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多么繁华的都市，也会有陋巷。不同于富有生机的胡同，它们往往藏匿于高楼大厦的影子之下，像是在亵渎这片阴影般亮起点点灯火，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仅有一米宽的巷道周围，横列着年久失修散发着霉气的矮小房屋，当有几丝凛风恰巧经过时，那屋内如同阵阵哭号的风声也成了这里无人问津的缘由之一。
夜晚如期而至，像是位母亲，将这片颓败不堪的角落揽入怀中。虽与四周恒久明亮的不夜都市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在冥冥之中奏响了和谐阴郁的城市夜曲。皎洁的月光也无法在这醇厚的夜与影下照出前路，而在路的彼端，一位不速之客，却毫不在意地踏入了这条阴森的小巷。
置身于黑暗中的，是位身形娇小的男孩，他的双脚轻快的在水沟和井盖边缘舞蹈，步伐轻盈而又富有节奏，他垂至脖颈的金发拾起月光，散发出阵阵银色的波浪，宛若只萤火虫，在无意中装点夜晚，或在绝望里做一点光亮。口中哼着《致爱丽丝》，他在不知不觉间钻入巷子深处。只剩下了一两枚落单的音符，脱离低矮的建筑群，奔向月亮，与苍穹之上的自由。
深巷中的灯火阑珊处，也传出了相同的歌曲，
但与澄澈灵活的童声不同，那是手机电话的铃声，刺耳、模糊的音符，自小屋的窗口倾泻而出，坠落在地面，摔得更加支离破碎。
凡是有光芒照到的地方，不管是好是坏，总是喧闹的。李戊文只能这样在心里发牢骚，因为他已经接通了电话。
“得称先生，你……”
“戊文！我的老朋友！”
李戊文忙把手机举离自己的耳朵，在电话免提和司得称热情奔放的大嗓门下，他的五官被挤做一团，一压一挑的眉头将那双大小眼拉扯的更加明显，皱纹掉落到他高挺的鼻梁，又在他冷静后，很快爬回了他的额头上。
“……先生您说。”
“欸，别这么见外啊，我的‘天才作家’同学。”
李戊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心中的愤怒好像拧不着的煤气灶，很快就被一种挫败感代替。
“找不痛快直说……先生。”
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但这个成年男人说话的语气和声调，似乎已经融进了一句无奈的对不起。
“叫我‘得称’，好了，我的老同窗，老朋友，你猜猜今天他们是怎么说你的？”
他明明很受用“先生”二字。李戊文想。
手机对面传来了敲击屏幕的声音，李戊文的头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上社交媒体了——”
“哦！看看这条：被网友称赞为‘入情’的天才作家又被翻出新绯闻，对象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的天呐，这还是我认识的戊文吗！”
阴阳怪气。李戊文挤出一声冷笑。
“……你知道这是假的。”
“那当然了！这种话说出来也有人信？不对，已经有上万的观注量啦！声讨你的人不少啊，嘿嘿哈哈哈哈……”
司得称几近癫狂的笑声环绕在这仅有十平米宽，三米半高的小房子里，似乎时刻都可能将老得掉渣的石灰墙刺破，将李戊文暴露在屋外的世界。
李戊文的双手不受控制的抽搐，仰起头瞪视着距他不到一米半近的天花板，此刻的他真恨不得扯起司得称的领子，至少叫他双脚离地的程度，再抡圆了自己的胳膊狠狠给上他两拳。
笑声渐渐平息，一声长叹滑进李戊文的耳朵，是怜悯的气息。
“唉——好了，开刷也得……有个度，该谈正事了。”
如果语言有温度，司得称的语气堪称从沸腾降至冰点，那寒冷自耳朵，缓缓淌入了李戊文身体的每一处。
“你看，老弟。”
司得称接着说。
“自从我第一次接济你到现在，已经一周了。你知道的，纵使我手上有点‘闲钱’，但绝不是拿来养‘闲人’的。”
他是认真的。像是被抽掉了脊柱，李戊文无力的瘫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无神的凝望着面前电脑上那空白的文档。仅剩下举着手机的右手，依旧在挺立中缓缓颤抖。
“当然，老弟，你可别误会，以前……”
司得称强调了“以前”这两个字。
“……的你可绝对不算什么闲人，我的大作家，‘入情’先生。我怎么说都算是你的忠实粉丝。《犬与神》、《箱子说》……哦，我甚至都能给你背出来。可惜啊，这几部作品现在只能通过你的文档共享看到咯——”
两分真诚，三分嘲笑，李戊文本能的分析着语言中混合着的复杂情感。这也是他被冠以‘入情’之名的原因——对情绪极高的敏感度。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先生。”
多么软弱的语气，我就不该张嘴。李戊文想。
“我已经按照你要求的把所有的作品和弃稿都交给你了。”
但那远远不够。李戊文心知肚明。
“诶呀，戊文。我可没空虚到囚着一个网络写手，只让他为我创作的程度，那得是什么阶段的神经病？作品不能发表，名声臭成这样，你的笔头已经烂在手里了——你应该比我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吧。”
“你来说吧。”
李戊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呵。我想要你的文笔，我想以作家的身份出名，我想让世人明白我不仅仅是个成功的企业家。还有几分——那叫什么，浪漫主义的色彩。”
“我已经封笔了。”
“放屁！你真打算让我养你一辈子？那帮狗仔可到处找你的踪迹呢。人肉搜索，口诛笔伐，还不是我帮你删的贴？我这座大坝帮你拦的吐沫星子，开个闸就能淹死你！”
他在威胁我，他竟敢威胁我，他——
“……”
被无力感溺死，对李戊文来说，这并不是第一次。
“啧啧啧……戊文呐，我就直说吧，这不是场交易。”
李戊文明白。
“但是你看，如果你积极合作，我们就能把它变成一场交易。我是说，你有什么好损失的呢？你写作，我发表。我出名，你赚钱。就算我的作品能红爆世界，那对我的企业来说也不过是半天的流水。我一分都不拿你的。”
“我”的作品？难道让我代笔对他来说已经是势在必得了吗？
李戊文低头看向自己的瘦长的双手。手指颤抖着伸向键盘，他怀念那些日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创作的日子。
难道不是吗，我有得选吗？
李戊文笑了，笑的很不自然，像是谁在掰着他的脸，但显露出来的又是一种释怀的笑容。
“司得称，写作是需要时间的，还要实地取材，阅读相关书籍，还要联系我的老画师……”
“这么说你同意了！诶呀，太好啦——等会儿。”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谈话声。
“早晚不来。”
司得称的声音里充斥着明显的不满。
“戊文兄，这边有点急事。这样吧，小说你慢慢写，我大概要失联两个月，你知道的，为了生意满世界乱跑……这两个月的所有开销记在我账上。”
又是一阵催促声。
“先生，要不你先忙？”
李戊文得到了保障，试探性的想要终止这场谈话。
“没那么急。”
司得称走起来了，身边还有不少人。不光是脚步声急促过于明显，李戊文从他的语气中也能听出一种强压下来的紧迫感。
“我还……给你送了个小礼物，很快就会到你那件小破屋。就是用来写小说的，别多想。”
这不是他第一次施舍我了，能有多快？我已经有五六天没打开屋门了。李戊文心想。
“谢过，先……”
“注意安全，我相信你，李戊文。”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李戊文把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生”连带着一口吐沫吐在垃圾桶中。滞留在头脑中的不是愤怒，而是在面对未知的人生轨迹时，一份不属于自己的迷茫。
“以后还是多写点玄幻题材的吧。”
他趴伏在那台老旧的手提电脑前，缓缓缝织着理智的网。
“没人在沉默中爆发……”
他自说自话着打开电脑，浏览许久后，从中翻出那篇毁了一切的文章。
“不过是在喧嚣中灭亡。”
随后，他摁下了删除键。
这一瞬间，李戊文感觉身上变得轻盈了，当然，仅是心理上的，他直起身，双手高举想要伸一个懒腰，天花板上的圆筒吊灯暗的令人心寒，光线在他的眼中模糊起来。
“唉。还是参不透啊。”
眼睛渗出些泪水，应该只是个哈欠。李戊文心想。
但正如他欺骗不了自己的本能一样，他落魄，他不甘，他绝望。他依旧活在网络社会的追风捕影之中，人肉暴力的恐惧之下，道德高地的深谷之底。
他好像一架断了线的风筝，只能依偎一屡屡不可靠的风，挣扎着飞升，好让自己逃避坠于地面的命运。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他们找到我了？李戊文失神地凝视着塑料制的房门。
几乎是瞬间，风筝坠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