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深深地吸了一口唇间的香烟。
呼出的眼圈在空中逸散,闪烁的霓虹如梦如幻,夜空下的不夜城今晚依旧热闹,它不会停下脚步瞧一眼正在天台上吸烟的落魄女人。
只要踏出一步就会丧命。
人与死亡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这么相近,只要想死,随时都可以……
“要跳吗?”
“唉?”被突如其来的询话声所惊,她一个踉跄。
“吓死我了。”我和害我差点自杀的罪魁祸首并排坐在天台的边缘,“差一点就摔下去了。”
“你不是想自杀吗?”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想自杀?”
“在平安夜站在天台上吸烟,怎么看你都想要自杀吧。”
“我才不想!”我叹了口气,看着身边这个有些天然的女孩子,“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是偶然,老师。”她歪着头,“只不过我们都选到了同一个地点而已。”
“同一个什么?”
“跳吧。”说完,她纵身一跃。
“!”想都没想,我伸出右手死死的拽住了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一旁的铁栏杆,保证自己不会和她一同殒命,“你他妈疯了吗?”
“没想到这件衣服居然这么结实。”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身下的万丈深渊。
“快点给我上来。”
“我怎么才上的来呢,老师?”她抬起头,“我是来这儿自杀的。”
“别说了,赶快给我上来!”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她拽了上来。
在将她拖到了远离天台的安全地带后,我瘫坐在地上:“短短的一个小时内,你让我体会到了两次濒临死亡的恐惧。艾丽莎同学,真有你的。”
“我是来自杀的。”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来自杀的了,能不能等到明天,或者后天,反正在我看不见的时候。”
“真奇怪。”她站起身。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你的脚明明都抖得走不了路了吧。”
“因为挂在半空中真的很吓人。”
“那你还要去自杀?”
“因为一直挂在半空中才会这么吓人,如果……如果直接跳下去在我觉得害怕之前我就死了。”虽然想要以一种坚决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但颤抖的声线还是出卖了她。
“总之,”我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给我好好的在这边坐会儿。”
我把她抱到了楼道里,把通往天台的门锁上,以免她脑袋一热冲出去。
“这是猥亵行为,老师。”
“先不论我们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同性之间怎么说也造不成猥亵吧。真是服了你了。”
“为什么要救我?”
“我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学生摔成肉泥。”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命结束方式的权利,这是老师自己说的。”
“我又不是让你去跳楼才说的!再说今天可是平安夜,明天就是圣诞节,这种节日去自杀你不觉得太晦气了吗?”
“我可是中国人,我不过洋节。”
“明明名字是英文名?”
“但我是中国人。”她仰起脸,气鼓鼓的看着我,似乎对这件事十分执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孩子也有不错的一面。
“其实我也不过圣诞节。”
“从老师一个人落魄的在天台抽烟就看得出来。……老师,抽烟可是慢性自杀。”
“我抽的可不多,还没到那种地步!”
光是和她拌嘴就够累的了。我叹了口气,靠着她坐了下来:“说说吧。”
“说什么?”
“自杀的理由。”
“唔……”她仰起头,露出一番苦思冥想的表情。
“你这家伙长得也不差吧,不会是因为被男人甩了之类的……”
“我也不知道。”
“哈?”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突然想死了,所以就来自杀了。”
“你就没有对自己的生命抱有哪怕一丝敬畏之心吗?”
“敬畏之心?”她看着我,眼里满是不解,“与其说是没有抱有敬畏之心,我倒是认为自己是因为尊敬自己的生命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尊敬’生命……”
“我的父母都是人渣,父亲酗酒暴躁,母亲小肚鸡肠,天天盘算着和父亲离婚。人际关系也就那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因此我才能决定我自己的死,我不为其他任何人活着,只为了我自己活着,所以才能说跳就跳。”
“你这家伙还真是一身轻啊。”
“想死就去死好了,突然想到了,所以就去死。就像想要吃冰淇淋就去买一样,对我来说就是这样。——那么
,能让我去死了吗,老师?”
“不能。”
“为什么?”
“看到自己的学生死在自己面前我会难受。”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奇怪的神情,“就是这么自私的理由,我才不想败坏了自己的心情。”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笑,似乎是释然了,站起身朝着锁上的门走去。
“给我停下来。”我赶忙站起来,“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明白了老师,我不会在今天自杀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自杀。”
“那恐怕不行,我不去死的话,世界可是会毁灭的。”她轻笑着说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玩笑话。
“能够开这种玩笑说明你心情稍微好了些了吧。”我判断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因此没有阻止她前去打开通往天台的门,“去天台吹吹风吧。”
她没有回答我,打开门,兀自走了出去。
我跟在她的身后出了门,才发现下起了雪。“果然圣诞节还是要下雪才行啊。”我感叹着欣赏这座发达城市瑰丽的夜景,四处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氛,远处灿烂的霓虹灯与四处传来的杂乱歌曲让我有些迷幻。
她站在天台的边缘,双手背在身后,眺望着群星闪烁的夜空,不断呼出白雾:“老师,我的人生真的糟透了。”
“谁不是呢,如果我的人生美好圆满,我根本不可能会和你在这里赏着夜景。”
“也是呢,老师的圣诞节还真是孤独。”
“说话针针见血,不要揭别人的短啊,这样子为人处世是会被别人讨厌的——不过,无论生活怎么糟糕,生活还是得继续下去啊。”
“所以呢?”
“所以给我活下去,别想着什么自杀之类的。”说着我又点了一根烟。
“老师,味道都飘到这儿来了,再吸下去真的会得肺炎的。”
“今天被你折磨了一晚上,吸一根烟不行吗……”
“老师,谢谢你。”
“什么?”
说完,她跳了下去。
时间是12月25日0点整。
今天结束了。
“要跳吗?”我注视着这个站在天台边缘迎风抽烟的女人。
“唉?”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够呛,一个踉跄险些掉了下去。
“不准备跳下去吗?”
“谁要跳下去啊!”
她转过头,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身份:“艾丽莎?”
“是艾丽莎,老师。”
她朝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身边:“吓死我了,差一点就摔下去了。”
“老师。”
“嗯?”
“没,没什么。”
“奇怪的孩子,你在这儿做些什么?”
“自杀。”
“自杀?”她颇为震惊,这在意料之中。
“嗯。”
“这样啊。”她似乎理解了什么,不停地点着头,“我问你,你是真的想死吗?”
“说实话吗?”
“嗯。”
“不想。”
“有必须要死的理由吗?”
“嗯。”
“那这就好办了啊。”她站起身,“找个人替你去死不就行了吗。”
说完,她跑向天台的边缘,纵身一跃。
“所以我才说,圣诞节这种节日对于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我走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与无数情侣擦身而过,“待会儿找个安静点的地方一个人坐会儿吧。”
就在这时,晃眼间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她正与自己的朋友有说有笑的从街上经过,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脸上。
“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注视着艾丽莎,欣慰的笑了笑。
唉?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那个孩子?
不知不觉的盯着她穿过了人群,准备穿过马路时,一辆失控的卡车冲了过来。
“!”我反射性的拨开人群,冲到马路上,将即将遭遇车祸的她一把推开。
“谢谢你,老师。”
我似乎看见某个世界的她正站在天台的边缘,纵身一跃。
卡车将我撞飞了出去,像个木偶一般四分五裂。
我死了。
“唉,我……”我睁开眼,一片漆黑,“我记得我被车……”
我记得我死了,不单单是我的大脑,如今的我甚至感受不到我的身体是否仍然存在,仿佛在玩最高级的VR游戏一样。
“你死了,艾丽莎。”“神”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它的到来打开了光明的大门,周围的黑暗随之被逐一驱散,它以无形的躯体降临,干涉我的灵魂。
“世界即将毁灭,你的死亡恰巧修正了本应毁灭的时间线。”它叹了口气,“发条的转动出现了问题,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这时候离家出走。”
“你在说些什么?”
“总之,你死了,而且,你将会充当她的‘发条’,在每一个世界毁灭之际被她转动。”
“她,是谁?”
“另一个可怜的少女。”
说完,神无慈悲的赐予了我重生,一切的一切回到了那个平安夜。
那个我必定死去的平安夜。
在距离地面二十层高的时候我心想。
如果我没有在那个时候答应神代替她成为发条。
某个世界的我就能活下去,在她死去的世界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我会为了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呢?我不知道她做出了多少牺牲,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次毫无意义的死亡。
我与她的相遇是次意外,是她唯一一次决心稍微反抗一点神的意志,希望不是被神安排的卡车撞死,而是自己自杀。
就在这时她遇见了我,在无数个可能性的的世界与我进行了无数次的交谈。
每当她死去一次,我就会忘记她一次,无数个我见证了她的死亡,我们之间的谈话成为了矫枉世界线的契机。
最终的转折,就在于我救下了本应被卡车撞死的艾丽莎,成为了被某个人所转动的发条。
明天就会是圣诞节。
我似乎能够依稀听见艾丽莎在楼顶撕心裂肺的呼喊。
Farewell,My
Christmas。(永别了,我的圣诞节)
Despite the cold of his art(尽管饱受风霜的侵袭)
There's
a warmth to her heart(她的心中却仍然拥有一丝温暖)
I
think it must be Christmas today(我想,今天一定是圣诞节吧)
The Mistletoe is gleaming(槲寄生微光粼粼)
Soft lips come stealing(轻吻被悄悄偷走)
I think it must be Christmas today(我想,今天一定是圣诞节吧)
If the stars seem to shine less brightly(如果繁星不再闪耀)
If the maiden on the moon has lost her
way(如果月亮上的少女陷入了迷惘)
I think it must be Christmas today(我想,今天一定是圣诞节吧)
“第二百三十八号故事,就这样可以吗?”
她看着身为自己发条她。
“我会记录下来的,保存在时针塔的书库中。”
她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谢谢你。”她对她说,“成为我的发条。”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朝着那扇大门外走去。
时针塔的书库中,谁的故事正在被谁谱写……
附:第零个故事:转动发条的少女
到底经过了多久?
时针塔的守护者转动着世界终焉的齿轮,思考自己的来由。
第一次转动齿轮,是在什么时候?
“每当你转动齿轮。”一旁的乌鸦抖抖身上的毛,“世界就会毁灭一次。”
“我明白。”应答着乌鸦,她又一次转动拉杆。
“明白?”乌鸦不屑的哼了一声,“那时的你可是迟迟不肯下手。”
“是吗?我已经忘了,那时是何时。”
“三千万年前吧。”
“是吗?已经这么多年了。”她停下手中的工作,“这样就行了,下一个周期在二十万年后。”说完她一头倒在沙发上:“毁灭即是重生,万物的资源不会增减只会转移,放任的宇宙只会引来湮灭。”
“拉普拉斯的哲学教条。”乌鸦打了个哈欠,“怎么突然想到这儿来了。”
“这是父亲送我来这儿时告诉我的话。”
“‘父亲’……啊,你是指他吗?没想到他还曾经对你说过这些。”
“受时间与命运摆布的木偶,领受神之教诲,降下天罚。”
“拉普拉斯的预言。——原来如此,你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吗,将你的所作所为当做是命运的逼迫,毁灭世界并非你的所请所愿,而是神选中了你。”
“……”
“但不是神选中了你来转动齿轮,而是神创造了你来转动齿轮。说到底那个‘拉普拉斯’不过只是传说中的海妖而已。”
“神创造了我,只因我能够转动齿轮。”
“不对,是因为齿轮需要转动才创造了你。即使没有了你,还会有其他转动齿轮的少女,你不是特别的,转动齿轮的守护者才是特别的。”
她不再说话,闭上双眼,渴望将自己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但她不能做梦,为了转动齿轮,她不能做梦。
“那你呢,黑?你又是为什么被创造出来的。”
“我不知道,正如你不知道一样。”
她明白了。她坐起身,用一旁的剪刀杀死了乌鸦,将它埋在了庭院的榕树下。
“只要我不再转动发条,一切都会结束。”
她离开了时针塔,最后一次关上了时针塔的大门,朝着门外广阔的天地走去。
可斗转星辰,岁月流转,宇宙并未湮灭,一切照常,世界正向着下一个终焉驶去。
“回到时针塔。”纯白的乌鸦在她的耳边丁呤,“你的噩梦自会离去。”
她回到了时针塔,时隔千年再次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石门。
“回来了吗?”她正坐在同样的位置,转动着手中的发条宣判着宇宙中某个多元世界的灭亡,“还记得吗。我曾是你。”
她明白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再一次成为了她。
“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重要。”她喃喃自语,“转动齿轮,这是我应该做的。”
于是,世界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