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痕累累的监狱驳船在外港码头停泊下来,细长的木板搭上陆地。
泰托斯印莱特摇晃着通过木板走上地面,俯身撑着膝盖直喘粗气。
精灵艾欧斯轻松地走过木板,在泰托斯面前站定,嘲讽道:“谁又知道,陆上最强的巫师泰托斯,居然会败给晕船这种小问题呢?”
泰托斯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
艾欧斯和码头的事务官员用外港土话交谈着,事务官员手持铅笔在莎草纸上边说边写,而艾欧斯一脸不耐的神色看着建在悬崖上的海望堡垒,偶尔回应几句。
泰托斯也看向海望堡垒。
外港乃是由四个形状相似、大小各异的手指状半岛构成,海望堡垒就建在拇指半岛和食指半岛之间的最高点——虎口崖之上。不管在任何岛上都能看到堡垒,这同时也意味着堡垒能俯瞰整个外港,将一切情况纳入监视之下。又过了一小会,艾欧斯像是和官员达成了什么共识,招呼泰托斯跟他走。
艾欧斯劫来的监狱驳船就停在离港市最远的无名指半岛上——这个最大的岛边填满了小渔船、长划艇、驳船和双体船,码头设备简陋无比,整个岛上弥漫着海鱼的腥味和人体的汗臭,地面脏得好像涂了一层大粪。
艾欧斯嫌恶地捂住鼻子,泰托斯却毫无压力地左看右看,时不时向艾欧斯投去意味深长的视线。
两人跟随官员走进一栋土石结构的二层建筑。
事务官员从桌下拉出一把椅子,又拿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羊皮纸,开始用羽毛笔仔细地写着什么。写完之后,他往羊皮纸上撒了把细沙,过了一会又拎起羊皮纸抖掉沙子,把它递到泰托斯面前,咕哝了几句土话。
“他叫你给出驳船的损失担保凭证。把你的巫师徽章拿出来吧。”艾欧斯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地说道。
“什么意思?是指船和船上的‘货物’如果在停靠期间出了意外的话,可以担保赔偿一部分损失么?”泰托斯问。
“没错,你的反应可真快。”艾欧斯伸出手,开始数天花板上的虫蛀斑点。
“再怎么说这种担保条例也是巫师先发明的,我还不至于记不住。”泰托斯掏出巫师徽章——它是一个抽象火焰形状的小雕像,并把它按在羊皮纸上,同时接过官员递来的羽毛笔,写下"Witcher Tratos"几个字母。泰托斯拿起徽章,羊皮纸上多了个抽象火焰形状的黑色烙痕。
艾欧斯递给官员一小袋金币,拿起羊皮纸往回走。泰托斯主动问道:“你准备带上你的部队去戈尔根支援加西亚的珂尔,可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精灵如何穿过人类国家的腹地?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可没有说过我要直接带上所有人去边境,”艾欧斯金色的独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芒,“而且我自有办法。”
正交谈着,他们又走回监狱驳船的旁边。艾欧斯跳上了船,把羊皮纸卷交给他的副官,又说了几句精灵语。
随后,副官叫来了船上所有的精灵。艾欧斯从中点出十一人,让他们跟着他下船,而其它精灵——包括副官在内——都留在了船上。
泰托斯见状又问:“我很想知道,分头行进有什么好处吗?当你的部队在前线集结完毕的时候,战争恐怕已经结束了。”
艾欧斯收起了挂在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不是分开前往——去戈尔根的人,加上你和我,一共只有十三个。我们会得到登罗廷的御用宫廷法师的帮助——那人可以提供一个链接到王室成员身边的传送门,比如说,留在前线的荷安王子。当然,传送门的荷载数量是有限制的,就算只运送十三个人,也还是有一定的风险,而且那个法师也不会答应传送更多的人。”
泰托斯感慨道:“看来你这家伙明面上人人喊打,实际却交游广泛啊。这一路上,帮过你我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满十个也有八个了吧?”
“过誉了。”艾欧斯淡淡地回应,“只是互惠互利而已。”
泰托斯不再说话,一行十三人安静地前行。
离开了无名指半岛,艾欧斯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但当他们到达虎口崖的时候,天色仍然变得昏暗了。
艾欧斯带领十二人走进海望堡垒旁的树林,在一个两英尺宽的铁树树墩前站定,对精灵们交代道:“等下法师出现的时候,记住低下头,不要看他身体的任何部位,不要刻意去倾听他说的话;不管看见或者听见什么不合常理的东西,都要保持冷静,不能妄动。”艾欧斯摘下眼罩,转向泰托斯,“泰托斯,我知道法师的能力对你没有影响,但为了安全和身份上的顾虑,你还是把兜帽戴上的好。”
泰托斯照做了,精灵们也垂下头。
艾欧斯从树墩下的小洞里掏出一个皮制口袋,把它打开,并将里面的粉末抖散在空中。白色的粉末闪烁着磷光,艾欧斯开始断断续续地咏唱一些不成话语的音节。飘浮的粉末和着精灵的咏唱变出各种各样的颜色,并移动到正确的位置,逐渐在空中勾勒出一个人影。
影像突然变得立体而鲜活,就像给无生命的人偶赋予了灵魂一般——看起来是法师施用了某种交互式的通讯法术。
“该死,你怎么现在才来?”白胖的法师骂骂咧咧地发着牢骚,“该死,该死!预定的计划现在全部被打乱了……真他妈的该死……”
“利维坦河谷现在很乱,我们走水路耽搁了一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到底怎么了?”艾欧斯问道。
“还能怎么样!我们败了呗!”法师余怒未消,“有个活该见鬼的修士怂恿王子去跟加西亚的国王决斗。王子打赢了,加西亚的老无赖却没死透。”
“决斗也就算了,反正胜者是我们——问题是老无赖还干掉了这操蛋修士,而且,谈判地点是二十年前的旧战场,不知道是修士的血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唤醒了地下那些不得安息的战士的怨灵。唉,你说你死就死吧,还要给别人添麻烦,真不让人省心——现在整个旧战场都被亡灵之雾覆盖,普通人碰了就得死,更不要提那些只会打来打去的恶心亡灵了。唯一王位继承人生死不明、‘猎隼营’又折损大半,登罗廷王室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糟的境况。”法师烦躁地摆摆手,组成他影像的粉末不稳定地闪烁起来,“内阁会议的贵族们现在正在讨论向加西亚投降及割地赔款的议题,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趁我改变主意,把你交给‘猎隼营’领赏之前。”
“法师阁下,世事总是变化万端、难以预料的,您可不能轻言放弃。”艾欧斯此时意外表现得风度翩翩。如果是不认识他的人见到这一场面,甚至会把他当成一名古精灵贵族,而不是几大人类王国联合通缉的亡命悍匪,他侃侃而谈地道,“当我邀请这位对付幽灵和诅咒的专家、这位亲爱的巫师加入我的队伍的时候,我可不知道战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哪!”
“为什么我们不把这救星般的巧合看作一个反败为胜的希望呢?就算几率微小,但只要尝试一下,我们就有成功的可能;而如果连试一试都不愿做,那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您愿意赌这一局吗,法师阁下?”艾欧斯布满血丝、不正常肿大的右眼和慑人心魄的金色左眼牢牢盯住陷入犹豫境地的法师。
“巫师?那帮偏爱炼金术的变种人战斗狂?”法师不高兴地道,“好吧,巫师的免疫诅咒只能照顾到他自己,正巧我需要试验那个新的护罩法术,所以我可以带你们一起去。先说清楚,待会被打伤打残的还是祈祷吧,我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治伤……就是说,在亡灵之雾里,受伤走不了的家伙就自己慢慢等死吧,或者祈祷幽灵给你个痛快……还有,低着头的家伙们,头可以抬起来了,我身上的幻觉护盾早失效了。”
精灵们看了看艾欧斯。
艾欧斯眯起左眼仔细打量了法师,然后对精灵们点点头。
“那边那个戴兜帽的家伙,对,就是你,把你的徽章拿出来我看看?”法师又转向泰托斯,聒噪地叫道。泰托斯故意磨磨蹭蹭地拿出火焰雕像,举到夕阳光照处晃了两下。
“嗯,好吧,星火学派。看来你算是个有点本事的巫师。”胖法师此时已经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空间,双手在空中画着定向传送门的符印,嘴上却一刻不停地唠叨着,“我听学院的某个老头说,变种人的体质会高度影响传送门的稳定性,某些时候甚至会使得传送门崩溃;而且,亡灵雾气似乎有扭曲空间连接的能力,我没法确定王子的准确位置……雾里的空间也很不稳定,只能传送到雾气之外再慢慢向内搜索……所以,你待会最后一个进传送门,以防止人员齐整之前发生事故,明白没?”
泰托斯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到精灵们都拔出自己的武器做着战斗准备,泰托斯也在一边找了个没人站的空地盘腿坐下,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只结构复杂的黑色金属手套,和一个一尺长宽的橡木盒子。
黑亮的盒子被掀开顶盖,里面装了四个等大的匣子,每个匣子的“门”上还拴了把锁。泰托斯灵活地把五个指头伸进手套窄小的指套里,不断伸缩着测试手套的性能,同时用右手调试着手套腕部的拨档和螺栓。
“那就是炼金机械?看起来很普通的样子嘛。”艾欧斯走过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评论道。泰托斯抬头一看,原来精灵叼着个小瓶子,左手拿着复合弓,正在用右手上的纤细鸟羽蘸瓶里的油涂抹弓弦。
“因为‘不普通’的属性已经被法术和魔动机械占掉了,炼金术还是低调一点好。”泰托斯回应着,把戴着手套的手凑到其中一个“门”的锁眼旁边,弯曲四指伸直小指。
手套发出“嗡嗡”的声响,小指的顶端伸出一根细长的片状物。
“哇,这还算不普通?”艾欧斯拿掉口中的油瓶,惊讶地大叫。泰托斯干脆当他不存在。
“安静!”法师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艾欧斯一眼。精灵悻悻地收起复合弓,拔出腰间的细刃刀开始打磨。
泰托斯把小指的金属片插进锁眼,匣子“喀嗒”一声弹出盒体,四面和顶端的木板像开花一样展开,露出里面的装置。
两排相同大小的金心木试管架直竖在匣内,一排试管盖着橡胶做的塞子,里面装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精制炼金原料——大部分是粉末,还有数瓶块状固体或油状液体。泰托斯冷静地判断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用右手挑出五根分别装有白、黄、黑、灰、红原料的试管……白色百日红花瓣、食尸生物的眼球、黑黎芦叶片、鬼针草菇的菇帽、火吻草的茎。
另一排试管盖了金属制的栓塞,里面装的是水状的黑色不透光液体。泰托斯依次拿出三根,用左手手套食指向手心一侧的试管夹固定住,又用拇指撬掉瓶塞。
原料被加入液体当中,左手又充分地摇晃,以使溶剂与溶质充分融合。静止之后,试管内的液体显现出不同的颜色:一瓶墨绿,一瓶紫黑,最后一瓶还是黑色。
右手在手套食指顶端按了几下,把试管夹拆了下来。左手握成拳头,拇指按住中指的关节,然后,手背上凭空燃起了火焰。
右手握着试管夹在火焰上来回晃动加热,液体受热之后颜色又一次变化:紫黑色变成几可透光的浅紫,黑色变成乳白,试管底部多了一层沉淀;但墨绿色的药剂却毫无变化。
加热完毕,泰托斯趁热喝下乳白色药剂,脱下手套收起匣子,背上背包,走到上风口举起手,给浅紫色药剂降温。
泰托斯又看向另一只手,看着摊开手掌中装有墨绿色药剂的试管,紧紧皱起眉头。如果,如果我真的沦落到要用这管东西的境地的话……
拳头猛地握紧,犹豫一会又缓缓松开。然后,药剂被塞上塞子,扔进了战斗夹克下摆额外缝制的口袋里。仰起头看着举高的淡紫色药剂的泰托斯没有发现,装墨绿色药剂的试管壁上,多出了一道道裂痕。
放射着刺眼光芒的白色旋涡在空中展开——法师没说什么就跳了进去,然后是艾欧斯,以及他的精灵。
其他人都走了之后,泰托斯喝下淡紫色药剂,扔掉试管跳进了旋涡。
无可名状的空间里充满光怪陆离的幻象,让人头昏脑胀。泰托斯知道,这是刚才那瓶淡紫色药剂的效果,正常情况下的传送门里只有一片白光,旋涡会自动引导传送者到达目标——但这在巫师身上不适用。
那个宫廷法师知道的真相少得可怜。并不是巫师会对法师的传送门造成影响,而是传送门法术本来就对巫师“抱有敌意”。
不同于学院式授课的法师们,巫师的传承通常是一师一徒,而身为师傅的巫师只有在他或她的学徒能够独当一面——或是卑微地死去的时候,这个师傅才能教授下一个徒弟。这样的做法使得巫师的能力体系受损严重,大量资料缺失,失去了很多本能够派上用场的技术;又因为教学缺乏系统性,导致学徒水平和素质良莠不齐。
但是,对于巫师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力量,而是只在每个巫师导师和他或她的学徒之间口耳相传的,关于历史的真相的秘密……例如,使奥陆从统一的人类国家,变成现在支离破碎局面的,那场巫师与法师的毁灭之战……
泰托斯确定了前方精灵的位置,没有理会面前小型白色旋涡不断变化的方向,以游泳的动作在空间中穿行,游向队伍的位置——传送门的本质是两个不直接联通的空间出入口和一个引导信标。当传送者进入传送门的入口时,信标将会引导他们前往出口的方向……但这是正常情况,只有当传送者不是巫师时才会发生。如果信标自动侦测到传送者的巫师身份,它就会主动偏离出口的方向,以误导传送者——亚空间最危险之处不在于各种各样的空间灾害和时空魔兽,而是那无法形容的极度空旷。在亚空间行动,如果你没有对准目标,那你就什么也没有对准。最终,你会被空间灾害或时空魔兽玩死、速度减慢而死、或得不到任何补给而死……甚至因孤独而死。
下地狱只需偏移一度,欢迎光临。
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泰托斯特意配制了“猫眼”。那管淡紫色的炼金药水可赋予人“看穿幻象”的能力,在现实生物眼中白茫茫一片的亚空间幻象,却对泰托斯毫无影响——此时泰托斯能清楚地以亚空间生物的视点去“看”,自然也能分辨出信标所指的错误路线并避开它。
泰托斯跟上精灵们的队伍,继续向目标游去。
……
“我们到了。”十四人的队伍陆续跳出黑色漩涡,立刻拉开作战队形——泰托斯和艾欧斯分立左右,六名精灵剑士或刀手默契地组成六边形阵,将弓箭手和法师保护起来。法师举起右手,温暖的金色光芒在指尖亮起,驱散了面前的黑雾。
“各位请记住,此次的战斗,与我们为敌的不是人种生物,而是所有生者共同的宿敌,那些腐朽而贪婪的死灵——它们回到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将活着的生物吞噬、同化,以制造它们的同伴。请留起你们所有的怜悯心和同情心,因为你们的敌人绝没有这种东西。可能你对着负伤的敌人犹豫了一秒,下一个死去的就是你。”面对着性命攸关的考验,法师也收起了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用十分严肃的态度警示众人,“以及,当我们进入亡灵之雾的区域时,请绝对不要离开金色光芒所照耀的区域——如果你接触到了雾气的实体而变成死灵,那么,我绝对会第一时间杀死你,我保证。”
“我有问题,”艾欧斯拍了拍手,问道,“如果说接触到亡灵之雾就会被腐化成死灵,那王子一行人不是应该已经遭遇不测了吗?”
法师嘴角抽动了一下,说:“这是我思虑不周,没有交代清楚……王子的身上有一个防护用的法术器具,可以保护佩戴者和他周围的人免受毒素和腐化的侵蚀。不过,按照消耗量来推算,现在法术器具的魔力也消耗地差不多了——我们必须得尽快。”
“还有人有异议吗?”
法师环顾左右,确认一切完备之后,果断地一点头。
“现在……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