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恐惧什么?”
“爱。”
“为什么?”
“因为爱就是死亡。”
“嗯......”这显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客厅安静下来,医生合上笔记本,仔细观察起眼前瘫坐着的红衣女人:她很瘦弱,显然常年受着心理上的折磨,左手无名指上已经生锈的银戒和书架上多个放倒的相框好像在哭诉着一段不幸的爱情,而那红的好似流血般的眼角和睁圆到瞪视自己的眼睛,就连这位门诊多年的心理医生都感觉到了不适:“您是什么时候,以及因为什么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
“五年前,从我丈夫去世时开始的,之后我便孑然一身了。”说罢,她拿起桌子上的饼干,扯下包装纸,将装有防腐剂的小包提到眼前看了又看。医生点了点头:“这是路上在超市里买的,我检查过,还有八个月的保质期。”
“不,我在检查苯甲酸钠有没有泄漏。”
“什么酸......嗯,小心一点是好事,您请便。”在笔记本写上“敏感多疑”后,医生耐心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环视防腐剂,表情紧张地用牙尖轻轻地咬下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饼干块。
“......关于您先生的事情,希望您能节哀顺变,那么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爱等于死亡吗?”
“为什么?”
女人将饼干猛地拍在桌子上,嘴里的那一小块还吐了出来,她激动地说道:“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今天会有人死去,明天也会有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死去’一直如此,说实话告诉我你会在意吗?”
“对逝去过早的生命,我会感到惋惜。”
“哦算了吧!”女人的眼神中显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摆了摆手示意医生住口,“这并没有显得你们有多高尚,每天都在死人,你只是在给那些临死前最后一口气舒的长一点的家伙继续吹气罢了。”
她补充道:
“这对于默默无闻就逝去的生命来说,真的很恶心。”
“嗯……好的,我明白了,您可以继续了。”写上“易激惹”后,医生用笔记本挡住嘴巴,表示自己不会再轻易发言。
“我想说的已经很明了了,死去,就是生命意义上的死,每个人都要经历,所以实际上并没有生命会在意死去,因为那是必然的。”女人弯下身子,把被拍碎的饼干扫进垃圾桶,
“但死亡就不一样了,死亡是……哦!”她将脸埋进手掌,即刻传出了啜泣声,医生从一旁扯过几张手纸:“我想您需要......”
“不,我只是太激动了。”女人接过手纸,就在她松开双手的瞬间,医生的眉梢抽搐了一下,因为除去预料之中大滴滚落的泪水,女人近乎癫狂的笑容也映入了他的视线。
笔记:狂(橡皮涂痕)微笑性抑郁症征兆(划痕)
“.......死去并不让人痛苦,它一视同仁,你受到了生的恩惠,就必须付出死的结果,人人都能接受也必须接受。但死亡……你有思考过为什么要用两个同意的字组成这个词语吗?”
“没有,但这仅限中文......”这是医生内心的吐槽,但那女人突然拉高的声调就连脑海的声音都可以打断。
“意思就是双重的死去!我们不会为本该到来的死而泣,但我们都会为在乎的朋友,挚爱的亲人,为他们的亡而痛彻心扉!为什么?因为我们爱他们,在我们的心里早就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晓月、李成、陈垣……不!当你意识他们真的死去了,这对谁而言不是痛苦?对谁不是最大的痛苦?当你真正忘记的时候,他们也就真的死亡了。”
医生在此点头:
“为您的......朋友们哀悼,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记住他们,让他们活在我们的心......”
“哦!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猛的站起身:“我就是这样做的!他们明明死了,逝去了,永远的离开了!我却像这样下定决心要让他们活在我的心中,这么多年,我仍记得他们离开时的样子。这才是最大的痛苦啊!正是因为我爱他们,我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活着,他们全都变成了回忆,僵硬无比的回忆!”
女人恍惚的视线对上了医生的眼睛,在医生略带一丝诧异地注视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再次颤抖着瘫坐在沙发上。
“唉……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因为一定会到来的失去,而是因为你给予或接受了爱,死是他们自己的,亡却落在了我们的心中。亲人越多,朋友越多,回忆也就越多——你爱的很多,痛苦便更多。其中有些人可能还没有死去,可已经在我的心里亡了。我的脑海中有一片墓园,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广阔,而我就是那守墓人。这不是什么比喻,我闭上眼睛,他们就陈列在那里,僵硬地陈列在那里。”
笔记:幻觉,妄想系统化倾向。
说着,女人闭上了眼睛,这次她并没有遮掩,泪珠滑落至脸颊,癫狂的笑容再次浮现:
“爱,就是提前在心中为你爱的人准备棺木。如果早知如此,我宁愿不去爱,我宁愿不接受爱,我宁愿与他们所有人没有任何瓜葛!我不想他人为我掘墓,我不愿做陵园,不想为他掘墓......”
轻轻抬起手,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沉默了。
医生低下头,翻看起密密麻麻的笔记,同时着手写下结论:因诊前已经拒绝引导治疗,只能在排除感官刺激导致幻觉可能性之后,初步诊断导致幻觉的原因,是含有社交障碍、情感障碍、妄想因素的精神分裂症状,应服用少量氟哌啶醇。
“......如果不曾有人认识,这世界也就不会有他的坟墓,也就不会......”
女人诡异地呢喃声在他的耳边响起,直到合上笔记本后,周围才再次回归平静。医生翻找起自己的手提箱:
“咳,所以,针对于您提到的幻觉,我会为您开一些处方药,请务必按照医嘱服用......”
将药递与女人,医生突然感觉脖颈一凉,便本能地望向女人身后通往起居室的昏暗走廊:
“您独居对吗?”
女人使劲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
“但我很快要搬家了。”
没有人能从瞪大成这样子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了。医生只好将视线转移,合上手提箱。
“那么,请按医嘱服用药物,我会在下周来复查的,如果生理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请给我打电话。”
几句东方式的告别之后,医生站在了已经紧闭的铁门外:
“孑然一身?”
摸着自己仍在发凉的后脖颈,他快步走进了电梯。
当电梯开始下降后,医生才轻舒一口气,你可知被影子中的眼睛注视如此之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