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睡了一夜后，他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睁开眼睛，从塑像后面的平台上坐起身子。
何稻絮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天色微亮，山川谷地里有大片云雾聚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潮水汽，随着轻风送去远方。
唯有天穹之下的巨大门户，绽放着苍古而厚重的金芒，且时不时会有几道银光流入其中。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该出发了。
门户开启时间持续三天，但并不是严格的三天整，而是从立夏日的巳时开始，第三天的申时末尾、酉时开头结束。也就是说，他还有最后半天的自由时间可以支配。
“昭雨娘娘，我该走了。”
何稻絮跪坐在雕像前的蒲团上，仰着小脑袋，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莹莹有神。
“……这条路越来越艰难，但是我不得不走下去……”
他轻声吟念着分别前的虔词，恭敬地拜了拜这位陨落的前辈后，整理好一身衣裳，茫然地离去，消失于这片冥冥间自有庇佑的区域。
至于去哪里，小家伙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便走一步算一步，最后到哪里就是哪里咯。
穿过延绵群山，越过不尽小路，遇见来往行人，何稻絮收敛心绪，颇为平静地一直行走，偶尔抬头看天，眼神才会流露出些许怅然之情。
从昨天开始，头顶上的门户便渐渐缩小了，此刻的大小程度，约是第一天的一半，且仍在收缩中。
他极力远眺，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等待人们的发掘。同样的，他十分神往，凭借自己所拥有的莫大好奇和热情，去闯荡一番截然不同的新天地。
但，他自觉还是没有做好最后的准备。
不知走了多久，上午已然来临。沾湿露水的衣裳晒干之后，稚童神色陡然一松，脚步随之轻快了许多。他一边走，一边拿出储物袋，仔细搜索后，视若珍宝地取出一枚灵石。
正巧，他一路走到了灵肴圣阁，想起一大早没有吃饭，那就进去吃顿饱饭再说吧。
何稻絮再次走进这熟悉的地域里，蓦然生出今是昨非、时空重逢的错觉，就好像……他可以隔着漫长的岁月长河，看见以前的自己，飘零流浪在街头，淋着寒凉的雨水，望不穿叵测未知的将来……
“小朋友，要吃馄饨吗？”
小人儿微怔，呆呆地看着站在摊位上向他挥手的老奶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记得她。某一天她准备收摊回家时，无意窥见躲在一旁、小心翼翼乞讨的他。老人善良，不忍见小家伙饿着肚子，便将剩余的一些边角料拿出来包了十几个馄饨下锅煮熟，送给他吃。
『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何稻絮犹豫片刻，走向老人的早餐摊位，要了一碗手包馄饨。
老奶奶的手艺很普通，但包出来的馄饨却有一股家常的香味，吃在嘴里很亲切，很让人值得怀念。
“再来一碗，可以吗？”
他狼吞虎咽，火速吃下一碗后，眼巴巴地想再来一碗。
“稍等。”
老人和蔼一笑，手脚利索地做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摆在他的面前。
“谢谢奶奶。”
她想说些什么，但有客人来买几笼早餐包，她只能暂且忍下，处理别的客人的需求。
而当她回头，意外发现刚才的小朋友已经吃完离开了，桌子上除了一双碗筷，还有一枚亮晶晶的东西。老人将其拾在手心，瞅了几秒钟，才认得这是一枚灵石。
她取下围裙，打算将对她来说无比贵重的灵石还给他，可她的眼力不是很好，勉强看清了一个身材低矮的小朋友，朝她挥挥手，钻入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何稻絮在大街上走走停停，神色天真而烂漫。或许是潜在威胁的人早早进了九重道天，也有可能是自己脱离了温暖舒心的庇佑，他仅仅觉得，自己特别自由，无忧无虑、如释重负的自由。
可惜这自由，并不长久。
“已经拖了两天了，我们快进去吧。”
小人儿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对年轻男女手牵着手，正窃窃私语着。旋即，两人一起拿出身份玉牌，准备就此进入无边界域。
“小小，你跟着一起去吧。”
何稻絮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金绿色的光秃小草，轻轻捏了捏它细软的身子，不舍地将其放在地上。
小小同样不舍，赖在他的脚边，想顺着他的裤腿钻进他的心窝里。
“之前说好的，你进去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听话哈。”
小小从中跳了出来，不知所措。稚童低头看它，指了指那边的两个人，故意命令道：“快去！”
金绿小草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轻盈地跳跃几下，偷偷滑进那位青年的口袋中，探出一个芽尖，散发着微弱的光。
随后两位情侣约定好，纷纷化为银色流光，飞入门户里。
何稻絮目送它离去，心痛，但又忍耐着不肯诉说，模样倔强而愚蠢。
他将一部分的把握寄予在它的身上……希望，到最后都能得偿所愿吧。
……
“……上回说到，方行尧强行打下九日祭台，本欲引起天象，为自身逆天续命。
可是，侥幸问鼎第一的他，已经力不从心了。不仅一身修为即将耗尽、气血枯竭、精神萎靡，不再拥有站在朝歌之鼎上的英姿勃发，就连正常的呼吸与行走，都极为费力，仿佛下一刻就命丧黄泉，呜呼哀哉。”
一间茶馆里，可爱稚童默默坐在角落，双手握着茶杯，脸色紧张又迫切。
“他坐在九日祭台上，向南背北，艰难地引动着所剩无几的气血，冲刷于气力匮乏的身体，企图在天象引命中，为自己增添一点胜算。
这时，唯有佟寒云不弃不离，始终跟随在他的身边，默默照顾着他。但对于方行尧的一意孤行，她也苦口婆心地劝慰：
‘尧，这条路几乎是走不通的，这是必死之路，千万不要去尝试啊。’
‘我意已决，无需多说了。’
‘万万不可！你听我的，我们一起回无边阁，一定有办法让你恢复的。’
方行尧只是摇头，郑重地给予了她一个拥抱，轻声说：‘我知道这条路有多么绝望，但它，恰好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宿……’
‘难道死亡也是你的归宿吗？’佟寒云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问道。
方行尧不再回应她，只是让她退到九尺外，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说书先生拿起抚尺，在桌上一拍，说道：“各位道友，今日便到此为止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喂，老先生，能不能再讲讲后面的故事啊？我可以加钱。”
“哦？是吗？”
老先生喝了一口茶，笑道：“方行尧引得天象失败，身死道消，如何？”
一众听书的茶客顿时不愿意了，有的站起身来要指责老先生，有的更是一挥衣袖，气愤离去。
何稻絮同样失望不已，悄悄离开茶馆，站在街道上，徘徊不止。
他顺着长街走动，小脑瓜懵懵的，显然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无法解脱。
原来，故事中的人物的命运，是早已注定好的呀……有人注定成功，名扬立万、风光无限，有人则注定跌落尘埃，朝不保夕、死于非命。
申时快结束了，天上的门户已经收缩殆尽了，好像再过一会儿，就会关闭的样子。
何稻絮坐在一个石阶上，望着没有流光汇入的门户，眼神复杂，内心踌躇不已。
“小朋友，这最后一串糖葫芦就送给你吧，下次想吃的话，记得花钱买呀。”
一位卖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贩子，将最后一串糖葫芦送给了他。这长相可爱的小家伙刚才一直盯着糖葫芦看，可就是不买，贩子觉得今天生意不错，便将最后一串送给他得了。
“……谢谢……”
何稻絮愕然，轻声道谢，换来了后者洒脱一笑。他抖抖肩，哼着小曲儿，自行离开了。
小人儿拿着糖葫芦，咬下一颗嚼了嚼，发觉这味道真的很香甜，就像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他颤抖着掏出有些陈旧的玉牌，下定决心，注入一道灵力。
就这样，最后一道银色流光，义无反顾地飞入问道门户，为顷刻后的关闭，画上了一个色彩暗淡，且不完美的句号。
『问道大会，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