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蕾贝卡的房间，哈伦曾经来过一次、然而在他眼里，这地方还是那么陌生、甚至隐隐有些叫人难堪的尴尬。
哈伦低头，看着手里那本人皮书——他没翻看过里面的内容，但从唐先生展示给自己的回忆来看，这本书也许是温克尔夫人做的，里面用来记录菜谱的行为像是一种仇恨、像是一种宣泄、也像是一种嘲讽。哈伦不知道蕾贝卡在看到这本书后到底会有怎样的举动，但既然他现在已经站在了这里、那就再也没有后退的理由了。
伸出手，哈伦轻轻扣了扣门，他不敢敲得太大声、也是因为明白蕾贝卡现在一定还醒着——她需要自己给她找来一个答复，她自己心里清楚。
果不其然，只听得“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蕾贝卡憔悴的面容出现在门的夹缝之中，苍白得像是幽鬼一般。
哈伦小心地跟她打招呼：“晚上好，蕾贝卡。”
然而蕾贝卡只是静静打量了他一眼，侧身让出了进门的路。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说，“进来吧。”
蕾贝卡的平静让哈伦感到十分不习惯，她几乎从未这样平和地和他说过话，然而回想起其中的缘由、哈伦却又不免怀念起那般不讲道理的蕾贝卡了。
“打搅了。”
哈伦缓步进入，视线飞快地将周围扫视了一圈。
这是一间很简单的房间，装饰也不豪华，一看就知道是下人的住所。一张大床摆在墙边，正对着窗户，窗外延伸出去的台子上种着几朵雪白的栀子花、清雅的香气馥郁。房间地上有一张不大的圆形地毯，哈伦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踩上去的触感很舒服。罕见的是、墙边开了一个小小的壁炉，现在室外的温度虽然不低，但里面还是燃着细细的火苗，冒出来的热气让哈伦隐隐发汗。
哈伦移动视线，发现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套书桌椅，上面只有一本书、书上的字也不多，基本都是几个人手拉手的幸福图画——哈伦愣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自己见过这本书。
原来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是蕾贝卡啊。
他有些悲伤地叹息了一声，但很快、再一次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这个只穿着简单睡裙、头发披散在肩上的娇小女孩身上，那单薄的身子在火光的掩映下显得愈发孤寂、让人不由得想去拥抱她。
蕾贝卡坐在床上，目光落在哈伦手里的人皮书上，似乎并不意外。
“你把它拿过来了，”她问，“怎么做到的？”
“各种方法都用过了，但好在伊登师傅不是个难说话的人。”哈伦很简单地将事情一笔带过，他走上前、将书放在了蕾贝卡面前，“唐先生告诉了我一些事……一些关于你的事，我想你会需要这个。”
蕾贝卡神情淡漠：“你是来嘲笑我的吗？也对、被自己的爸爸毒死……这种事真是罕见，是可以好好地嘲笑一番。”
“我并不觉得这很可笑，况且雷克多……你的父亲，你真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哈伦说，“如果没有隐情的话，为什么会有这本书？正常人死后都会被埋葬或者焚烧，但雷克多为什么变成这样？”
“可能是他和妈妈走了以后又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蕾贝卡像是在自己替自己找借口，“因为如果不是他刻意毒死的我，那要怎么解释在我醒来后，房间里干干净净、所有人却都不见了？这不是他们抛弃了我又是什么？”
哈伦心里狠狠一抽，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会带来多大的反响，可他不得不说。
“蕾贝卡，”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和雷克多颜色一模一样的眼睛，“……你从未怀疑过唐先生吗？”
“你说谎！”结果蕾贝卡一下子激动起来，她站在床上、双足狠狠跺着被子，“唐先生不会骗我的！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他还向我保证他没有修改我的记忆，他向我保证过的！！”
“他没有骗你！”哈伦连忙补充，“我没说他骗你……但他只是告诉了你一部分真相，隐瞒了另一部分。”
蕾贝卡瞪大眼睛，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先生隐瞒了什么？”
哈伦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明明觉得热、可心里却止不住地泛起凉意。
许久、他才慢慢开口。
“关于你父亲的死因，还有你的死因……雷克多本不想杀你的，只是如果他不这么做、也许你……”他顿了顿，“蕾贝卡，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会比死亡更叫人绝望的吗？”
蕾贝卡怔怔地听着，没有说话。
哈伦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他深呼吸了三次，这才将事情的原委一点点地尽数说给蕾贝卡听……只是他越说，蕾贝卡的脸色就越是苍白，甚至渐渐灰败了下去，像是一具陈年的尸体在缓慢而坚定地腐烂。
……最后、只剩下了长久的沉默。蕾贝卡跌坐在床上，身子是那么瘦消，连微微的颤抖也被无限放大。她艰难地将那本书拿在手里，唇色惨白。
“……他们都死了，”半晌，蕾贝卡才慢慢地问，“为什么……先生一开始不告诉我呢？为什么现在才说？”
哈伦抿了抿唇：“因为那时候萨姆纳伯爵风头正盛，如果告诉你、也许你会控制不住自己就去复仇……那样唐先生的存在就会被暴露，挑起的就是人类和巫师两个世界的战争……会死更多的人。”
他刻意略过了“死不瞑目”一词，又停了停才继续说道：“现在萨姆纳伯爵已经死了，唯一的曾孙萨德温也只是个平民……所以才能告诉你。”
蕾贝卡的视线微微一晃：“萨姆纳死了？怎么死的？”
“火灾，”哈伦答道，“萨姆纳伯爵七十大寿的时候应该是举办了宴席，但是厨房失火了，萨德温的祖上三人都没能逃出来。”
“厨房……失火？”
蕾贝卡重复了一边，她木然地低下头……片刻、骤然爆发出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杀了一个厨子，还是死在了厨子手里——真是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哈哈哈哈——”
她放肆地、拼了命地笑着、浑身颤抖，像是在嘲笑萨姆纳、像是在嘲笑雷克多、又像是在嘲笑这生与死数十载的、自己本该如万花般绽开的岁月……然而在秘密被揭开的此刻，她所爱的、她所恨的，终于也已经全部离开了她，只留下这一具行尸走肉，在漫漫长河中永远孤独地继续前进。
良久、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将书本的封面斑驳。
……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