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名为结束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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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算来,此时已经是九月四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城区,那间老旧的古董店,店内一盏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台灯显示着这里的主人还没有入睡,纵使现在已是凌晨三点。
一声清脆的铃响,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脚步匆匆,直接站在店主身前。
“哦,辛苦了。”曾丛訾从报纸中抬起头来,笑道,他看了看徒儿的手,“你还是出手帮忙了?”
“……一个剑劲冲击,算不上帮忙。”
“呵呵,能让你发出剑劲帮忙,李家小子遇到的看来不是什么轻松的状况啊,还是说,是李老爷子在锻炼他的孙子呢?”曾丛訾根本没把徒儿的话语放在心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本不是说着只是去观察一下情况的吗,我的好徒弟?果然,你也对李家小子很感兴趣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看到他的那些表现后,我也在想……”
“哦?”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男人,就那么卑微的死去,未免可惜了点。”阴影中的人咬了咬嘴唇,“可是师傅,这次的事态,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怎么说。”曾丛訾微微皱起了眉头。
“敌人远比预期的要可怕。”将身影藏于阴影中的人喃喃地说道,终于拿出了原本收在身前长衣里的物件,“师傅,能修好……这个吗?”
曾丛訾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扔掉了报纸,猛然站了起来。
“不可能……”他的声音中有着不愿相信的痛苦,“为什么,你会将李老爷子的杖剑带来……老爷子他、老爷子他怎么……”他顿了顿,终于是看向自己的徒弟,“敌人是谁?”
“没有直接碰上,但从刻印界的感觉和现场的境况来看,当是‘食尸鬼’。”
“……”曾丛訾没有再说话,他从身旁储物中翻找一通,取出一架剑座,他伸出手去,“将杖剑予我。”
他拿过杖剑,熟练地扭开机关,可却只抽出半截剑刃,他翻转剑鞘,倒出了已被折断的前半截部分。
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
将杖剑放上剑座,曾丛訾双手在折断处猛地一捏,一阵闪光划过他的手掌,只听一声脆响,恰似沸铁被扯出冷泉般,剑刃锻打,竟能在剑座上支了起来。
“师傅……”
“只是临时处理一下,好看一点加上能够支架起来,若真要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了。”石翼鑫苦笑一声,“除非,完全改变形态,还得是再找到一个可以签订契约的藏剑才行。”
阴影中的人摇了摇头,走上前来,并没有回应师傅所说的话语,而只是关心着面前的杖剑。
“抱歉,我去地太晚,没能救下你的藏剑。孟秋老了,在用了你的剑灵也杀不掉‘食尸鬼’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打赢的了。可他那个性子,竟是殉剑也要逼退敌人,保护他的家人。”阴影中的人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过杖剑的拐杖主体,“我只能将你带回来,原谅我没能帮上他。”
曾丛訾在一旁点起了一根烟,却是没有继续说话,他转身走开,将房间留给了这里的两“人”。
“都这么多年没见了,多少回答我一句吧。”阴影中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呼唤的应该是杖剑内的剑魄少女的名字,“好吗,颐彬?”
这一刻似乎沉寂了许久,久到让人错觉时间都已经停止。
“称呼别人时,你最好将姓名全部说出来。”终于,空气中传来了并不存在于此的人声,“我姓曹,这是他给我取的,所以你最好叫我的全名,曹颐彬。”
伴随着这声音和一阵微弱的闪光,杖剑消失,一个女孩儿的身影显露出来,古风的装束与战甲,只是其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斩裂伤痕,女孩轻巧地站立着,如一根笔直的松柏。
像那个爱锻炼的老人一样的站姿。
阴影中的人伸出手来,将曹颐彬抱住,泪水滑落,在战甲上撞碎成一粒粒的晶莹。
“我并不喜欢被你抱着,也不喜欢你的泪水落到我的衣甲上。”曹颐彬说着拒绝的话语,但既没有皱眉,也没有厌恶的神情。
“因为,颐彬你从来都不会哭啊,所以,所以……”阴影中的身影哽咽着,紧紧地抱住了新出现的剑魄少女,“……那便让我代替你来哭吧。”
“兵刃,没有战死在对抗中,便不哭;剑魄,没有代替藏剑去死,便不哭。”曹颐彬被人抱着,她只是轻轻地抬起头来,微微吟唱,“战败剑折复何取,取义舍身满乾坤。仰首不过三尺剑,只将一死护亲尊。”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他说过,不要为他哭泣,他知道自己终究有一日会遇到这样的结局,他连自己的绝命诗都早就做好,他说过,不要为他哭泣。”曹颐彬终于是抬起了手,紧紧地回抱了阴影中的人,她昂着头,闭上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方才的诗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简单的、渺小的、仿佛可以忽略不计的约定,“所以,我,不哭。”
哭泣,永远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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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泉城,这座位于河流上游的城市,迎来了新一日的降临,现在的时间已是九月四日,早晨六点二十分,气温较低,特别是一个人的心情比较阴郁时,更显得冷意逼人。
宋珺从钱包中随手点出十五张百元钞票,丢给了出租车司机,拉着梁艳下了车,表情冷冷地,不发一言。
“好啦,珺珺,别这么不开心了嘛~~”梁艳像只树懒熊一样挂在宋珺的手臂上,“早说了让我来杀价的呢,这样也不用付那么多钱了。”
“咱家难道心疼的是那么点钱吗……”宋珺叹了一口气,却也知道这是梁艳在岔开话题逗她开心,她只是淡淡地开口,“搜索了一整晚,竟是一点气息也没感觉到。”
宋珺接到蒂拉的电话时已是夜晚,城市之间的短途汽车早就停了,她只得拦下一辆跑城际的出租车,当时梁艳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要和司机砍价,结果宋珺直接报了一个相当于普通价位四倍数的价钱将车给包了下来——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那辆车并不仅仅是将她们送到扬泉,还要拉着她们在城市里兜一晚上的圈子。
出租车司机当时听到这个要求的表情大概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这个价钱还是比拉一晚上的客来得赚,自然也就“顾客是上帝”,没有任何异议的执行了。
可结果却是不尽人意。
“好啦好啦,毕竟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的嘛,别介意别介意。”梁艳笑道,她抚摸着宋珺的头发,“说好了啊,最后逛一圈,找不到就回去了哦。”
宋珺又好气又好笑地甩开梁艳的手。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扬泉城中心城区的主干道,会下车步行一方面是和出租车司机的约定也就是到早上为止,另一方面则不过是宋珺不服输的最后一点坚持罢了——所谓的两人靠着自己行走再搜寻一遍。虽然梁艳笑着说我们就坐刚才那辆车直接回去便是了,但还是陪着她来了。
这是个交叉路口,城市道路网的主要汇集点,虽还只是清晨,但繁华商业街上人群和车辆川流不息,比之临埠要热闹得多。
“哎哎,你看,珺珺,那边在播的新闻,不是我们城市的事情嘛。”
梁艳所指的是在高楼之上的巨大LED屏幕板播放出的早间新闻,宋珺没有特别关注,她只是偏眼望去,见着一个相貌并不出众的男主播在报道一起煤气管道泄漏引发的爆炸及火灾事故、人员死伤,一名老者不幸在这次事故中丧生,而另外一对兄妹中的一人目前的状况也并不乐观——哥哥在爆炸袭来时把妹妹护在了身下,女孩儿虽然没有任何受伤,但兄长此时却还在接受急救。
新闻播报者的话题一转,复又开始就城区改建和社会安全问题发表评论,口吻平淡地让人提不起兴趣,街道上的人群车流掀起的嘈杂声更几乎要掩盖新闻的声音,闪动的光景让宋珺的视线不自觉地为之转移。
然后,微微一凛。
错觉吗?宋珺稍稍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她原本并没有太关注梁艳所指的那则新闻,可眼角的边缘却似乎从屏幕中播报的现场图像里捕捉到了某个熟悉的场景,待等到真的抬头想要去辨识的时候,新闻报道却是拉回了导播室,莫名其妙的,让她感到了一丝烦躁。
“珺珺?”
“没事。”宋珺轻摇了摇头,“或许咱家只是累了。”
“明明我们就算连着多少天没日没夜的不睡觉,持续地战斗也没有问题的呢,记得以前就这么拖死过一个敌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梁艳歪了歪脑袋,“算了,不想了,虽说身体能够支持,但果然精神还是会疲劳的啊,还是该说,这就叫做心情呢?”
“或许你说得对,再找下去也是没有助益的。”宋珺轻声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哎~~不看完这通新闻吗,好歹是我们所处城市发生的事故哦?”梁艳笑嘻嘻地,但那个表情显然只是要和宋珺开玩笑多说说话好分散注意力,并没有把这则新闻放在心里。
“如果真有什么特别之处,等咱们回去后,同样可以翻阅当地报纸,现在还是先去取钱吧。”宋珺摇了摇头,她刚才顺手看了下自己的钱包,“没注意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我们还要包车回临埠的话,就不够用了,啊。”她复又左右转头望了望,“还要给吉芬带份早餐回去。”
“珺珺的卡里面怕是有八位数吧,大土豪,我们做好朋友吧。”梁艳开着玩笑,又是像只树懒熊样挂了过来。
“好好,哎,别闹。”宋珺应付着,伸手又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两人坐进出租车的后排,宋珺稍有疲累地靠在软椅中,闭上了眼睛。梁艳轻轻一笑,抚摸过宋珺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偏过来,依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宋珺没有拒绝,她发出了被宠溺的猫儿般的均匀呼吸声,稍稍靠紧了梁艳。
出租车发动,驶离了这片街区,在车迹卷起的尘埃渐渐淡薄了的道路上,缓缓升起的初阳投下了一路混杂着朝气与希望颜色的、明亮的光辉。
她们当然不会看到,在那栋大楼外的屏幕上,男主播突然接到了驻留在医院的记者传来的消息,并换上一副职业性的笑容向着观众们播报急救室中的少年终于脱离了危险,随后又开始赞美好人有好报,社会和谐,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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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区的那间古董店,曾丛訾在自家店面的二楼阳台上站了许久,当黎明到来时,他已抽光了整整一盒的香烟,烟蒂在脚边聚了一堆。他再次将手伸进烟盒里,却发现已经没有存货之后,他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走回了楼下。目的地是之前他徒弟使用过的那台电话,他拿起话筒,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
在河畔的那间教堂内,蒂拉修女伸了一个疲惫的懒腰,她刚刚熬夜完成了一点工作,耗费了不少精力,可惜她还不能去睡个回笼觉补补精神。她从自己的房间取出了一本其貌不扬的记事本,坐于祷告台的后面开始记录书写起什么。清晨的微光透了进来,促使她抬起头,露出了一抹充满着深思意味的笑容;
在城市的一间华宅里,一个身影被贴身女仆摇醒,主人似乎非常不满被打扰了睡眠,可在听完报告后,那个身影没有发怒,而是陷入了沉思。挥挥手让仆人离开,那个身影取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好滋润焦渴的喉咙,随即将水杯握在左手中,缓缓地思考。过了许久,那个身影猛地将杯子拍回柜子上,沉闷的声响代表着此人已经做出了决定……
无数这样的情景在各处显现,关于九月三日晚的这场短促的战斗的情况,以及关于其中各个人物的情报,正在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的阴暗角落,不为一般人所知的迅速传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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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四日,早晨,早间新闻正在播放着本日的天气预报,今天是个多云转阴的天气,或许会伴随着降雨,各位观众出行请注意携带雨具。
日头缓缓地爬升出东方,阳光在飘忽的云层之间微微闪现,像是要赶在即将到来的阴雨天气前尽量多展露一线光明。
临埠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护室内的一张病床上,一名少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天花板,他悠悠地想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碰到,他垂下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觉得心底空荡荡的,仿佛一切都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幻梦。
可切实的记忆告诉他,这,是现实。
手腕上还戴着手表,虽说是指针型,但同样可以看出日期:九月四日,七点十分,距离昨天早上他急急忙忙从床上跳起来,堪堪一整天。
漫长的一天,不过是二十四个小时之间,发生的这诸多事态,终于落下了一个帷幕,但李叶恩知道,他将要踏上的道路,远远要在这之后。
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似乎是结束了。
但我们的故事,才是刚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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