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静默的众人中,他静静地看着人群望向的方向。
只是被人群阻住了视线,他一无所获。
但他知道人们望着什么。
一个皇帝。
一个辉煌半生的皇帝。
一个将死的皇帝。
他依旧只是看着,似乎想透过人群的阻碍,试图看到些什么。
他只是想单纯的知道,那个雄韬伟略一生的人,临死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表情。
会哭吗?豪放的笑?温和的笑?失望?或悲伤?
或者……他现在还清醒吗?
他看不见。
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静静地望着。
太医已经被拖出去斩了五个了。
没人能解开剑上的毒。
宽广的寝殿中似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隐隐听见女人的啜泣。
他能理解她们。
魏国的礼法,皇帝驾崩,妃子要跟着陪葬,也许她们只是害怕死亡。
她们中的大多数也许连皇帝的面也未曾见到几次,入宫才几年,却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临死亡。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在外出巡游时忽然遇刺。那个亡国的贱俘竟不知何时练就一身武功,趁皇帝遣散禁卫准备独自带着妃子游玩的时候,直刺向皇帝。
恰那时不知为何马匹受了惊,拖着车直直的冲入禁卫军的阵型,一时骚动。
待到禁卫军将刺客万箭穿心之后,却发现皇帝早已腹中两剑,倒在了血泊中,身边的妃子近卫也死的死伤的伤。
索性皇帝没有当场身亡,但以现在的情况,他也离驾崩不远了。
皇帝要驾崩了。
他忽然一惊。
那个辉煌半生的人,就要这么走了。
那个曾在雨夜的小庙中与他彻夜长谈鸿鹄之志的人、那个敢亲率五百骑兵向着数万雄师冲杀的人、那个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而辞气不悖的人、那个敢用剑指着皇帝,让他让位的人……
那个几乎杀尽了与他一起建立功业的人、那个只为了一个女人就灭了麾下一个侯国的人、那个将兵锋指向自己的亲弟弟的人。
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他了。
望着皇帝的人就这么想着。
那人不再是战友、同袍,而是皇帝了。
他低下头。
那他自己呢?在有了厚禄之后,他还是原来的他吗?
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保全自己的妻子儿女,选择了明哲保身。
旧时的同袍要么死了要么疯了,看着皇帝爱惜上了权力,他一言不发。
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呢。
“都出去吧。”
一声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认得那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曾经在雨夜发出冲锋的怒吼,也曾在朝堂上发出刺耳的寒音。
皇帝竟然还清醒着。
他踌躇了一会,皇子们妃子们太医们大臣们公爵侯爵们鱼贯而出,他没有动,试图从人群的间隙中再看一眼那人。
人群终于是走净了,他能看到寝殿尽头的卧床的人,皇后在一旁静静地跪坐着。
常年读书使他有些怯远,使得他依然看得不清。
又踌躇了一会,他转身想要离开。
“谭名。”
皇帝叫住了他。
他脚步一顿,缓缓转身,行了长长的一礼,说到。
“臣在。”
“你也要走吗。”
皇帝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微臣不敢不听君命。”
“过来。”
他惊异的抬头,看向皇帝,发现皇帝也在看向他。
“过来。”
皇帝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威严。
皇帝真的垂死着吗?
他将手掬于胸前,垂下头,缓步的向卧榻走去。
离卧榻半米处,他停住脚步,跪下,又行了一礼,身躯伏在地上,没有起身。
“起来。”
他没有动。
“垂死的人……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谭名?”
“你不是一直恨我杀了阿华吗……还有在原……还有那些老朋友……朕都知道。现在你恨的人垂死了,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呢?”
“你不起来,叫我怎样再与你如同二十年前那样说话呢?”
然而他只是静静的跪伏在地上,仿若一尊雕塑。
“杀了他们,朕何尝不痛心,只是因为他们太不聪明了,不懂得收敛……纵使曾经的同袍,如此持宠而娇,视朝纪朝纲于无物,朕如何不处理他们?”
“而那些手握兵权的袍泽,只要他们有这个念头,就能立刻取下朕的脑袋——朕坐如针毡啊!”
“咳咳……”
然后是一阵“陛下莫要动气”之类,皇后的抚慰的话。
良久,皇帝沙哑的声音才继续响起。
“……你也知道,他们知道的太多了。”
“朕不想杀他们,可朕怕他们,他们不得不死;而你很聪明,懂得进退,早早遣散了自己的势力,不结党不骄纵,朕不想杀你,朕也不怕你,所以你还活着。”
“曾经和我畅谈的人就剩你一个啦,你走了,就没人再记得我的乳名了。若是今天我也走了,和你一起历过风雨的人也就一个都没了。”
“你会悲伤吗。”
他依然行着礼,一动不动。
“朕从一个庶出的皇子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曾经这是我毕生的夙愿,现在却说不上是不是欣喜了。”
“朕的嫡长子年幼,不足以跟那些老奸巨猾的文臣武臣们抗衡;他的一套班底朕还没来得及打造。”
“谭名,你会辅佐他的,对吧?”
他似是能感受到皇帝那灼灼的目光。还有皇后的。
沉默良久,他起身,再次行了一礼,轻声说道。
“臣……领命。”
然后他站起身,又作了一揖,转身,背着皇帝,大步地离开。
没有回头。
在刚才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曾经雄姿英发的人濒死时的神态。
他沉默不语。
…
正阳七年,平昌帝驾崩,谥号为武,葬于魏帝国皇陵。皋城大雨三日不绝。
平昌帝的驾崩,使本就山雨欲来的魏国陷入了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之中。
在平昌帝驾崩后,仅半个月,戍北侯公然支持庶出的大皇子,东顺党和南栀党则各自支持二皇子于五皇子,朝堂上一时间混乱不堪。
谁也没想到的是,自平昌帝即位被封侯加爵后便极为低调的曹国公广兴翼将军谭名此时全力支持小皇子,并强硬的干涉内政,又将王畿的精锐军队全部划入囊中,让朝堂上的文臣诸党与蠢蠢欲动的各位王爷不敢轻举妄动,使将要四分五裂的帝国陷入僵持与平衡。
但风雨的到来岂会是一人之力就能使其停歇的?
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大魏的上空,所谓风雨,到来之是时间问题而已。
——
额,写个小问题
这里对那个郃国亡国皇帝成为贱俘,此处用俘这个字,是参考李密的陈情表中,李密自称为亡国贱俘,然而他却没有真的被俘虏关押,只是在家教书养奶奶而已。所以我认为俘这个意思并非一定要指俘虏,被关押起来才好;只要败亡皆可以叫俘。
如果大家觉得哪里不对,可以指出来,我会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