白的话中含义。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接着再去细问应天，只会自己思索。
所以应天才喜欢跟聪明人对话，这样不太累。
“走了！”
应天这句话是对夺秀说的。
夺秀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点头。
两人在众人注目之中，飘然离去。
此刻，苏醒的三足金乌缓缓从东边升起，明光驱逐了黑夜，透过笼罩着锦舟城的金色屏障，照亮了那些沾着血污和灰尘的脸，也照亮这满地的狼藉，一片残破。
这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应天和夺秀就这样踩着晨曦的光芒，一起回到了夺秀用来闭关的那个洞窟之中。
石壁之上的明珠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光芒，将这石室笼罩在一片温和的柔光之中。
夺秀坐回那白色纱质帘幕之后的玉石床上。
这玉石床是用整块的寒冰石雕琢而成，当年对他压制伤势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但是自从十二年前，他中断了闭关，离开这里，去阻止那个血月计划之后，这东西对他已经爆发的伤势便没有了太大的作用。
此刻顶多便是，消散一些夏日的灼热暑气。
应天凝视着夺秀显得苍白的脸，问：“你明明知道出关就会死，为什么要来？”
应天所等的人是那位少年城主陶阳。
他早就说过这锦舟城中所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哪里有这件事情大呢！
这个少年一入锦舟城之后就选择在城主府闭门不出，这个选择其实非常聪明。
毕竟就算少年拥有非同寻常的才能，但是锦舟城已经长达两百多年都没有城主了，城主手中的权柄早就被拢在白龙府手中。
现在突然以国主的名义，空降一个城主过来，而且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些早就习惯了没有城主管束，手握重权的白龙府高官们怎么可能轻易将这些交还给这个，对他们来说根本如同傀儡一般的新城主。
所以少年就顺势而为，选了一个以逸待劳的办法。
等。
他要等的，就是白龙府坐不住，在这个夏至日上为了围杀驱逐妖族，而引发混乱。
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白龙府的人治罪，并且收回他们手中的权力，真正坐上城主这个位置。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应天知道他一定会来。
但是夺秀的出现却着实是一个意外。
在应天的计划中他根本没有必要出现。
夺秀用那双已经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红色双眸，无限眷恋地注视着应天。
“因为我想再见一见您，师尊。”
应天突然沉默了下来，他压住了夺秀的一只手腕，去探测他的伤势。
当年他和那城主的一战确实已经造成了体内严重的损伤，特别是内丹。
像夺秀这种程度的大妖，内丹几乎已经与本身融为一体，这一方面大幅度地提升了妖族的身体力量和防御，但是与之相对，如果受到的攻击足以损伤他们的身体，那么他们的内丹也就同样会遭受损伤。
当年对方的那股剑气灌入了他的身体里，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虽然经过多年渐渐被消弭，但是却也在夺秀体内留下了难以修复的伤势。
夺秀轻轻推开应天的手，然后道：“师尊，我早在十余年前就已经知道，这伤势不可能治愈了。”
夺秀早就知道自己要面临死亡了，所以在听自己的弟子说起南来客出现的时候，夺秀就已经决定下山来这么一趟，不是为了妖族，也不是为了人族，不为大局，只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想着要再见师尊一面。
应天怎么会不明白，在他的眼中，眼前这个被妖族崇拜，被他们奉为神明一般的夺秀，其实仍然如同四百年前所见时是一样的。
性格有些软，充满了善心，对谁都很温柔，总是因为相貌被当成小姑娘拉拉扯扯，但是却也会手中捧着长剑，双眼熠熠生辉，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走出去的勇气，笑着扬言自己以后要当兔族里的第一位大妖。
后来他就真的当了兔族之中的第一位大妖。
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夺秀开口道：“师尊，既然您在这里，那——”
夺秀没有把接下去的那句话说完，因为应天将一直手指竖起，放在了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小心追音术。”
夺秀点点头，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应天道：“放心吧！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无论是对她而言，还是对这个世界而言，都很安全的地方。”
夺秀再度点点头，终于放心。
他轻轻咳嗽，又咳出了一口血来。
应天从袖袋之中取出了一枚墨黑色的圆片来，夺秀认得这个东西，有些惊讶。
但是应天不容他反驳地将这圆片贴在了他的眉心，指尖灵力点亮的时候，这片墨色的扁平圆片瞬间碎为糜粉，然后化生出一股极为强大的妖力钻入夺秀的体内。
这股妖力进入夺秀体内之后立即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然后压制住了他体内的伤势。但即使如此，也仍然只能算是拖延时间而已，只是将他还剩数日的性命，延长至三个月。
夺秀皱眉道：“师尊，你没必要这么做。我本来也就是过去的人了，只是时间到了而已，就如同您手中的那一把断剑一般。”
应天看了一眼那把被他随手放在石桌上的断剑。
在千钧斋第一次见这把剑的时候应天就知道了。
哪怕这把剑当初再如何锋利，如何得所向披靡，在经历了千年的岁月之后，也在光阴之中被消磨，腐朽了。
附着在剑上的执念和剑意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在最后的时光里，它不甘于平凡，不想就这样安静的，无用的，在玻璃陈列柜中腐朽，它想要在时光的尽头再胜一次，用最后一次的辉煌耗尽自己，就和当年的它的主人一样死在战中。
应天原本不想管它的闲事，所以在店里的时候并没有接受这把剑。
但是最后阴差阳错，它还是到了应天的手中。
而应天实现了它最后的愿望。
夺秀也凝视着那把断剑，然后道：“再如何的强，如何的辉煌，终究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重要的从来都是未来的人。”
就和今日那个少年城主一样，他们才是真正能够谱写未来时代的人，而他自己，早已经和这把剑一样，该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应天的视线从剑上收了回来，然后突然声音平静地问道：“我是师尊，还是你是师尊？”
夺秀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问，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仍是如实回答：“自然是您。”
应天又问：“那是我活的久，还是你活的久？”
夺秀呆呆地回答：“自然也是您。”
应天终于道：“既然我都还在这里，那么你就也给我好好活着！”
夺秀怔然望着应天，他的师尊，仍是当年的那个模样。
“过去也好，未来也好，都只是活着的人在创造未来。我会去找到合适的药草，彻底治愈你。在我回来之前，你好好在这里闭关，控制住伤势，不要再做多余的行动。”
停顿了一会儿，应天又道：“况且既然你觉得应该交给年轻人，那么为什么不多信任一下你的那个弟子。你的眼光虽然一直都不太好，但是这个徒弟却是选得不错。”
应天指的自然不是对方的实力，而是品行，夺秀所看中她的也正是这一点吧！
夺秀道：“是啊！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应天走出那座石窟的时候，灵辉也已经从锦舟城出来了，她立在门外，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
应天手指按在眉心的天元之处，然后那只黑色的面具就脱落了下来。
灵辉见到应天的脸，惊呼出声：“是、是您！”
应天道：“夺秀暂时没事，我要去找药，你守在这里，如果发生什么问题，你知道到哪里去找我。”
听到他说夺秀暂时没事，灵辉的神色舒缓了一些，然后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