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过来。
坐在椅子里,趴在电脑桌上的我醒了过来。
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我的房间中醒了过来。
待在头上的耳机中传来“兹~兹~”的杂音,我茫然地抬头,引入眼睛的是被我用手指磨光了的键盘和电脑屏幕不断闪烁着「您与风子流的连接已经断开」的提示框。
甩了甩被压得发麻的手臂,转动脑袋时脖子因为僵硬的颈骨而发出了“咔嚓”声。
真怀疑自己的头会不会就这样断掉...
乌拉拉真奥子的房间十分简陋,一张黑色床带所覆盖的单人床被放在墙角,还算完整却已经稍显老旧的衣橱放在床的旁边,在对角线的墙角里放着这台漆黑的电脑。
房间的中间有着圆形的小桌,其他我还没提到过的空间则被扔的垃圾还有再也不能用的废品所堆满。
虽然妹妹总是会一边抱怨着一边帮我把房间整理干净,可是不到半天房间就会又会被我弄乱成原来的样子。
『真是个不放心的哥哥!』
妹妹总是会这样气愤地说。
乌真雅,我的妹妹,漂亮的女孩子,目前就读于H市的国立高中二年级,身高165cm,体重44kg,三围不详。
我又不是那种会去量妹妹三围的变态。
或者说,我一旦碰到妹妹的肌肤都会使我内心深沉的罪恶感加重。
我是罪人。
对妹妹的过错是一辈子都无法被原谅的恶意。
也可以这样说吧,如果雅这样命令我“哥哥去死好了。”,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刀子插进我的心脏。
这不是因为我是个妹控或是因为我对妹妹的爱已经跨越生死这条线。
这只是我「主观」上深沉的赎罪。
闲话休提。
我把鼠标移在「重新连接」的按钮上点击了下去,对方的窗口上有着“loading”的英文字母闪着光,我的窗口则弹出了白色的聊天框与我自身的视频图像。
放在电脑显示屏旁的摄像头亮起红色的光。
黑色长发、皮肤白皙的女孩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电脑桌面。
时间是2012年5月18日,星期二,距离我患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零二十一天。
再也无法生长的身体与弱得仿佛不像人类一般的体质。
用小说的口吻来讲,便是我的时光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
所有人都已经迈着步子走远,我却被甩在灰色的空间里凝固。
十八岁的我却永远保持着150cm,40kg的体重。
被独自囚禁在乌拉拉真奥子的房间里,「客观」死亡。
The subjective world of fantasy,TSWOF。
虽然有着这样一个非常拉风的名字,看起来也非常帅。不过,我想患上这种传染病的人都不会有很好的情绪。
TSWOF传染病,换上这种病的我,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
说起来还不如死掉好了。
我是这样想的。
但总有人会牵挂,会伤心,会痛苦。
死亡本来就不是能轻易说出来的词。
只是幸好...
『早啊,小乌~』
中年大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对方视频窗口中的模糊感终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把自己的金发绑成双马尾的幼女。
『今天的气色也是和往常一样好呢,你的病又加重了吗?~』
『你这家伙...一大早的精力还真是旺盛...』
『哦,是吗...就算被小乌夸奖也不会高兴的。』
『我那不是在夸你...』
遇上风子流或许是我这一生为数不多高兴的事情。
拯救了我的灵魂的风子流,同样是TSWOF传染病的患者,虽然她已经和我一样是十八岁的年龄,可外表依旧是和八岁的国小生一样。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五年前我患病的那天,风子流就开始负责起我的病情观察。
毕竟,TSWOF传染病也不是像感冒一样非常普通的病况。
『你说话的这个坏毛病就不能改一下吗?』
我向风子流抱怨道。
『哎呀,咱的毒舌可只会为小乌服务的哦。』
『不是这个啦,是你的大叔音啊大叔音!』
『这个是习惯啦,改不掉了。』
『坏习惯可是会毁掉人的一生哦。』
『什么嘛!小乌昨天晚上突然就睡着了不也是坏习惯吗?!』
『啊,啊,那件事...抱歉。』
因为是负责我的病情观察,所以总会有例行的检查。虽然我不会走出房间,可是用耳机听听心跳用视频看一看脸上的情况这种事情还是可以办到的。
『我也有错啦...毕竟半夜把你叫醒...』
风子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让我不要在意。
『现在也很闲,这时候工作也没关系的。』
『哦...是吗?』
我离开了椅子,耳机依旧戴在头上,因为是特制的耳机连接线,所以不用担心耳机线过短而被我扯下来。
『不过,那你半夜叫醒我的原因又是什么?』
『呼呼~只是想听听小乌半夜渴睡时那种萌萌的声音~』
我在杂物堆里摸索着听诊器的手顿时一僵。
『中年大叔的声音说出这种话来还真是有够恶心的。』
超恶心的好不好。
『啥,小乌不会觉得很萌吗?不是很萌吗?』
『一点都不。』
『诶——?』风子发出了惊讶的叫声。『这不是杂志上推崇的「反差萌」吗?原来不会戳到小乌的萌点啊。』
『如果你能用自己原本的声音说话就会正中我的好球带了,我可是隐藏得很深的萝莉控啊。』
真没劲。风子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小乌哥哥,人家...人家最喜欢你了♥』
耳机里是可爱的小女孩儿的声音。
『啊哈,不用变声器的话不是挺萌的嘛。』
好险,差一点就动摇了。
『喂,乌拉拉真奥子,你这家伙...听了我的告白后,只有这点反应吗?!』
萝莉在生气的时候也是非常可爱呢,呀,脸都红了呢!
『风子小姐,我也非常喜欢您呢。』
『啊,啊?』风子在耳机里慌乱了一下『喜...喜欢...喜欢我吗?这...这也是小乌恶劣的玩笑呢...那...那么...喜欢我纳尼...?』
咬到舌头了,笨蛋。
『全部都喜欢哦~』
『特别是你的变声器啊,我可是爱得不得了。』
......
『骗子。』
风子的声音一下子就阴沉了许多。
『什么,风子,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
『啊哈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当真嘛。』
小乌的性格我又不是不知道。
『嗯?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和风子在聊天的时候总是非常快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经常接触女孩子的原因。
风子因为我患上的病才会和我这样闲散的聊天,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工作,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遇上如此有趣的女孩儿。
『风子...』我迟疑了一下。
『这样子和我聊天的话,不会觉得无聊吗?』
『小乌也终于有自知之明了啊,是的,非常无聊哦~明明是青春恋爱的年龄,沉闷得和老头子一样...这样不会惹女孩子喜欢啦...』
『我遇不上几个女孩子啦。』
『我也知道小乌身旁没有什么女孩子,可是我并不喜欢小乌受欢迎...』
『你这可是非常让我讨厌的想法啊。』
『小乌受欢迎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你又不是我的...』
我转头朝身后的电脑屏幕无奈地笑了一下。
虽然说这是我们两个开了很久的玩笑。
男孩子遇到这种情况的话,说不定某一天就会当真了。
「哎呀,这女孩子肯定是喜欢我的吧,不喜欢我不会开这种玩笑的」男孩子心里这种想法...无论是什么时候。
都是十分自恋的想法。
「和自己聊天的女孩子都是喜欢我的」,我早就从这种妄想中毕业了。
又不是我的恋人。我在心里把话补了上去。
我回头望了望风子,她的表情有些奇怪。
只是去快餐店上厕所,却被告知自己可以随便点餐不用花钱。
大概是这样的表情。
我也没法仔细描述出来,因为我也很久没有去过快餐店了。
『风子...?』
在寂静了一会儿后,我发出声音稍微提醒她。
这时候你应该用毒舌吐槽我才对。
『小乌啊...』
风子又换回了大叔音。
『刚才你似乎说过「自己遇不上几个女孩子」呢。』
『啊,大概说过。』
『似乎事实不是这样呢...』
『哈,你在说什么呢,很奇怪诶。』
我从一堆胡乱堆放着的书本里扯出了听诊器的听筒。
顺带一提书堆里并没有普通男子高中生常见的A书。
当然我并不算普通男子高中生。
『我当然说的是...』
『哎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有着我不熟悉的女孩儿声音从窗户外边传来。
「啪嗒!」
玻璃碎掉的声音。
乌拉拉真奥子房间中存在了十八年的透明的、年老失修的窗户玻璃。
如今碎掉了。
我扭头看向窗户。
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运动鞋。
然后是运动少女粗细均匀的大腿被黑色的长袜包裹住。
随着风胡乱舞动的蓝白色百褶裙。
目光缓缓地向上移去。
白色的女高中生制服。
蓝色的领结是高中生。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雅平时在我耳边唠叨的结果。
要不然我连丝袜和连裤袜也会分不清楚。
再往上。
被风吹起来的黑色中短发。
女孩儿脸上茫然的表情。
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孩儿?!
我什么时候拥有这种能够吸引女孩儿的体质了!!!
不对,这时候应该首先想到的是...
这这这这这女孩儿把我房间里的窗户踢破了!!!
踢破了!!!
这是哪里的美国漫画吗?美国队长闯入私人住宅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吧!
因为该死的、烦人的、讨厌的地心引力,女孩儿开始加速地下落。
因为该死的、烦人的、讨厌的惯性的缘故,女孩儿开始朝着我扑过来。
『喂,喂,等一下,我说,刹车!红灯!住手!...要撞上了,撞上了!』
我语无伦次地摆着手,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穿着拖鞋的脚向后退了一步,却刚好被倒塌的书堆绊了一跤。
「碰!」我和女孩的额头撞在了一起。
耳机被震得抖落在我的脖子两旁,耳机线则顺着我的身体后退被粗暴地与主机分开,她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我一些,我不得不用手抱紧她才能维持微妙的平衡。
而压迫在我身上的,是少女发育正常的身体。
我的手穿过女孩儿的腋下,掌心轻轻滑过了她的臀部。
『唔——』女孩儿轻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脸似乎微微地红了一些。
冲击力让我「蹬蹬蹬」地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终于撞上了衣橱,剧烈的撞击让我的后背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从肺部挤压出来的空气让我呻吟了出来。
『哈...哈...』我激烈地喘着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力气并不能支持我一直抱着别人。
我松开了环在女孩儿腰上的手,女孩儿被解开束缚后带着脸红的神情夸张地向后缩了一下,两只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脸。
『盯~』我甚至觉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说,你这么盯着我我会害羞的。
『女...女孩子?』
黑发女孩儿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用着像是要将我脑袋摁断一般的力气向后按去,我细弱的脖子就这样被暴露在她的视线下。
『喉结也没有呢...真的是女孩子啊!』她用着很开心的语气说着『要是被男孩子抱住的话,我肯定会害羞地去自杀的。』
这句话让我把「13岁的男孩子不会有喉结的!」咽了下去。
『啊呼~真是幸运,就算我并没有想到房间里会有人的说,不过是女孩子真是太好了,不如说是最好了!』
女孩儿放松地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放在了我的大腿上,抱歉地笑了笑。
『啊...这样的姿势并不好吧,不过大家都是女孩子...』
从各方面都传来不妙的感觉。
不是指我男性本能的觉醒。
而是缓缓下沉的我的大腿骨。
那是肌肉的撕扯声与骨头的惨叫。
『咔擦』
骨头断掉的声音。
断掉了。
我的大腿骨,被某个闯进我房间的女孩的身体,压断了。
如果我一脸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来,你肯定以为这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
但是,这就是「客观」,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如真理一般的「客观」。
证据就是骨头的碎片和着被划开的血管中的血液在我的大腿里激烈地游荡。
『嘶...小姐,你好像把我的大腿压断了...』
『什么?压断?噗噗...看你一脸天然呆的样子,没想到骨子里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呐...』
女孩儿发出了欢乐的笑声。
我可不是...在开什么玩笑。
灰色的、像雾一般的物质从我受伤的大腿中流了出来,用一个恶心的比喻,像是身体滑溜溜的让人不舒服的蛇类一样。
虽然这样说可能会让人觉得我在自夸,不过我自认为自己露出了一个——
非常虚假但又十分抱歉的笑容。
『......』
面前的女孩搞不清楚状况一样,歪着头一副疑惑的表情。
等着我为你解释吗?
灰色的烟雾向房间扩散,吞食了我的衣柜,我的床铺,我的电脑,我的房间。
空调「嗡嗡嗡」的声音逐渐消失。
耳机的杂音也被完全地隔离。
女孩儿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样子,她试着环顾了一下周围。
灰色。
灰色。
灰色。
灰色。
灰色....
她缓缓瞪大了眼睛。
每个人都是这样。
在遇见这种状况的时候都无法保持常态。
不管是涵养很深的绅士。
不管是生物意义上的父母。
不管是我最重视的妹妹。
不管是这个眼前看似活泼的女孩儿。
我是一只早已生病的怪物。
TSWOF传染病。
The subjective world of fantasy。
——主观上的妄想世界。
是只残喘在「主观」世界里苟活着的野兽。
没有獠牙,没有翅膀,没有尖爪的野兽,无法撕碎别人,却能被轻易伤害,在灰色的空间里独自舔着伤口。
我稍微抬头看了一样女孩儿,她的眼睛里有的是我不懂的色彩。
灰色的世界。
像这样的女孩儿,应该是会普通地和朋友逛街喝茶看电影聊天的吧。
却被我这样错误地拖进了这种情况。
我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抚她或是安抚自己。
所以,我只能。
『对不起。』
我只有这样道歉。
我只会这样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