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那里,在酒楼的那个角落,可以喝上一天的酒。
就如同他可以独自舞上一天的剑,独自读上一天的书,赶上一天的路。
就如同他以前可以听一天的曲,看一天的舞,赏一天的秋湖。
太阳升了又落了,月亮走了又来了。
华灯渐渐明亮,酒楼渐渐喧嚷。
他一袭白衣,浅浅的酌着。
他静静地看着酒楼下、漓江边的繁华,听着人们的喧闹,一声声吆喝,引得行人住了足,遍身罗绮的人下了车。
还有河灯,引得诗人们推杯换盏,弦师将琴拨。
微风拂过,酒楼的锦旆飘扬,皋城酒馆几个字若现若没。
觥酒对漓江,皋城酒楼上,最是风光。
能在这么一个风光的地方饮酒,是没有一个人能不开心的。
少年也不例外。
他凝望着江上的石桥,轻轻的笑着。
但似乎他看得更远。
看得更深。
当他又见街上过了百十人之后,再次举杯,却发现酒没了。
“再来一壶酒。”
他沉思了一会,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然后笑了,高声喊道。
“和这里最好的菜。”
也许有人回应,也许没有。
又思索了片刻,他又向店家要了笔墨纸砚,铺在桌子上,一首一首的写诗。
写完就将纸团成团,向楼下扔。也不管墨迹干没干。
这是自太祖的时候就流传下来的习俗。
据说那时北水十六国困太祖于皋城,皋城虽为五朝古都,权贵们走的走散的散。
长清节时,本应游人如织的漓江畔空无一人。
太祖粮食几尽,独自在漓江畔散心,却有纸团从天而降,原来那时还未出仕的谭兰于皋城酒楼饮酒,痴狂成性,竟然将写好的诗作团成纸团四处乱扔,恰好飞出了窗户,被太祖发现。
太祖看了诗作后惊为天人,力邀谭兰做军师之位,后来谭兰帮着太祖拿了天下,一时成为美谈。
后来太祖后来找了个借口杀了他。
再后来在长清节将诗写在纸上从酒楼往下扔这个习俗也被保留下来,只不过象征性地扔几个,祈福自己能遇到贵人,高官厚禄的仪式罢了。
所以长清节来江畔的人大多带把纸伞,在酒楼外妄图捡到名家字迹,发笔小财的人也多起来。
今天也是长清节。
皋城酒楼临江的位置总是难求,今天更是如此——但竟没有一个人去叨扰他,即使他在这里独自占着一整桌,日出到日落。
那些愤愤想让少年让出座位的人,早早被酒家的老板娘吩咐下伙计拦住了。
让伙计们诧异的是,长清节这个万分忙碌的日子,老板娘却早早将工作交代下去,清晨就出门了。
贴身的仆人更知道些细节,主人半夜就起来梳妆,穿上了最华丽的衣裳。
只是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没有走远,却也不敢靠近。
她一整天都在江对岸的树林中哀默的遥望着那个微笑的少年,月隐到月升。
直到她看见少年开始扔纸团,才开始慌张了,她没料到他会写诗——刹那间她忽然觉得他写的诗里也许会有些答案。
那她迫切想知道的,却又彷徨不愿听闻的答案。
匆忙的搭船回来,她被人群推攘着,勉强走到酒楼下,追逐着那些飘落的纸团。
绝华美的红服湿了脏了边角,又飘扬着,笨重的头饰使她仰头追逐变得有些笨拙。
最终她还是过来晚了,纸条要么早已被捡走,要么飘入江水中润湿了字迹。
她忽的茫然了,再次抬头,却发现少年已经离去,一抹鲜红的缎带从那里飘下。
她忽的认出了那个缎带,再次竭力的试图去追逐——她追到了。
她颤抖着抚摸着缎带,仿佛那是她的生命。
那上面写着一行诗。
漓水湝湝,思绪切切,石板迭迭。
她掏出秀囊,珍重的收起来,却忽然哭了。
最后的最后,他……究竟在想念着谁?
……是不是我?
她忽然极度懊悔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勇气站得近一点,离他在近一点,也许现在一切清晰明了了。
无论如何……她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微风拂过,江畔有情的人仍然在说着有情的话,奏着凤求凰的歌。
她忽然哭了。
她弯下腰,将装着缎带的秀囊狠狠的掷在地上,狠狠的踩,恍然再珍重的捡起来,试图拂去尘埃,倏忽又扔,又捡。
哭的嘶声裂肺。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小雨,她折腾实在累了,蹲下,哑然无声。
去年……去年这个时候,一样的长清节,一样的雨,一样的衣服,只是那时她和他打着伞,他牵着她的手,在人群中漫步。那时她才不用继承家业,他能唱出优美的歌。
去年的那两个人,越走越远。
她轻声哭了起来。
…
长清节在漓江畔痛哭的女人若是在平时,街头巷尾总是会在茶余品味品味的,但那一年的长清节,没有人有闲暇再去关注这些了。
长清节入夜,平昌帝欲效仿先皇,携妃子数人漫步于漓江畔,却未想到于出宫的路上被人刺杀。
据说人是已经亡国的郃国皇帝,还是一个少年,白衣翩翩。
那少年自然是没能逃出去,但平昌帝也没能救回来。
彼时朝堂上南栀党和东顺党两派朝臣明争暗斗正逐渐加剧,戍北公、臣侯、天南侯率兵离开王畿,回到自己的封地蠢蠢欲动;与北魏之间的战争还未见分晓;东边更是有十数万齐军兵陈郃关之外。
平昌帝的死对于帝国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杀入禁卫军阵时,那少年似乎还笑着,一剑光寒十九州,置大魏风雨飘摇。
天下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