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爆发的战争、抄家般的税赋和无偿征兵制度的影响下,大量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加西亚农民拿起了草叉、挎上了镰刀、甚至背着炭钎和烧火棍,燃烧着滚滚怒火,积累着向压迫者复仇的渴望,加入了珂尔的蓝旗军。”羽毛笔在精制的羊皮纸上飞舞着,发出沙沙的细微声音,不时在旁边的墨水瓶里蘸一点墨。握笔的人略一停歇,作沉思状,然后又写下新的一段。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蓝旗军和登罗廷的王子结盟,以对抗加西亚贪得无厌的贵族们。”
“令登罗廷贵族措手不及的是,在他们当中部分人的领地内,有相当多的农民表现出了加入蓝旗军的意愿。这一举动无疑给某些领地的主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而这些领主接下来的表现才堪称精彩——他们竟然恼羞成怒地宣布领地戒严,并重刑处罚那些已经逃出领地却又被抓回来的无辜农民们。登罗廷贵族的声望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点,相对的,王子到目前为止音讯不明,坚决支持王子登基的国教教会依然保持着沉默。”
“就算那些再次降低了贵族阶级智商下限的奇葩们使用各种狠辣的手段来对付想要离开的农民,成功逃离的幸运儿——而且是逃跑者中的多数——也已经来到了蓝旗军的驻扎地:戈尔根小镇。现在,在这个原住民以矮人为主的矿业小镇上,外来者的数量已经变得比矮人多得多了。同时,为数众多的北地各国佣兵组织也陆陆续续向前线的戈尔根赶来,梦想着能在战争中分一杯羹。”
“不同外表、不同政见、不同信仰甚至不同种族的人和类人生物们聚集在一起,矛盾的爆发在所难免。加西亚的间谍在戈尔根的混乱中渔翁得利,并且力图把水搅得更浑……”
一整张纸被写完,书写者将羽毛笔放回墨水瓶里,从一旁的玻璃罐中拈起一撮细沙,均匀地撒在纸上,然后靠在椅背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长吁出一口气。
“无聊的地方……”书写者把手臂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书写者伸手从沙粒上抚过,确定纸上的防水油墨已经干了,拎起纸张抖下细沙,然后拿起胸前的抽象苜蓿叶雕像,在纸的右下角盖上印记。
“衮钉先生!衮钉先生!”门被大力地推开,一个女孩子惊惶地跑进来,“肯恭恩广场上又有人打起来了!两边都见了血,还有人被打残了呀!您快去看看吧!”
“说过多少次了,我叫昆汀,不叫衮钉……”
“是,衮钉先生!好的,衮钉先生!”
书写者几乎有种用头撞墙的冲动。这些农民的舌头上是不是浇了蜡啊?!连念别人的名字都念不出个囫囵来!
“打架的双方分别是什么来头?”昆汀平复了一下情绪,从木板床底拽出一只医药箱。
小女孩急忙说道:“一边是珂尔女士的蓝旗军,她从加西亚带来的那些打过仗的农兵;另一边是群南方人,领头那个人被叫做‘千羽’。他指名要见珂尔女士。因为珂尔女士和荷安王子都失踪了,副司令下令必须严密保守秘密,那些蓝旗军的守卫就说,珂尔女士不能接待任何人……然后,‘千羽’旁边的人骂了几句亵渎珂尔女士先祖的话……再然后,再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阿卡尼亚的“示迹者”?昆汀背上医药箱跟着小女孩跑出房间,听到某个发音独特的名字,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他们来这破地方干什么?还指名要找当前局势的关键人物,嫌北地现在不够乱么?
小女孩接着说:“当时那几个守卫听到南方人叫骂,上去就和对方打了起来。那个叫‘千羽’的人一开始没出手,但是也没有人能打到他身上,直到后来,他的随从有好几个被农兵打得脸上流血,那人就把那些守卫都打残了!”
“这些家伙……”昆汀抬起手,用力揉了把眼睛。
一群不知事的猪脑子……你们就不能好好想一想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吗?
“他们现在还在广场那边吗?”
“嗯……戴瑞老爹让我过来找你的时候,他们还在广场上躺着呢。”
“那我们得快点。”昆汀跑了起来,“趁现在还没几个人起床……不然,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会越来越多的。”
大号的厚牛皮靴和小号的布鞋在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天还未完全亮,头顶的夜黑色和远处鱼肚白的天空相互映衬,也是一种微妙的风景。
矮人的建筑依山势而建,房屋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到处都是梯子、石阶和吊桥,甚至还有条一端悬空的栈道。昆汀带着小女孩从他在半山腰的房子出发向下跑,一路经过露天矿场、杂货铺和镇长官邸,终于跑到了肯恭恩广场。
昆汀没什么感觉,可小女孩就遭殃了。她直接四仰八叉地在广场入口的石板上躺倒,张开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不能躺下。”昆汀伸手提着小女孩的脖子,把她的上半身抬起来,“剧烈运动之后立即躺下,心脏会出问题的。去,绕着广场走三圈,慢慢走,不要停下来。”
小女孩的脸瞬间就拉长了——广场长三百英尺多,宽至少也有一百五十英尺,“绕着走三圈……嗯……”她开始用手指比来比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别废话,快去!”不耐烦的昆汀直接把小女孩从石头上拎下来,在她背后轻轻一推。
直到小女孩跑远了,昆汀才慢慢走向目标——珂尔等人住宅区域的入口,被矮人武士们团团围住的一道门。
“哈,你这臭小子终于来了!”戴瑞老爹的嗓门永远是那么大,震得昆汀头皮发麻。
穿制式皮甲的壮硕矮人对他的手下吼道:“小的们,都挪挪位子,让开个空位!医生来了!”
矮人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可供通行的小路。
真是好样的!
昆汀这才发现,戴瑞老爹从治安队带来的起码有二十个人。二十个矮人壮汉往那墙边一站、一挤,任你能遁地也出不来——反正你没法施法。
昆汀警惕地把右手缩进长袍的袖子里,走进包围圈。
本来昆汀以为会看到一个修罗场——满地被拆得不成人形的一团团软肉、几个肌肉虬结满脸胡须的凶恶大汉怒视着所有人、矮人武士们皆屏息凝神不敢妄动……
结果事实却是这样的:
一个身穿白玉色短袍、面容平凡的年轻女子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戈尔根那极具特色的建筑。
她的脚边趴着几个穿蓝色皮甲或环甲的士兵,每人的左臂关节都向外折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处。他们正在自言自语,或彼此之间低声嘟囔着;另外几个穿着淡色的布袍,体型中等,用绷带包着头、耳或眼睛的少年少女,正在和矮人武士们闲散地吹牛……
昆汀突然觉得,自己被治愈了。
如果所有人都可以像这样和平相处的话,世界大同,绝对不再是妄想!
做什么梦呢你!
他瞬间醒悟过来,在脑海里给了自己一耳光——杀人很简单,可在不使用武器的情况下把一个武装敌人的关节反向扭曲很不简单。
对方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个穿着玉色袍子的女性突然低下头来看着昆汀。昆汀也看着她,发现对方的面容十分年轻。乍看起来,甚至比那些穿着普通袍子的女孩还要偏幼。不过,对方的动作和神态,确实像是经历了许多沧桑的成年人。
这么一说……她和老姐还挺像的?
昆汀不知道思绪为什么会飘到姐姐那边去。尽管动作、神态上有很多共同之处,但自己那个像是耀眼火焰一般随时都在燃烧着的姐姐,和面前沉静有如千年深潭的女性——其实应该称为少女——的气质并不相似。
这时昆汀才注意到对方的强大。
战斗力达到“示迹者”这个层次,一站一行皆有其内涵——
少女看似以随意的姿势站在地上,似乎全身各处都十分放松。但是,身体随着绵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吐纳,保持着有张有弛的最佳状态;双腿似乎是一段玄妙的连接,通过某种方式和大地接合在一起,而她同时也获得了大地的无穷力量。
“年轻人,你好。”对方说道。
“你好,女士。”昆汀回应。
“我可以为我们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寻求一个解释吗?我很清楚,你们北方人喜欢繁文缛节,而不是一决生死。”女子双手抱在胸前,用事不关己的态度说着。
“首先,我并不是官方代表,只是一个被请来救人的医生,我没有资格为他们的行为作出解释……不过,他们受的伤看起来并不致命的样子。”昆汀无奈地答道,“其次,珂尔女士是真的不能接见任何人……因为她失踪了。”
昆汀的左手扶着医药箱的背带,右手在长袍袖子的隐蔽之下,捏出几个复杂的手印。
如水纹般的力量波动以右手为中心扩散开来。
昆汀用布满同心圆的眼睛与少女对视。
一个传统而实用的巫术,它的历史古老到没有人记得它的名字,因此巫师们只是简单地将它称为“瞳术”。
当释放瞳术的巫师凝视某个人的眼睛时,他是通过某种不同于生者的视角看着对方。时间、空间、维度……这一切对他毫无影响,他能够直接窥视对方的灵魂深处——包括对方所做的事、愿意做的事,还有能够做的事。同时,对方也能看到巫师的灵魂……而瞳术的能力不止这点,它能够在极小的范围内修改对方的记忆、情绪,甚至思想。接触过巫师的人都知道瞳术的前一种能力,而察觉不到后一种——它能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小了,并且对巫师身体的伤害极大,导致使用后一种能力的巫师寥寥无几。
我和很多人对视过。昆汀想着。大部分人看过我在想什么之后,总是表现出呕吐的欲望,甚至有人当场晕倒过。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因为连我自己都很少想起来。
这个示迹者和其他窥视到我灵魂的人完全不一样。她连眼睛都没眨,就只是仔细地看着,不放过任何细节。
我总有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因为她很明显知道了某些可能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事情。
她对我的了解比我对她的还要多。
我这是自己坑了自己!
刹那间我感到这个人比老姐还可怕——她的内心就像一口严密封锁、用蔷薇的带刺藤蔓包裹起来浸在圣水里的吸血鬼棺材。一句话,坚硬而空洞,令人相当不安。她坚毅、凶猛、冷酷,却又不至于残忍无情。她有颗细嗅蔷薇的猛虎之心。
冷静,冷静,要冷静……我不断自我催眠道。
操作要精细、操作要精细、操作要精细……
……
……
少女对昆汀的举动毫无反应。
看来是成功了。昆汀松了口气,用袖子擦掉额头的汗。
“既然如此,好吧。”少女平静地说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就在这里等,等到她‘能接见别人’为止。”
昆汀又难受了。怎么听她的语气,好像并没有受到记忆消除的影响呢?
她还在继续说着:“不过,能否容我提个建议?”她一改之前的冷漠与咄咄逼人,变为温和而有耐性的语气。
“请说吧。”
“我觉得,如果有人可以告诉我,某件丢失了的、重要的‘东西’究竟在哪里,以及它是怎么丢失的,我会很乐意给他足够的报酬。” 少女浅浅一笑,用矮人听不懂的黎南语说道。
昆汀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被对方当成猴子耍了一道——天知道她是怎么避过瞳术影响的……但是他也奈何不了人家,只好老实回答:“可惜的是,这里没人知道‘东西’怎么丢失的。我们只知道,它消失前呆在野外,呆在某个很危险的地方。”想起那远远望见的钢青色翻腾风暴,昆汀仍心有余悸。
“亡灵之雾?”少女上身猛地前倾,黑色的发辫晃动着,用她特别的血红色眸子再次看向昆汀,“巫师似乎对那个东西免疫吧?你不愿意帮我找么?”
“也许吧,也许某些巫师可以免疫。但我不能。”昆汀烦躁地道,这时他也不管对方清楚多少真相了,“我只是个苜蓿学派的穷愈师而已。”
“但你仍然是个变种人。”对方的一句话让昆汀的心直往下沉,“巫师当中没有普通人类吧?”
“你说得没错。但你是在威胁我吗?”话刚说完,昆汀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如果他的声音没那么颤抖的话,这掩饰就成功了。
“不是,”少女直起身子,坦率地说道,“我只是想雇佣你干点活儿……就像任何人雇佣法师干活一样。”
昆汀无力地回答:“你能给我什么?”
对方轻描淡写地说:“用一把阿卡尼亚指挥刀作预付金,事成之后还有四十金币——不知道够不够?”
“够了,完全够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件而露出苦涩表情的昆汀点头说道,然后指向地上几乎睡着的几个士兵,“能容我先把他们治好么?找人这种事情,其实急也急不来。”
“不用,我也当过愈师,他们就由我来治疗吧。”少女对昆汀摆摆手,示意他赶快去完成委托。
“喂,等等。”少女又叫住了转身离开的昆汀。
“你说你不是官方代表……但为什么治安队只叫你来,而不去通知镇长和书记官呢?”
昆汀尽力摆出一个微笑——但他自己都知道这个笑容难看得要死。
“这是一个秘密……因为,戈尔根的官员们,跟‘东西’一起失踪了。”
(今天周末玩得比较疯,所以只有这么点字数。对不起看看我这渣渣小说的朋友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