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股被封锁在肉身之中的‘能量’与‘本能’真正抵达之前,‘搏动’就已经开始了。
乔迪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些熟悉的‘变化’,于他看来,这种‘变化’是在生命的情感与力量化作巨浪从身体深处喷涌而出之前的曼妙前奏,其间的音符低沉而有序地阵阵脉动着——这即是最纯粹,最晦涩,最炽热的‘生命的搏动’。
他那断了臂的全身似乎都溶解在了夜的阴影中,他的呼吸、脉搏、心跳停止了突兀而从未停歇的独奏,与四周的一切融为了一体,交汇到了风雨的交响乐中,却又被风雨声所淹没——突然,他的胸膛内发出沉绵的鼓震声,如雷光从阴云中垂倾而落,片刻间其巨鸣盖过了一切——
那股太阳的热浪抵达了——乔迪似如沐浴阳光,被熊熊大火所包裹,他本能地极度畏惧而喜悦着,身体像被水银灌醉了的骡子一样不住地抽搐。他原本皮肤的苍白变得惨白,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与温度;他的指甲生长得污浊而锋利;他的肌肉如同由刻刀雕画出的大理石雕塑,其上坚毅的线条与幽深的阴影千沟万壑,冰冷而坚硬;他的眼睛——
那是猎手的眼睛。
为了生存,抵御阳光,吸血鬼进化出了一种特殊的能力:当他们受到日光的照射时,便会本能地暂时舍弃大部分本拥有的力量,衰弱到甚至比不过正常人类成年人的水平,此时的他们处于‘伪虚弱态’。
随着阳光强度衰弱,他们的‘力量’便会不断复苏,但是仍存在一个‘限制’,此阶段按照吸血鬼化程度的不同被划分为‘微态’、‘常态’与‘异态’。
只有拥有高血脉纯度的吸血鬼,才能够打破这个‘限制’,成为真正完全意义上的吸血鬼,此时‘全态’的他们能够近乎完全发挥吸血鬼之身所具有的恐怖力量与潜能,踞于世界食物链的顶端。
然而,吸血鬼化的程度越高,受到阳光与波纹的影响就越大。吸血鬼在微态下被阳光照射则会自动退化为伪虚弱态并出现诸多不适反应;常态则如同被火焰燃烧全身剧痛无比;异态则会逐渐‘灼化’,皮肤与肌肉化作碎屑燃烧飘散,最终只会留下骨架——而全态则会剧烈‘灼化’,无论是血肉还是骨头都会当初瞬间化为渣末。
此刻,乔迪.乔奥达进入了吸血鬼的全态。
然而,皮尔那迈向阴暗的步伐却停止了,这个人类直视着面前的真正意义上的吸血鬼,被基因深处的本能——恐惧所吞噬。在此之前,他也接触过吸血鬼,可是在他看来,那些只不过是肉身比常人强大些许的畜生罢了。而眼前的吸血鬼,无声流露出的巨大威压如同铅山一样重压在他的肩背上。那样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那种死亡的压迫、恐怖的凝视,让呼吸与心脏跳动都成为了一种极其艰难的负担——
那是怎样的生物!天晓得造物主为什么会创造出这种东西!它仅仅只是静止不动就足以让人陷入窒息的深渊,它的肉身与目光展现着碾压式的力量,它是可以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以猎食者的姿态去看着——
看着眼前的可怜的东西。
皮尔那难以再向前迈进哪怕一步,正如同所有的人类一样,他恐惧了——当一个人类正面直视着这样的一种生物时,本能将会摧毁他前进的斗志,让他只残留下一个念头——保住自己的生命。
和其他事物都不一样,这是恐惧,来自本能的,沉睡着的恐惧,现在它醒来了,就会让人和万千年前的衣不蔽体的祖先一样,当初他是如何狼狈地、滑稽地、死命地奔跑在森林里、山地间、草原上踩着满地的湿泥烂土逃避野兽的追杀,现在又将重现到正活着的人的身上——
恐惧将会让人忘记尊严,本能将会让人忘记理性。
暴雨的变故让皮尔那替身脚底的滑液失去了功效,而现在他又面临着恐惧的变故——这即是‘命运’,当人力无法预料或阻挡的变故来临之际,每个人都将面临‘抉择’,如果不能理智而坚毅果断地舍弃,采取‘抉择’,那就会在命运的变故中受到重击——而在那不勒斯的此夜之中,重击可以是生命的消逝......更可以是影响到后世历史的巨潮......
皮尔那知道,再不做出抉择就要死了,带着疾驰所缔生的喜悦死去。
甲胄之内,皮尔那的汗水与血液混浊在一起,纵横交织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因惶然与惧意而麻木地静愣着,却又如冷却的岩浆、干裂的旱地,深深地扭曲而紧紧地相挤。
他凝视乔迪,就像是在凝视自己的命一样......
乔迪依旧沉默着,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右肘上皮尔那的鲜血,就像变魔术一样把那滩玫瑰似的暗红变成了白鸽般的蒸汽。
乔迪的目光始终死锁着皮尔那,他始终在思考着。
雨水落流在二人身上,如同冰棱一般垂挂在他们或平静或忧郁的眉尖上。
皮尔那迈步了!他的左脚向前迈出,右脚却还未有一丝离地之意——
他的眼中静刻着裂冰似的惊异,蛛网似的惶恐与糖浆般的犹豫——
他的左脚先于他的意志选择了迈进,就像是被渴望疾驰或是死亡的欲望所召唤一样。这一举措让他深陷迷茫的意志瞬间崩塌得粉碎,将思绪中的一切理智、本能与感性皆丢进了墓地——他并非由自主地判断驱动而前进,而是犹如被无形的巨力强推着一般被迫向或许本可避免的结局前进——
此刻,他的背影,似乎又与千百年前与多年之后的无数被时代巨浪推向战场的士兵的背影相重合了。
从出生到现在,或许也将一直延续到终尽之时,他都是被后方的压迫和前方的曙光所推扯着前进的,或者说出生在这些沉重的时代的人们,大都是如此被某种无形的巨力推着前进的——
他们无法做出抉择,那么时代与别人将会推着他们做出抉择。
然而真正的‘抉择者’,他们将会以自己的意志前进。
然而这并不妨碍咆哮......当重压沉积到极点之时,‘被迫者’们将会起身而咆哮......
然而这种因不堪忍受的苦难而发出的咆哮,又似乎无异于受巨力所推搡了。
裂冰熔流,蛛网散断,糖浆干涸,皮尔那终于做出了‘抉择’——
左脚重重着地,右脚起地前迈——疾驰背后的迷茫,咆哮背后的无奈,此刻皆因抉择而俱散。
皮尔那的双眼中闪烁出一团黄金般的火芒,脚踏阴影,亦如身沐白光。
他已经做出了‘抉择’,尽管这‘抉择’后于‘被迫’,却依旧能照耀他疾驰而疲惫的灵魂,取得真正的成长——
他依旧要咆哮,可是这已经不同了,这并非因压迫而发出的悲嚎,而是战士向苦痛吹响的无畏的冲锋号角。
风拂雨落,乔迪与皮尔那四目相对。
‘白驹过隙’口甲张起,银齿流光——
“GALLOP——GALLOP——”
乔迪眼中的‘敬意’如同破晓晨曦般缓缓浮现,脸上的阴霾随着退去。
皮尔那右脚轻落,起身而跃,双刃疾旋斩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