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抬头直视着青年的双眼，在一片漆黑之中，那双眼睛尤其亮，仿佛有两点微弱的金光嵌在了那双瞳孔的深处。
不知为何少年总觉得眼前这个一片淡然，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地人，好似在生气。
应天道：“我原本是要来杀你的。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在他说话这句话时，少年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可应天接着道：“就像你说的，实现愿望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在你的心中那个超越无相的愿望有没有实现，但是在很多人的眼中却已经都成了真。世上有个少年的面谱制作师，拥有了可以媲美无相的技艺。”
“如今要杀你抓你的人多得要排队，而我讨厌排队。”
就在应天话音落下的这一瞬间，少年像是怕他会改变主意一般，整个人已经飞窜出去了，他要赶快离开这座城。
可就在跨越了城门的一瞬间，他脚下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让他飞速移动之中的身体开始倾斜，然后他就直接滚倒在了地上。
红衣少年皱眉，他的脚踝处好似有轻微的刺痛，然后他垂头看去，只间自己的脚踝已经被什么东西彻底切断了，但是切开他身体的那东西太过锋利了，让他一时间还没有感觉到疼，随着时间的推移，疼痛和恐惧才一起漫了上来。
而在城门口贴近地面的位置，有一道细丝，那线太细了，如果不是因为被他的血染上了色，根本就看不清楚。
红衣少年抱着脚痛苦地重重喘了一声，然后他看到一个瘦骨如柴的中年男子整个人缩在一堆乱石的阴影之中。
分明就是白天那个布偶剧的摊主。
他十指轻动，空气中产生了细微的嗡鸣声。
少年到底也是活了数十年的逍遥境修士，心中已经明了这个人是在操控那些看不清的细丝，他手中抓了一把符咒然后迅速地抛向了空中，空中立刻燃起了烈火，有什么东西在火中发出细微的崩裂之声。
而少年将一张神行符贴到了自己的身上，整个人瞬间就从原地消失了。
因为他现在已经算是被废了一条腿，因此即便是在神行符的作用之下也未能够将他送出多远，但是至少也算是逃脱了那丝线的陷阱。
但是还没等少年喘口气，就有一道拳头直扑少年的面门，少年已经狼狈地往旁边一滚，那拳头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拳风刮伤了他的脸，血染红了他的半张脸。
少年抬眼，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清丽绝伦的少女的脸庞，那五官看着真是可爱可亲，可是带着这张面谱的人眼神深处透出出来的杀意却是挡不住的。
当初她有多想要杀无相，现在也就有多想杀他，可惜，在云中境时，少年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而无相行踪无定，她也没把握杀掉，但他此刻却已经是个太过明显的目标了。
刚才那个修士恐怕是想要抓他制作面谱，否则在城门口的时候就能够趁他不备，直接隔断他的咽喉，而不是废他一只脚，才给了少年能逃走的机会。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是百分百的要杀死他。
对方是个体修，最厉害也只能修到金身境，与练气的逍遥境相同，那是修体带来的限制，少年凭借实力，本来也可能跟她一博。
但是少年却放弃了，然后自嘲一般大笑了起来。
无他，因为此时除了女子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潜藏在周围，伺机而动。
正如那个青年所说，要杀他的，要抓他的，都需要排队了。
锦舟城内，应天抬头看了看更南边，在这里隐约能够看见那道开着的城门，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墨龙司的人都去忙了，今日没人守门。
但也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想必周围的妖族都见到那龙族大妖是如何败在了那少年城主手上的，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妖族头铁地要进城来闹事了。
应天叹了口气，想必也是因为白天的那场大战，藏身在城外要等着这个面谱制作师的人也都受到了波及，多少都受了伤，而且他们之间彼此有利益冲突的也不少，说不定会先内斗一番，要拿下那个少年恐怕须费一段时间。
应天闭了闭眼，往回走。
因为这个少年的缘故，令他也想起了无相。
无相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揣测，但是大抵上都是离题几万里的。因为这个代表着神秘莫测的名字的背后，其实站着的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青年修士，也不是什么懂得术法万千的名人高徒，更遑论是什么风情万种的妖族美人。
而是一个胆子很小，性格温顺的小姑娘。
世上有很多的面谱制作师不论前因为何都是自己踏进了这个行业的，但是无相不算。
在一千四百余年前，这个小姑娘在年龄上还是个真正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因为一幅画而不得不被卷入一场，原不存在于她单纯美好想象中的噩梦旅途。
那张画，画得是那片地方一般人人家院子里常种的蔷薇花。
作为一名专门绘制符纸美人的匠人女儿，无相从小继承了父亲的绘画天赋和对绘画的热忱，这张图更是青出于蓝，便连细微之处也与那朵作为原型的花几乎一模一样。
当时就有个来找她父亲定制符纸美人的买家，看到了她的画惊为天人，遂突发奇想，要让这小姑娘给他绘制那份符纸美人的订单，然后便将那作为原型的美人送到了她家。
还是小姑娘的无相惴惴不安地绘制出的那份符纸美人所化竟果真与那真人一般无二，就算是逍遥境的修士来了，一时间也看不出差别。
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全城，他们家的订单如同雪片一般飞来，生意红火。
但是这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的父亲接了一份订单，画中作为原型的那个美人成了当地一位乡霸王的小妾，那人自然不愿意跟自己女人长得一样的符纸美人再到处流传，便带着人来砸了他们家。
无相因为那惊人的绘画才能被抓走。
那乡霸王颇有些门路，见了那些几可乱真的符纸美人，就请人来教她制作面谱。
无相那时候还不知道制作面谱意味着什么，只当是另一种形式的符纸美人，可是她没有想到，当那些作为面谱原型的人坐在方凳上，战战兢兢地被她画完之后。站在一旁的看守的那名剑修，便一剑将对方杀死了。
毕竟时间同一个身份，只应存在一人。
温热的血流了一地，却让一名小姑娘的心彻底地凉透了。
相较于符纸美人，面谱这种东西更加烫手，不过多久，那乡霸王便也死在了别人的手中，无相趁乱逃了出来，她想回家找爹娘。
可是回到了家，看到的却是早就已经空荡荡的房子，原来父母早就在多年前病逝了。
那些追寻着面谱而来的人，很快就寻着线索追了上来。
无相就只能不停地逃，可是人走到哪里，衣食住行都需要花钱，可是无相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但是经历过了那些事情，无相也再不想画画了。
幸好那时候，她遇上了一位心地善良的老嬷嬷，收容什么都不会的她在那家小饭馆里当个跑腿送菜的小厮，也不需要什么技术。
无相在那里度过了数年以来最平静的三个月。
可是那些寻找面谱和面谱制作师的能人异士们当真十分执着，找上了门来，店里的厨子、账房、小二，还有那老嬷嬷的小孙女，甚至连后院里的小黄狗都没被放过，血浸透了地上的青石砖。
当时去为那位已经有些老眼昏花了的账房先生买墨汁的无相，隔了老远就看到了那店里的骚乱，她忍住眼泪就只好继续逃跑。
可惜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愿意且有能力收容他人的三千美人阁，无相也不愿意再连累无辜的人，她不敢到别人的店里打零工，也不愿意再画什么需要原型的符纸美人和面谱。
只好用当时从那乡霸王那里带出来的最后一点材料，制作了一张没有原型，凭空想象出来的面谱，然后强装镇定在当的黑市将它卖了出去换了金钱，以此过活。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相就是以这样的手段不停地用金钱置换少量的材料，然后再置换成金钱，以此在减少与人接触的情况下过着逃亡的生活。
再后来随着无相身上修为的增长，她开始使用自己制作的面谱来将自己伪装成别人，披着另一副的面貌，做着自己不会做的事，彻彻底底将自己伪装成不会被发现的另一个人。然后在这些身份之中不停地流转。
于是后来，很多人都说世上有个厉害的面谱制作师，身无定相，他们将她称之为无相。
那个小女孩的名字就在历史之中渐渐被人所遗忘，而就连那个小姑娘自己在不停地伪装成他人的过程之中也将自己彻底遗忘了。
可是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其实那个胆小的，瑟瑟发抖，却又不愿意连累他人，在人世间不停奔波的小姑娘其实一直留在她自己的心相之中。
在那些假象的心相之内的小小角落里，总是有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的身影，睁大眼睛，无辜而又仓惶地望着天空。
与五色斑斓的心相图景比，那个女孩太小了，小到那位三千美人阁的阁主披云一眼看去都将她忽略了过去。
但是应天看到了，所以不论无相变化成什么模样，他总是能够认出她来。
那即是无相之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