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李叶恩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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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叶恩自然是无法听到妹妹的呼唤和请求的,即使听到了,他也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吧。
如果说之前他有着一点关于“要和亲人待在一起”的脆弱想法,那也在见识了爆炸事故后便消散地无影无踪了,没有保护亲人的实力,再纯洁再渴望的感情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可他现在却是藏剑中的“异类”——明明签订了契约,却没有获得任何一种超然的实力。
所以,他才会找两位学姐请求传授战斗的技巧,以及,在现在,去找同样可能知晓这些事态的曾丛訾询问任何有关的情报。
没有时间可以耽误。
在畔梁桥附近的公交车站下了车,一路行来拐进抵近老城区的街道,这里有着和喧嚣城市截然不同的气质和韵味。老旧的四合院间,狭长的青石板路蜿蜒曲折着,灰白的院墙和苍重的树木,曲曲折折绕着行走的步伐。
弯弯曲曲的小巷间道路本就不平整,留下了太多的水坑,或青绿或暗灰的瓦片支愣着插在隐蔽的屋角,有雨水缓慢地在檐下积攒,晶亮的雨滴偶尔也会聚成的涓涓细流,找准一处屋檐落下,打在李叶恩举起的伞上,带来清脆的声响。
或许是伞有点小,或许是不想被落下的水滴溅到,也或许是被路上的积水坑阻碍,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心境的影响,唐暧靠了过来,抓紧了他的手臂。
李叶恩没有拒绝。
互相依靠、彼此签订了契约的两人,很多时候已经可以互通心意了。
“我没有怪你,所以别自责,唐暧。”李叶恩把伞朝少女那边移了移,开口轻声说道。他知道少女此时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我知道的,主上,我只是……”唐暧苦笑了一声,“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而已,这个时候,我一点都无法帮上忙。”她顿了顿,“无论是对主上你,还是对静淑妹妹。”
其实女孩子间的关系并没有表面上看来那样剑拔弩张,至少,她们都同样关心着李叶恩,也会关注彼此的心情。
“没用的是我这个不成器的藏剑才对,明明你已经对我用过那个‘意识之海’了。”李叶恩摇了摇头,“可我除了把自己沉到记忆的最深处差点陷进去出不来外没有任何收效。”
“果然是因为那个契约……”
“别因为你对我用了那个什么‘生命契约’而感到自责,毕竟你是为了救我,我还活着,这是应该要感谢你的。”
“可是……”
“那个‘意识之海’虽然没有把我塑造成一个战士,但至少我还是已经知晓了那些知识的。”李叶恩努力笑了笑,“嗯,就好像游戏中那样,我们不能开挂直接把角色打造成一个什么技能都点满的无敌存在对吧,把现在的情况当做一个小小的阻碍并克服过去吧。”
“如果有那种可以开挂的游戏,在空闲的时候主上请务必和我一起玩一玩。”唐暧笑着回应道,“不过至少主上对从‘意识之海’里获得的知识没有排斥。”
“嗯,都能理解,很有帮助。不过知晓知识是一回事,如何在实战中运用则是另一回事了,至少现在,就算我拔出你的剑格,也是无法发动风息的能力的。”李叶恩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在得到学姐的承诺后,还需要去找曾师傅。从爷爷之前的话和曾师傅的古董店铺面来判断的话,他对剑魄应该有着不少了解。我们可以去探求一些情报。”
两人走在这片已经稍显破败的城区内,巷路纵深却不冷清,哪怕是在这雨天之中,也处处见着生活的气息。李叶恩抬腕看了看手表,此时已是十一点五十分,接近中午的饭点,小摊或商铺都支起大大小小的篷布雨伞,继续忙活起一天的生计。老旧破败的门板在他们身边被风吹着吱呀作响,绵密暧暖的声音招呼着过路的客人,远处的篷布下则传来了滋滋的油香气味。
偶有小吃摊的店家探头询问正在赶路的两人是否买点热乎的食物,也有帮工的年轻小伙朝两人吹了吹无伤大雅的口哨。那些面容李叶恩大部分都不认识,或许有一些还有印象,但都是叫不出名来的,记忆留给他的是在这座城市成长的印记,深入人心的醇朴和厚实,那些亲切的面孔和带了浓重口音的语言,是携了爱给予了他归属感的,馨香和热烈的,真正“活着”的证据。
“有很多人都觉得,获得一个特殊的、崭新的身份,去拯救世界,去成为英雄,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李叶恩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伞柄,“可我现在只是在为了确保自己的生存而做着挣扎,和那些故事中的勇者们相比,我的表现真是难看啊。”
“主上……”
“可是,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李叶恩笑了,他看向唐暧,“我真的很高兴,能和你一起面对今后发生的事情。”
唐暧不再说话,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没错,与这幅充满着市井气息的场景比起来,在其中匆匆走着的少年少女,显得是何等的孤单,但是,又是何等的卓然。
走上有别于众人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充满着坎坷与孤独感,但你要为自己的抉择负起责任。
这个感触让李叶恩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也是初秋的季节,他那时只有十一岁,天空中同样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水潺潺地在临埠老城区狭窄脏乱的街道上流淌,像是肆意滑行的细蛇,李叶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摆摊做杂耍玩意的小贩,于是毫无警觉的钻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实际上,那是一个走江湖设局下套的骗子,现在回想起来,围观的人群中,或许也有几个喊话的托吧。
那个骗子叫卖着小摊上的各种杂物,同时展示着身前一个可以拉环弹球的类似棋盘的装置,每次他自己弹球都可以将那个小白球敲进标有奖品的格子里,手法干净利落,然后让围观的众人也来试试运气。
那时的李叶恩就和所有年幼而又愚蠢的孩子一样,没有戒备心,轻松的陷入了对“赌一赌好运气”的期待中,在人群中几个起哄叫好的声音中他加入了赌局,蹲在那个小摊前开始拉环弹球,他自以为自己拥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聪明的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不会失败。可直到他连续输了十一局时,他才知道自己也并没有厉害到哪里去——那个骗子冷笑着在一旁的小黑板上写上了最新的需要支付的赌资——三十六元钱,对一个孩子而言,这笔钱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
那时的李叶恩不知所措,他望向四周,却只见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围观的人们没有一个伸出援手或是说不要跟一个孩子较真,他们只是带着一种暧昧的笑容关注着这里的热闹,顺带起哄——这时倒是不需要那几个托来发挥了。
李叶恩的回忆中,他的脸色一定是死白死白的,因为他拿不出那笔巨款,同时也不可能带着那个人跟着自己回家拿钱,他嗫嚅着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他的校服口袋里装着三元钱,书包里放着一张学校下发的关于确认疫苗接种的缴费通知——他那时居然天真地认为这张纸给别人也可以兑换十几元钱——还有一套精美的绘画卡片,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收集齐的,在孩子们中间很受欢迎,有不少同学叫嚷着愿意拿钱买去……可即使这些全部加起来也凑不齐那笔钱。
他茫然地站起身来,想要解释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可或许是因为蹲了太久,他在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脚步不稳,慌乱伸手想要扶住什么的时候又碰碎了麻脸男人摊子上的一尊陶瓷的观音像。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个骗子小贩得理不饶人地跟着喊起来:“我这个观音像请齐云山的大师开过光!一百多块呢!”
那个时候的李叶恩自然不知道齐云山是道教名山,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和尚大师去给观音开光。他只是被那又增加的赔款数目吓蒙了。
在那绝望的时刻,李叶恩抬眼在人群中认出了一个人,不是其他人,那是他的爷爷李孟秋,老人正拄着拐杖,站在人群的最外围。
没有一丝要搭救正在被欺负的孙子的意思。
李叶恩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呻吟,他弯下腰对着那个小贩鞠躬,却只能一直重复同一句话:“对不起,我真的没有钱了。”
爷爷李孟秋的个子本就很高,加上常年锻炼的缘故,他站得笔挺,比围观的大多数人都高出一个头,李叶恩即使弯腰鞠躬,偷偷抬眼也能望见自己的爷爷,老者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就是那样地回望过去,仿佛在那里的并不是他的孙子,只是一个可以漠视的路人。
在李叶恩将手腕上的电子表都脱下来递给小贩之后,那人或许是明白一个小孩子确实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而他也并不敢真的闹到别人家门上要钱,他最终还是悻悻地挥挥手让李叶恩走了。李叶恩松了口气,钻出人群的时候鼻涕和眼泪都差点忍不住,他喉头发紧,可他没哭,只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
在之后的人生中,李叶恩和他的爷爷从未就此事谈论过一句,而李叶恩也从此再没有涉足过任何关于赌局或博彩的行为中去,在他偶尔回想起这件事时,才逐渐意识到那个骗子和自己的爷爷分别以直接和间接的方式给他上了一堂实战课程,前者是关于人心的险恶与投机思想的不可取,而后者,则是自负其责。
他的爷爷,李孟秋绝然不是因为怕丢脸才不去救自己的孙儿,毕竟,老爷子平常自己耍宝丢掉的威严已经太多了,老者只是在用实际的事实来教育孩子:很多时候,一个男子汉,要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用着看似帅气实则无谓的话语,而是用着切实的行动,来保护你关爱的人。
从幼年时的那次目视骗局却不搭救开始,到前一晚面对敌人傲然拔出杖剑为止,皆是如此。
世界并不温柔,也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的成长,如果获得了一种特殊的能力或是一件神秘的武器后便性情大变开始祸害世界,那么无非两种情况:一是那种能力或那件物品是被诅咒的,当事人已经丧失了自己的神智;二则就是编故事的家伙根本没有把逻辑性考虑好罢了。
李叶恩轻轻地,露出了一抹笑容。他看向身旁,在那里陪伴着他的,可不是被诅咒的霜之哀伤,而是一个虽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幻想,但却真正关心着他的剑魄少女;而他自己,也并不打算去书写一种无聊而又俗套的故事。
唐暧稍稍握紧了他的手臂,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原来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现在正停在那间古董店的门前。
是的,世界并不温柔,也没有人可以无缘无故的成长,李叶恩结束了自己的回想,但是,他啊,在这一刻的想法,却是非常的真实而又强烈。
他,想要变得更加坚强。
李叶恩拍了拍脸颊,他朝唐暧笑了笑,收起雨伞拉紧了少女的手,随即伸出另一只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店门,挂在门扉上的铃铛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妙响,像是纪念逝去的时光,又好像是宣示着即将迎接的真相。
没有迟疑的,两人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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