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古树之下，老妪道：“你终于来了。”
应天只是看着她然后沉默了片刻，道：“你老了。”
老妪没好气地道：“废话！你是不是见过山上那些老不死的时间概念错乱了！四百多年了，我当然老了！我又不是那些剑客，只不过是个打铁的铸剑师罢了！”
老妪说这话的时候一改刚才的威严，平添了一些孩子气。
她这样子说话就和那繁华锦簇的院子里住着的少女铸剑师很相似。
老妪伸手一把拉住了应天，道：“跟我来！”
剑修不敢阻挡，任由两人走入了万古剑庐之中。
一路上无论是谁遇见她时皆是低头行礼，身为门主，她也端正着一张脸向这些小辈们点头致意，那严肃认真的样子与应天记忆之中的女孩一点也不相似。
等到走过了最初的村子，老妪和应天来到了路口，这次他们走向了最中间挂着宫灯的那条路，走在这条路上终于得了清净，应天道：“原来你都当了门主了。”
老妪自得道：“那当然了！”
她看向应天，跟他再站在一起就让她好似回到了很多年以前，不由自主就会展露出一些孩子气，她伸手拍了拍应天的袖子道：“我果然是说到做到吧！这把剑是不是最适合你的剑！”
应天点头承认道：“是！”
老妪听到便笑了起来，仿佛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四百年前，应天来这里的时候，老妪还只是一个双亲刚刚去世，被人送来此地的半大小姑娘而已，大约也就是现在那位少女铸剑师的年纪。而当时的她也不是什么铸剑天才，只不过是个刚刚学会铸剑的小辈弟子，只能在弟子庐内铸出一些歪七扭八的剑。
当时应天来此寻剑本与这个刚入门的小辈毫无关联，他找的必然是当时的万古剑庐门主，以及其余一些铸剑名家，但是这座剑域之内最好的剑庐之中却也没有任何一位铸剑师能够铸造出符合他期待的剑。
应天的力量太过强大，几乎所有的剑都无法完整发挥应天的实力，总是用不了多久便会折断，几乎每个铸剑师都在苦思冥想的尝试之后放弃了。
幽寻对此倒是有些苦恼，应天反倒是不太在乎，毕竟他当时想要的是幽寻的那把夜湾剑，那把剑的手感很好。
但既然所有的铸剑师都束手无策，两人也只得离开此地，就是这个时候遇上的这个小姑娘。她看到两人失望的神色才向他们搭话，分明只能铸造出那些歪七扭八的残次品的女孩却大言不惭地说要铸造出一把最为适合他的剑。
没人相信她可以做到，不过只是当做是孩子不知世事艰难的天真发言而已。应天也是如此，他随意而敷衍地打发女孩，与她随口许下了一个约定，只要她真的铸造出了一把这样的剑，那就也替她实现一个愿望。
而那个愿望如今就在应天的手中。
老妪冷哼打断了应天的思绪，她道：“倒是你，不是说会在外界扬名的吗？”
当年她问他要是铸出了剑要如何找到他的时候，应天回答，在外界找南来客，那时他肯定已经扬名天下了。
结果呢！等她铸造出了长剑，去问那些前来求剑的剑修，却是一个两个都不知道所谓的南来客，要不就是说他已经死了，这算是个怎么回事？还好最后还找到了一个相信南来客真的存在世间，并愿意替她送剑的求剑者。
应天回道：“当年早就扬过了！”南来客的名确实曾经传扬天下，又极为短促地结束了。
老妪没有深究，两人没有前往那座庄严的宅邸，在半路就拐向了一条小路，这是一条林中小道，在小路的深处，有一片湖泊。在这个隆冬之中，湖泊已经结了冰，这冰极为剔透，湖面宛如一面嵌在山林间的巨大镜子一般。
而在湖边有一座坟，是一座双人合墓，其中葬着的正是老妪的双亲。
老妪望着这座老坟，眼底流露出了一些伤感来，然后她向应天道：“两百多年前，我将他们悄悄移到这里来了。离我铸剑的地方很近。”
应天沉默着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了她，老妪伸手接了过来，然后轻轻拨了拨那个早就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铜锁，铜锁便直接掉了下来，这种被问剑阁众弟子引颈期待的盒子终于被打开了，而里面则装的是一把菜刀。
因为岁月的流失，这刀也和那铜锁一样附着锈迹，静静躺在柔软的青绸布之间。
这在应天或是封锋这样的外乡人看来自然常见，但是对于只使用剑的剑域来说，却是非常古怪稀奇的东西。
老妪低着头，看着盒子里的刀，慢声道：“当年我父亲就是因为铸造了这件东西而被各大铸剑师批为异类，而后被人借口所杀。这件引起了争端的东西便也被问剑阁带了回去，束之高阁。”
话说到此，老妪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起来，近乎嘶吼地道：“但是凭什么！就因为他铸造了这件东西吗？父亲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所有的争端都应该要被弭平，所以我父亲就非要背负着这样无端的指责，让问剑阁将这个收拢起来吗！一切都是为了剑！”
身为铸剑师，老妪却这样责怪着剑，但却也同样喜欢着剑，所以她的神情才分外矛盾。
应天抬头看了一眼远处藏着问剑阁的云端，并没有同老妪说起真相。
比如说其实问剑阁的那些人看着光鲜亮丽其实一个个都是殉道者，剑的殉道者，剑域的殉道者。他们将沾染世间怨厉之气的剑收回，丢入那剑坟之中，利用他们自己镇压和磨去剑上的怨厉后，再让适合的人去取走。所以周厉才会赶不及将那邪剑送回问剑阁。
如周厉这样的或许还能够在剑域各处行走，但是那位活了很久的白发阁主要镇压底下的怨厉之气却是不能离开问剑阁，也管不了世上许多纷杂小事。
他们是维持平衡的人，而不是主持正义之辈。
但这又能够持续多久呢！
应天看着锦盒里的菜刀，然后老妪开口道：“现在物归原主了。”
老妪将锦盒埋在坟头，才落寞地站起身，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样说着她的眼睛瞄向了旁边如同镜面一般的湖面，然后道：“你知道我最后是在哪里找到如意铁的原铁的吗？”
她抬手指向湖面道：“正是这片水镜湖。”
如意铁在剑域之内也属于传说之物，毕竟是和剑神绑定在一起说的，更像是孩童话本之中的宝物，所以就算她当年费力去寻找，却也只被当做一个笑话，她在山海之间千寻万找，却始终不得。
但是在她将父母的坟秘密迁到这里来的那一年，她却发现如意铁原来便紧紧躺在水镜湖底下和同样漆黑的淤泥堆积在一起。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同命运一般。
但是当老妪提到了这命运这两个字的时候，应天却是皱起了眉头，随后他的袖中的如意剑忽然发出轻微的鸣声。仿佛与之相应和，那水镜湖剔透的冰面开始变得模糊，呈现出一种雾状的乳白色，随后，这薄雾竟透过了冰面漫了上来。
只是一瞬间，应天便置身于大雾之中，身边也再不见老妪身影，只有一点亮光在远处仿佛是在指引着他。
应天慢慢向那光中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