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开时是新学年的开始,上一届的前辈们在唱完充满梦想、希望与青春的校歌后各奔东西。望着如落樱般零零散散离去的前辈们,一股紧迫感涌上我的心头。
教室换到了三楼,同学还是原来的同学,教书的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第一节课还是秃顶田中的国语课。
我的心思全然不在课堂上,目光时而被窗外的樱花吸引,时而又被讲台上反光的秃顶吸引。田中老师油腻的秃顶在这美丽的樱花飞舞时节多少有点煞风景。大部分同学很认真地埋头记笔记,比以往认真得多,无形之中带来的紧张感让我有点慌。加奈还是老样子,坐得笔直,盯着黑板,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秃顶田中讲课讲了一半又扯到最近日本经济好转的事上了。说经济不好内部矛盾严重的时候就宣扬周围都是敌人,这经济一好转,新闻舆论又开始宣扬日本是个热情好客的国家。秃顶田中说完哈哈大笑,几个男生也陪着他发出尴尬的笑声。我听不懂秃顶田中的讽刺,我想那几个男生也是听不懂的。男生就是这样,喜欢不懂装懂,即使被揭穿也要狡辩。归根到底,是为了所谓的面子。
我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前面加奈美丽的长发传来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我闻得如痴如醉。
我和加奈相识已经一年了,初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
是初次相遇的时候?还是文化祭那天?还是我第一次在她家过夜的时候?还是去年炎热的暑假?
我不知道。
也许我对她的感情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
这份不能说出口的感情。
有点痛苦。
有点寂寞。
哪怕不能说出口,我也想永远、永远和她在一起。
…
忽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目光。我抬起眼皮一看,秃顶田中正愤怒地瞪着我,活像发怒的牛的眼睛,吓得我连忙坐正。
秃顶田中瞪了我两秒,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明日香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偷笑。秃顶田中一反常态没有拿我开玩笑,只是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便放过了我。
开学过了半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我第二次在KGB遇到秃顶田中,这也是最后一次在KGB遇到他。这天本来是和加奈约好一起在KGB吃晚饭的,结果她下午突然打电话说不能陪我去KGB吃晚饭了,她的奶奶来了。我只好独自一人去KGB。有些人可能觉得一个人去这类地方会很尴尬,但我完全没有尴尬的感觉。在认识加奈之前,我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认识加奈后,我反而变得软弱了,变得不能忍受寂寞了。
我点了一份套餐找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
快吃完的时候对面坐来个人。
那锃光瓦亮的秃顶反射着天花板上暖色的灯光。
“哟!这不是三班的光崎同学嘛?”
秃顶田中端着餐盘大摇大摆地坐到我对面。
我心想:真倒霉,怎么又遇到他了。
“田中老师好。”我勉强挤出笑容向秃顶田中问好。
“哦。”秃顶田中冷淡地应了一声,套上一次性手套,抓起几根薯条,蘸了点番茄酱,一口嚼掉。
他的吃相和他的秃顶一样难看,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这时秃顶田中突然抬头盯住我,嘴角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把剩下的两块炸鸡三下五除二吃完,起身准备离开。
“光崎同学!这么着急干嘛?坐下来和我聊聊。”
“我...”我想找个借口赶紧走,但是大脑转不过来。
“坐下,坐下。”
在秃顶田中的挽留下,我不安地坐下,同时心里建起了一道厚实的城墙以抵御他的说教。
“上次在这里见到你是去年五月吧?”
“嗯。”我低头应了一声。
“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的。”
秃顶田中看到我敷衍的样子,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你最近上课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我摆正了身姿,做出聆听教诲的样子,垂下眼皮不敢直视秃顶田中的目光。
“前座的高橋同学对你的吸引力蛮大的嘛。”
秃顶田中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我心底陡然一惊,心脏仿佛一瞬间被刺穿。我努力保持平静的样子的同时偷偷瞥了他一眼。
正好撞上秃顶田中的目光。那是看穿一切的眼神。
“光崎你与高橋...”秃顶田中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用他说完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只是有点意外,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秃顶田中是一个对任何事都能直言不讳或是阴阳怪气嘲讽的人。
秃顶田中干咳了一声,我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此刻的我就像个等待判决书的罪犯。
“不用担心,我的观念可一点也不落后。”秃顶田中看穿了我的担忧。
“不过,我作为你的老师,必须给你几句忠告。”
“我做教师快二十年了。回想起来,我曾经教过的学生中也有一两个和你相似的女生。”
“这二十年来日本人的观念表面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实际上骨子里的固执与偏见丝毫没有改变。我们日本人为了向欧米靠拢,学习他们的制度、法律、经济、文化,努力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文明的国家’。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比我们日本更懂得包装了,从一件廉价的商品到我们日本人自身,没有什么是不能包装的。‘虚伪’这一点全世界共通,而我们日本通过学习欧米,将这一点放大到了极致。即使法律开始保护一些少数群体的利益,也不要天真的以为普罗大众长久以来的偏见就会因此消失。要是把大家的‘温柔的谎言’当真,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秃顶田中长篇大论地说了半天。我看这不是忠告,而是借题发挥一个劲地数落日本的不是。
不过他这人就这样,一张嘴就是愤世恨俗,浑身散发着郁郁不得志的气息。
“嗯,我知道。”
“知道就好。”
“光崎,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和母亲都是普通的社员。”
“普通社员啊…”
“我听说高橋的母亲是食品会社的社长,是吗?”
“是的。”
秃顶田中听后沉默了两秒。
“即使你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今后也必须直面你与高橋家庭的差距。还是学生的你可能觉得这没什么,毕业之后你们也许就会因此分道扬镳。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认同秃顶田中的话,但也没反驳。我和加奈的成绩差不多,考大学的话也可以考同一所大学。就算毕业之后直接走上社会,我和她也可以在一起做喜欢的工作。我认为只要我想,我就能和加奈一直在一起。
…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既天真又可笑。
世上不如愿之事,十有八九。
…
秃顶田中的一番话多少让我有了些危机感,这使得我的行为更加谨慎。我曾想过和明日香或丽丽倾诉心中的苦恼,这个想法也因秃顶田中的话而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我对加奈的感情却没有一点退缩,有增无减。
爱的毒日积月累,我已无可救药。
我,想向她告白。
虽说有这个想法,但付诸行动却难于登天。
要是能脑子一热向她告白就好了。
我不但没有勇气,而且连莽撞的行为也做不出。
浑浑噩噩中时间如流水般逝去。
天气逐渐炎热,春日走进尾声,又到了学校举办文化祭的时候。
不过受験生的我们与一切校园活动都无缘了。
班级里紧张的学习氛围令我感到不适,死气沉沉,像我这种无心学习的人只会觉得呼吸困难。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从未停过。大家好像都有明确的目标,每个人都努力朝着各自的目标前进。
我就像一个身陷在黄沙漫天的戈壁中的旅行者,失去了方向感,也没有目的地。眼前的同学们,化作穿越戈壁沙漠的商队,他们的身影在驼铃声中渐行渐远。
加奈依然是那样悠闲自得,与以往相比唯一的改变就是课间去走廊透气的次数变多了。
走廊上凉爽的风吹拂着两个彷徨的人。
蓝色的天空宁静极了,淡淡的白云就像笔刷沾着白色颜色在蓝色背景上留下的痕迹。
楼下的喧闹声正是再也无法返回的过去。
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栏杆上打哈欠。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熟悉无比。
但是我却无法知晓她的内心。
加奈常说我是一个好懂的人,心里想的全表现在脸上。
那么,她是不是早已察觉我的心意了呢?
如果她已经察觉却故意装作不知,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和我一样害怕改变?还是她在用这种无视的方式拒绝我的心?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胡乱猜测下去...
“啊,盖世太保来了,我们回教室吧。”
加奈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朝楼梯口看了一眼,看到学生会长一行人昂首阔步地从楼梯口走来。
新上任的学生会长每天中午都会到每层楼巡查一遍。这个新会长梳了个大背头,戴着训导主任同款金丝眼镜,装作‘大人的模样’。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长满了坑坑洼洼的青春痘,远看就像是月球的表面。这张脸和他的大背头、金丝眼镜组合起来实在是违和感十足。
去年的学生会长是个很漂亮的黑长直学姐,学姐毕业后,这人在选举中胜出当上了学生会长。他是个‘改革派’,一上任就定下一大堆规矩,不能趴在走廊的栏杆上便是其中之一。我和加奈都没有投票给这人,投票给他的同学现在大概已经后悔了吧。
若是以前加奈肯定要怼上两句,她一直以来都看学生会的人不顺眼。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毕竟我们还有大半年就毕业了。
“加奈,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去年你问过我同样的话,我说没有,你说和我一样。”
“是有这么一回事。”
“现在呢?”
“现在也没有。”
“加奈,我已经打算好了哦。“
“嗯?说说看。”
“当然是和你在一起啦,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