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拉。”
随着我拉开窗帘的清脆声响,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了这个老朽,古典的房间。
“春天来了呢。”卧床不起的祖母轻声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节,丽塔?”
“今天是白羊季,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也已经融化殆尽。祖母,春天来了。”
“这样啊,真想出去看看。”
“您的身体可不允许。”说着,我重新拉上窗帘,“您的眼睛可不能接触太多光线。”
自从祖母三年前在绘画时眼睛里不小心溅入了刺激性的颜料,她的身体状况便一天不如一天,先是视力越来越差直至失明,到最后即便闭着眼也不能够受到光线的刺激,否则眼球便会疼痛难忍。
眼瞎了之后,祖母便失了神,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但眼神中的那股子哀伤与怅惘,我与母亲都心知肚明。
终于,上个月,祖母在家里不慎摔倒,只落得个卧床的结局,目前医生还没法说能否痊愈,不过大概今后的日子里,她都只能在床上颐养天命。
“能够再把窗帘拉开吗?”
“不行,您的眼睛受不了,不是吗?”
“我这身老骨头还挺得住。”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重新走到窗户前:“如果受不了了,一定要给我讲哦。”
“划拉”
阳光重新钻进屋内,祖母布满皱纹的面庞露出了扭曲的表情,让人不知道是幸福还是痛苦。
“祖母,你……”
“没关系。”嘶哑的声音从干枯的喉咙里传出,“你今天会去那里,对吧?”
“嗯,这是约定。”
“你会带上绘本吗?”
“嗯。”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重新拉上窗帘:“祖母,房间差不多打扫干净了,我是时候该走了。”
“你去吧。”
“嗯。”我捎上照明用的提灯,推开房门,“晚上见,祖母。”
“注意安全。”
我走出房间,关上门。
在去往森林的马车上,我久违的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坐在尚且年轻的祖母的膝头,抬起头渴望着她的故事。
“这样的话,”她轻轻地说,脑袋向下倾了倾,注视着我的眼睛,肩头的青丝垂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们来讲讲冬之妖精的故事如何?”
“又是这个老掉牙的故事。”一旁的母亲嗔怪道,“妈,这个故事从我小时候你就在讲了。”
“丽塔想听吗?”祖母反过来询问我。
“想!”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她说想听。”
妈妈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微妙表情,继续她的家务。
祖母调皮的笑了笑,清了清嗓子,缓缓地开始了她的讲述:
“在很久很久以前,群山之首的顶峰,生长着一片冬之森林……”
不曾想,到达森林前的客栈时,已是傍晚,马车的车夫低着头不断道歉,这个为了生计而不断奔波的可怜人害怕我是那种不讲情面的客人,克扣他本就少的可怜的报酬。
不过,迟到了这么久,的确是说不过去,更别说今晚还有白羊祭预定的庆典,这么晚回去,一定是赶不上了。
“半路上马车出了毛病,都怪我临走前没有注意检查……”
他不断的解释着,找着谁都可以花五分钟就编的出的借口搪塞,淡化自己犯下的错。
不过,这个世道谁都不容易,被夹在两个大国争斗间的赛里翁人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鲜血染尽了河流,也摧毁了赛里翁人的未来。我的父亲死于战争,母亲死于战争后爆发的鼠疫,我和祖母能够活到现在,靠的不过是运气,以及和眼前这个普通老汉一般卑微的苟延残喘。
因此我还是决定一分不少的全价给予他车费。
他唯唯诺诺的道着谢,数了数手上的铜币,转身回到了他的马车。
我裹在棉袄里,举步维艰的在森林的积雪中踏出一个个脚印。
虽说春天已经在这片大陆上绽放,但绿之手的魔力想要触碰这万仞之上的山崖,尚且还需要些时日。
这倒也正是这座森林被称之为冬之森的缘故,它的冬天太长,太长。
夜幕笼罩下的山涧显得别样凄美,如丝如缕的月光泼洒在挂满积雪的枝头,千变万化的光芒反射着只有萤火虫与精灵才懂得的梦境。
也许,错过了庆典,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空气中弥散有淡淡的泥土与雪水混杂的气味儿,哈出的白雾在提灯闪烁的光影中旋转上升,似与那永远下不完的雪花一同共舞。
“丽……丽塔”
精灵们认出了我蹒跚的身影,纷纷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舞蹈者来到我的耳边轻语:“好晚/太晚。”
“出了一些状况,”我气喘吁吁的回答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儿们,“总之结果就是这样。”
一般来说,精灵们并不喜欢与人亲近,尤其是在夜晚时分,她们十分厌恶有人来搅乱她们的舞会。
不过,大概早与她们成为朋友的我是个例外。
“丽塔……礼物……冬天……”
由于精灵们都使用的是来自古早世代的古语,因此仅从母亲和祖母那儿学到了些皮毛的本人,凭着三脚猫功夫只能从她们的话语中听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词汇。
“礼物。”我停下脚步,取下挂在腰间的小布包,放在雪地上,“今天我做了些年糕。”
我打开布包上的结,好奇的精灵们争先凑了过来:“好好看。”
晶莹的年糕与落下的雪花融为一体,就是这黑色的包裹有些破坏氛围。
下次还是用白色的布包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面脱下手套,掰下一块年糕:“可能会有些冻,要尝尝吗?”
离我最近的金发精灵迫不及待地接过我手上的小块零食,一口咬了下去:“好吃……好好吃。”
“哼哼,好吃吧……”被这样率直的夸赞了厨艺,心里免不了有些得意。
其余的精灵们蜂拥而上,一块不怎么大的年糕刹那间便被分而食之。
每次来到这座森林时,我总会给她们带些礼物,有时是吃的,有时是人类工匠加工过的饰品或护身符,这些小家伙儿们出人意料的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你们知道苏薇尔在哪吗?”坐在雪地上,耐心地等待她们享用完毕后,我开始打听我此行的目标所在。
“知道……明白……”精灵们呢喃着,在夜空中画了个圈,“让……为你……路”
“谢谢你们。”
跟随着精灵们的指引,我穿过枯枝交错的小道,涉越没过膝头的小溪,来到了著名的冬川前。
而那沐浴在月光下的,那位少女的身姿,朦胧而华美,似水银般闪亮的柔顺长发垂在溪流中,苍白的躯体与月色织成的连衣裙相得益彰。
这座森林的守护者,冬之妖精(SouvierHionee)正将自己的双脚伸进河流中嬉戏,一边哼唱着来自上古世纪的歌谣。
我示意精灵们不要吵闹,一边在靴子上施加消音魔法,蹑手蹑脚地走到妖精身后,然后大喊一声:“Arata!鬼来啦!”
“哇呜!”她发出一声可爱的尖叫,身体倏地绷直,却险些失衡跌落进湍急的溪水中。
我立马伸手扶住她娇小的身躯。
“丽塔!”她转过头,嗔怪地说,“你干什么啊!”
苏薇尔的眼角似乎有几粒晶莹,恼怒的眼神中还带有几分余惊。
好像一不小心把神的代行者【女儿】弄哭了。
“对……对不起。”我手忙脚乱的向她道歉,“没想到你会吓成这样。”
苏薇尔不甘的咬着下唇,赌气似的转过头,不再看我。
“不要这么小气嘛。”我一边安慰着她,一面从挎包中拿出为她准备的礼物,“我带了新的绘本。”
“真的?”她瞬间转过身,双脚从水中抽离,两只靛青的眸子中似射出七彩的光芒。
真是个好搞定的孩子。
我心里想着这句话,将手中的绘本递给了她:“说起来,溪水不凉么?”
“我施加了些魔法,使水变得很暖和。丽塔要试试吗?”
“唔……”我怀疑地盯着结着薄霜的水草,却终究敌不过清澈溪水的诱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坐在她的身边,脱下鞋袜,我试探性的用脚尖触了触水:“好温暖!”
“是吧~”
我将双腿完全浸入水中,身心完全松弛在这好似温泉般安逸的溪水中。
“这一次的绘本,又是个关于春天的故事。”苏薇尔目不转睛地读着绘本,口中喃喃自语。
“你不是最喜欢春天了吗?”我侧着头看她,“这还是我特地选的。”
“是啊,春天。”她的言语有些起伏,“但是,作为特维阿神的女儿,我只被赋予了在冬天存在的权利。”
我注视着这个不谙世事的银发少女,心中竟有些伤感。
是啊,少女的躯壳不过是她现世的凭依,冬天的来临,自然是她存在的意义,冬去冬来,每年白羊祭的夜晚,她的身影,都将在这座森林中消逝,等待下一个冬天的苏醒。
若用祖母交给我的那句来自东方的唱词来形容的话:
“蟪蛄不知春秋,朝菌不知晦朔。”
再合适不过。
“Thyme swings in the air”【百里摇曳】
“Wind soften your hair”【微风吹散了你的长发】
苏薇尔转过头来,颇为吃惊的看着我:“丽塔?”
“怎么了,很难听吗?”
她摇摇头:“我没有想到丽塔这么会唱歌。”
“小时候祖母经常教我一些唱歌的技巧。”
“玛丽教你的吗……”她愣了愣,“可以请你继续吗?”
“悉听尊便。”我将目光对向月夜,轻轻阖上双眼。
“Tails in trail goes along 【流星拖着尾巴留下炽热的轨迹】
Have you been to the end of Stievir【你是否抵达过行星的尽头,】
Have you heard the fairy’s whisper【聆听过精灵的低语?】
Daisy swings in the air ,【雏菊摇曳】
Moon shining a flower【花田浸润在月光中】
Bluebell brings your soul back here【风铃捎回了你迷失的魂灵】
Have you been the boundary of life【你是否抵达了生命的边界,】
Have you seen the tear of meteor”【看见过彗星的眼泪?】
“哗!”一声巨响打断了我的演唱。我睁开眼,发现白羊祭庆典的必备节目——跨夜烟火秀已经拉开了帷幕。
远处的夜幕中两条火龙盘旋腾飞,缠斗着翱翔于天际,活灵活现的进行着事先排演好的攻防战。
不过,既然今夜已经成为昨夜。
我别过脸,只见静谧的雪地中,安静地躺着一本来自春天的绘本。
“明年,我们再见吧,苏薇尔。”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位英雄王与堕神同归于尽,数万年的禁令被打破后,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大陆,终于迎来了长久的和平。
少女挣扎在风雪交加的夜晚,一步一步的朝着森林的深处行进:“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啊?”
马车因为暴雪延误,直到傍晚才到达森林入口,白羊祭的庆典先不说,今晚能不能平安回家都是个问题。
“而且,我似乎还迷路了!”
认识到自己所做的蠢事,罗莎玛丽懊恼地跺了跺脚。
“澄净天空!【Aramu Saphera】”
一声咒语从风雪的深处传出,霎时间,本应被漫天飞雪掩埋的森林显露出了它的真正面目。
“苏薇尔姐姐!”罗莎莉亚惊喜地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银发少女,一路小跑扑进她的怀中,“果然是你!”
“不要这么粘人啊,莎莉,又不是刚上学的小孩子。”苏薇尔苦笑着别过脸颊,免得罗莎莉亚的头发扫到自己。
“你听我说啊,苏薇尔姐姐。”虽然苏薇尔委婉的表达自己的埋怨,,罗莎莉亚依然没有放手的打算,她仰起头看着苏薇尔,脑袋后的马尾像狗尾巴似的晃来晃去,“妈妈她好过分,把我一个人打发来这里,自己却在家里享受白羊祭的庆典!”
苏薇尔无奈的聆听着娇小少女倾诉苦水,那双直视着她的水灵灵的晶莹双眸绝不允许她有一丁点儿不耐烦地念头:“嗯……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莎莉,下次我们一起去找丽……找你的妈妈算账。”
“真的吗?”
“我可是冬之妖精哦,妖精是不会说谎的。”
罗莎莉亚这才松开了双臂。
“给,苏薇尔姐姐,这是绘本。”
她们选了一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扫了扫上面沉积着的积雪,并排坐下。
“还是春天的故事啊,她就不能换换口味吗……”虽然口头抱怨着,苏薇尔嘴角却依然挂着笑容,沉浸于阅读之中。
至于罗莎玛丽,这孩子似乎没有听到苏薇尔的喃喃自语,只是抬头望着满天闪烁的灿烂星汉,兀自的发着神,大概是在享受沐浴在月光中的神圣感吧。
“哗!”一声巨响突然从远处传来,两只凤凰腾空而起,交错着窜进星夜的幕布中,亲热的嬉戏。
“白羊祭的表演!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都能看的到!”罗莎玛丽一怔,随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白羊祭是冬季的最后一日,那苏薇尔姐姐……”她赶忙转过身。
银色的少女正坐在黝黑的树干上,膝头轻轻躺着那本来自春天的绘本,精致的面庞被绚烂灯火下的阴影所笼罩,只能窥其半容,但那满含震惊与欣喜的心情却从不经意间张开的双唇间流露,无以言表,亦或毋须言表,二人间维持了一阵默契的沉默,直到表演完全结束。
“莎莉。”
“怎么了,苏薇尔姐姐?”
“这就是春天的气息吗?”
“春天还早着呢,只是冬天的身影远去了而已”
“这样啊,我还真是心急呢。”苏薇尔转过头,看着身旁安静坐着的年少少女,“冬天真的结束了吗?”
“当然啦,既然苏薇尔姐姐不会在白羊祭的夜晚消失,也就是说禁令真的被打破了……说起来,苏薇尔姐姐能够走出这座森林了吗?”
“走出……森林?我不知道。”
“反正禁令应该都被打破了,那走出森林这种明显很讨厌的禁令也不可能存在了吧。”
“是吗?”
“总之,”罗莎玛丽“嘿咻”一声,轻盈地蹦到雪地上,向苏薇尔伸出右手,“让我们试试吧苏薇尔姐姐,妈妈要是看到你和我一起回家,说不定会开心到休克哦。”
“休克还是算了吧,”苏薇尔想了想,下定决心,也从树干上跳了下来,拉住罗莎玛丽的手,“不过,我还是很想去外面看看啊。”
“那就走吧,我来带路。”罗莎玛丽高声说着,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等一下,你不是迷路了吗?”
“风雪已经散了,我找得到路了啦……大概”
“大概?”
二人吵闹着消失在了树丛中,只留下那本被妖精遗忘了的绘本,静静地躺在树干上。
属于春天的故事,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