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锋穿过白石，却见到了一片繁华的街道，这是他记忆中的街道，也是他熟识的街道，这是云海城的街道。就好像这么多年的经历不过只是一场梦一样，那些记忆渐渐在封锋脑海之中变得如轻纱一样薄，模糊地像是不曾真是存在过。而他仍是那个在云海城中一无是处的孩子。
封锋茫然地迈出腿向前走了几步，那是两条短小的孩童的腿。
元宵节的夜晚总是比平常更热闹，各种禁令在今日也解除，往日总是庄严干净的大道两边此刻倒处摆着贩卖小吃食或小玩具的摊子，让在街上奔跑的孩子们看得眼花缭乱。
而此时在一片糅合在一起的欢乐声中，一个刺耳的求饶声飘进了封锋的耳中，他转头看见一个贩卖小汤圆的摊子正面临着一阵骚乱。几名衣着华丽的世家子弟正指使着自己的仆人踢打身为摊主的老丈。
那金贵的少年一脸嫌恶地望着自己衣服的下摆，金线织锦的衣服上落着一块明显的深色污渍，而他的旁边一名穿着粗布衫的孩子捧着只剩半碗的汤圆坐倒在地，而那摊主的老丈正是在护着他。
他怀中的孩子仍开了碗，伸出手像是要挥开那些对自己的爷爷拳打脚踢的人，但是他的力量太弱小，那伸出的双手就好像是在暴风雨中摇曳的稚嫩花朵，只能无力地面对这天地间的不公。
周围的众人见到此景，纵然是有些同情这对爷孙，但是却也不想惹事，纷纷绕开了这场闹剧。
封锋迈开腿，奋力地挤过人群，他想要伸手去阻止这一切，握住那孩子的手，却也被那些高大的体修家仆们一把推开。
他和那孩子一样太弱小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封锋被推倒在地，他的手掌从青石板的尖角上擦过，隐隐作痛，他狼狈地爬起来，周围的景致却已经变化。
夜色已经褪去，三足金乌高悬在头顶的天空上，封锋的手脚抽长，已经从一名软弱的孩童成长为了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
他眉头紧皱着，刚才的事情如同在他的心间种下了一个小小的火苗，令他不甘。
封锋转头在贯穿了云海城的那条金纱河上笼着薄薄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金色光泽，就如一片金色薄纱笼在河上。春风之中的精雕细琢的彩色画舫分开薄雾缓缓而行。
而在这美丽祥和的河岸边，几名比封锋还要稍小一些的少年正围成了一圈，时而发出欢呼笑闹之声。
而在他们包围圈的中间，却是个穿着粗布衣的家丁男子正爬跪在地上，而一名少年正骑在他的身上，手上拿着鞭子，和另一名同样骑着仆役的少年相互对撞着，以此取乐
稍有不对便用手中的鞭子抽打那些家丁。
再少年又要下手之时，封锋走上前，捉住了那少年的手。
这次封锋成功阻止了他。
少年十分不服，从那仆役的身上跨了下来，然后趾高气昂地看着封锋道：“你是谁？管什么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
封锋还没有回话，一名好似是书童样的贴身小厮便走了上来，附在少年耳边说了句什么。
少年不是修士，只不过是这周围所住的豪商，在听到了封家小公子的时候，脸色一变，但是之前说了那样的话此刻也有些不好下台，只伸脚踢了踢那仍趴着的仆役，道：“这次算是你走了狗屎运了，少爷们不过玩玩，竟然也有人要为你们出头。还不滚起来。”
旁边的几人也都从下仆那里听到了消息，然后勾住了这人的肩膀道：“今日天气也好，不如我们就划船去吧！”
少年们的这一场闹剧就此散了，那两名仆役从地上匆匆爬起来，垂着头，不敢怠慢，立刻跟上了那些欢笑着的少年。
封锋皱着眉，看着那些舔着脸有贴了上去的仆役，仿佛像是在告诉他，就算你阻止了，有些东西你注定是无法改变的。
就好像在隔了数月的金纱河上飘起了一具据说是落水身亡的浮尸，那张已经被水泡得肿胀了的脸正是今日这两名仆役之中的一人。
而致人死命的少年却在父亲的讨保之下花了些银两便消解了灾祸，又成了河上画舫中的一片笑声。
仿佛人和人的命从来都不是等价的，有些人生来金贵，有些人注定命薄。
看着河上一座座无知无觉的画舫，封锋双手握紧了拳头。
金纱河上的风吹皱了河水，封锋看见城中的修士在追杀狩猎妖族，力量稍强的妖族都四处奔逃藏匿起来，而那些被人逮住了，堆积在窄巷院落里的都是一些瘦弱孩童的尸体，金色的、蓝色的头发垂落下来，又被鲜血都染上了同样的红色。
封锋抬头，布满星辰的夜空之中，穿着统一的墨色制服的修士从半空掠过，他们是云海城墨龙司的人，被他们追击的修士手持符纸然后一头撞入了人群之中，人群骤然散开。
孩童手里的糖人被挤掉落在地上，巷子黑暗的阴影之中便窜出了一道影子，用细小的脏兮兮的手拾起已经脏了的糖人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
封锋意识到了危机想要去拉她，却早就已经来不及了，他被人流挤到了边缘，一道剑光落在了街道上，无数的符箓浮起，逃亡的修士借助符箓冲出了人群，而在剑光之下，那张同样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没来得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便永远地定格了。
鲜血沾上了她的发丝，沾上了她的脸颊，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衫，无辜的妖族孩童倒落在血泊之中无人问津。甚至有人发出了一声嫌恶的低语，怪她脏了云海城的街道。
封锋什么都做不到，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愤怒，他伸手，骤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此刻不知是从天空还是从他心底却传来了一个声音，质问他。
“你拔剑是想要干什么？”
封锋下意识地回答：“我想要保护他们。”他想要保护这些不被人看在眼中的弱小的人，这些分明没有什么过错的，这些不被在意的人。
“真的吗？那你现在为何会拔剑？你要保护的东西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封锋低头，人潮的缝隙间死去的妖族孩童睁着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泛着不解。
那个声音追根究底地责问他：“真正令你愤怒的是什么？”
封锋仿佛嘴被缝住了似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要保护的东西确实已经死了，但是他心中的怒火却是这么鲜明，他拔出的剑仿佛是想要斩断什么，但是那是什么呢？
模模糊糊的感觉飘荡在封锋的心间，但是他却抓不住。
仿佛随着他的心境变化，周围的街道和人声都褪去，此刻他正站在那座令他安宁的锦舟城的万事屋里，而他手中的剑正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封锋记得这个人，这个人正是之前绑架乔安娜那个事件之中的匪徒。对方绑走了乔安娜，并且以此来威胁老板和楠姐对战，想要杀掉老板。
而封锋在愤怒之中拔剑。
那个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向封锋道：“这个时候你拔剑又是保护了什么？”
杀了他也救不了乔安娜，也无法制止楠姐和老板，也改变不了结局，但是封锋还是拔剑了，他真的是为了守护什么而拔的剑吗？过去的记忆这么直白地否定了他。
“你的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善良。你不像楠姐，你没有那么好。”
封锋有些茫然也有些痛苦。
但是那个声音却不愿意放过他，重新又追问起那个问题。
“所以你拔剑是为了什么？”
封锋低下头望着正架在匪徒脖子上的剑，光洁闪亮的剑刃上倒映出了他愤怒的脸，那张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仿佛是在敦促着封锋，敦促他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善良，敦促他认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与张楠不同，他拔剑不是完全为了保护弱小，而是他很愤怒，他对眼前的发生的事情感到愤怒，愤怒这事情的不公，愤怒这些不知是谁定下的无形规则，愤怒那些约定俗成的正确，那些无可选择的两难。
所以他拔剑，他想要用一剑解决，就和当初话本故事里的南来客一样，就像剑修传言的标语之中一样。
一剑破万法。
他为了什么拔剑？
他为了斩断这些无形的规则拔剑！
就在那一个瞬间，封锋用尽全力挥出了这一剑，瞬间仿佛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响起，封锋眼前的景致上布满了裂纹，下一刻幻境破碎，如同一阵狂风卷过。
当封锋再次张开眼的时候，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一条往下走的阶梯，而封锋跪坐在黑暗之中，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有什么东西那么清晰，那时封锋真正的内心。
没有封锋所想的那么好，但是却是最真实的他，他的剑心。
泪水划过了封锋的面庞。
山顶白石外的邋遢老人仿佛对内中发生的事情有所感应，叹了口气，却也发自真心的笑了起来。
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好，当然很痛苦，但那没有那么好却也并不是坏事，只是不那么完满的事罢了。人都是没有那么完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