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的夜景，立夏看得多了，当初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三餐还未能得到保障时，常常在深夜里辗转许多小摊，帮忙做一些苦工，为的不过是能吃上几天饭。
虽然往往几天后，摊主就会反悔，遇上些心恶的甚至连工资也不给他，但他也无可奈何，毕竟自己还尚未成年，是自己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们希望能给自己一个工作的机会，所以真去找警察，也不过是自己吃亏而已。
深夜的公园里，流浪汉聚集的天桥下，又或者是废弃的体育设施上，往往哪里能睡就去哪里。那时还没开学，不过是刚刚中考完，不少高中生还在上课，又遇上那种事情，哪里有宿舍给他住呢。
一开始的棱角，在他人无数次的辱骂中，无数次的拒绝中，夜里嗡嗡飞舞的蚊虫中，四处逃窜的老鼠当中，逐渐被磨去了。
过程自然是痛苦的，其带来的结果也并非是好的，但所谓的成熟、长大往往就是这样的，变得圆滑才能更好地生存，从而融入人的社会。
被拒绝得多了，他也就渐渐习惯了，同时他也很少去恨别人了，反而常常去爱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因为他知道冷眼旁观才是正常的，而热情待人反而是世之罕有的事，所以应该涌泉相报才是。
时至今日，悲伤的往事已成过去。偶尔他看书的时候也会想，当初四处乞讨流浪的明太祖朱元璋，在成为九五至尊后，会不会也是跟他同样的心情。
满心遗憾，满心怀念，以及绝不愿意再回到过去的觉悟。
立夏轻轻在空中呼出了一团白雾，然后看着它的逐渐消逝，笑了起来。
“立夏在笑什么？”
立秋一直都注视着他，无论是他深思时，还是释怀时，都关注着他，因此见他轻笑起来时，便觉得很是好奇。
“唔，大抵上是心情不错的原因，所以不自觉笑出来了吧。”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哦……立秋觉得这条路的风景如何？”
面对他的提问，立秋这才向周围望了几眼，入目的是有些肃穆、行人稀少的街道，路边植着几棵榕树，虽然叶子依旧茂密着，但比起夏季来终究是萧瑟了点，西边的云彩还未散尽，东边苍白的明月却已然高挂，丝丝凉风吹过，使她不禁又抱紧了立夏的右臂。
“很舒服，让人感觉很舒服。”
“果然立秋也是这么想的呢。”立夏嘻嘻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立夏带着立秋到了比较繁荣的市中心，处处是疾驰的机械怪物，处处是钢铁森林一般的建筑群，一片灯红酒绿。
早先刚下车时立秋便觉得有些不适，与立夏在一起时便更觉得了。然而很快他便停了下来，推门进了一家满是情调的高级餐厅。
“等等，等等，立夏……”
在一只脚踏进餐厅的那一瞬间，立秋却一脸害怕地拖住了立夏的手，急忙喊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立夏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怎么了吗？”
“我觉得我们还是随便找家快餐店就行了，这里，这里太……太那个了。”
“唔，可你不是说随我吗？”
“但是，但是……”
“好了，别但是了，我们走吧。”
立秋都快哭出来了，但立夏只是笑笑，带着她走了进去。
餐厅内铺满着红色地毯，昏暗的灯光、身着制服的侍者以及悠扬的乐队演奏，立秋蹑着脚跟着立夏到了某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随即一位侍者静悄悄地拿着小本子接近了。
“请问您要点菜了吗？”
“嗯。”
与侍者对话完后，立夏又看向立秋问道：“有什么想吃的吗？”
“立夏喜欢就好。”
隐隐约约似乎有些哭腔。
立夏轻笑了一下，拿着菜单翻阅了几下后，才对着侍者说道：“先上一份蔬菜沙拉，主菜的话，就来两份牛排，一份七成熟，一份满熟，酒……就不必了，来两杯果汁即可。”
“好的，请稍等。”
侍者远去之后，立秋这才鼓着脸，对立夏小声抱怨道：“立夏大笨蛋，我随便吃点就可以的，又何必来这种大餐厅……这里很贵吧？”
“姑且还在承受的范围内。”立夏一直温柔地笑着看她，轻声说道。
“那立夏也该多省省钱啊，以后你一个人在这里，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身上多点钱总是好的。”
“嗯……”他略显敷衍地应道，尔后又笑着回答，“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挺有钱的呢。”
先前在海之家打工积攒下的钱，学校所发的奖学金，以及之后不断寄来的稿费，他现在所拥有的钱，实在是其他学生难以想象的。
更何况，他每年都因为名列前茅而免了学费，需要花的钱除了某些学杂费以外，便只有日常生活所需的了。
换而言之，立夏现在很有钱。
“但是有钱也不可以乱花啊，多给自己买一些补品怎么样呢？对身体好，以后就不会轻易生病了吧。”
是管家太久了，所以小小年纪便开始精打细算吗？立夏并不想笑，心中满是愧疚。
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而是以她现在的年纪还没必要考虑这些，像同龄少女一般无忧无虑地生活才是她该做的。
“好了，姑且让哥哥任性一次如何？要是你拒绝的话，哥哥会很难过的。”
“这，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但是只有这一次哦。”
最终立秋还是妥协了。
吃过主餐后，立夏又点了一些甜点。边吃着布丁，边看着路景，他突然说道：“立秋，等下给你买些衣服吧。”
“嗯？”立秋小小地嚼着布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她才急忙摆着她的小手，“不要不要，等下确实要去买衣服，不过不是我的，是立夏的。”
“我？我就算了吧。”
“不行，一定要。”
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立夏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于是也不再勉强，点了点头，说道：“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每给我买一件，我就给你买一件。”他一手倚着头，笑道。
“立夏真狡猾。”
“要不然怎么是你哥哥呢？”
结过账后，立夏在门口处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最近的城市广场。
面对如此繁华的景象，络绎不绝的人群，立秋满是不适，但同时又有一种相当向往的情绪蕴含里面，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怎样？很漂亮对吧。”
她先是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立夏也不勉强她，只是牵着她的手乘坐上电梯，到了服装专卖场的四楼。
立夏首先带她到了一家品牌专卖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摆满了精致的裙子，但立秋就是死活不肯进去，小脸涨得通红，小声道：“不行不行，裙子什么的不适合我。”
“穿上之后才能知道适不适合不是吗？”立夏轻轻将她抱了起来，就那么带进了店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开始，先是一套白色百褶裙。当她羞红着脸，捏着裙摆出来时，立夏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嗯，很好看，转几圈让哥哥我看看。”
立秋顺从地转了几圈，像是一朵绽放的百合花一般，不仅是立夏，连不少顾客与服务员都不禁赞叹。
“先生，你的妹妹很适合这身衣服呢。”
“我也这么觉得。”
虽然有一部分是营业性称赞，但也有一部分是真心的吧，我就姑且收下了。
立夏点了点头，又向她举起了一件更为少女风的粉色长裙，笑道：“接下来是这件哦。”
“……”
来来回回，一个多小时内，立夏让立秋换了七八套衣服，从少女系裙子到偏中性向的牛仔服饰，再到成熟风的风衣，立秋从一开始的反抗，逐渐变成了乐在其中。不得不说每个女人，无论是老是少，都容易陷入换装的乐趣之中。
待到立夏带着她前往柜台结账时，她还是迷迷糊糊的，直到立夏拿出了钱包。
“刷卡。”
“好的，请稍等。”
就在立夏从钱包中掏出银行卡后，立秋才回过神来，望着他钱包里那一张未拿出的银行储蓄卡，神色有些哀伤地说道：“立夏不用那张卡吗？”
立夏顿时语滞，笑容也变得极度苦涩起来。那张卡是他中考结束后，从小镇逃走时，父亲硬塞给他的，但他从来没用过，即便是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也没有动这张卡的意思。
倒也不是说里面有多少钱，小镇的居民又能有多少钱存入进去呢？每月的一号，他都会准时收到银行的信息，那时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冰冷的屏幕，什么话也说不出。
在天桥底下时，他有时也会想，就这么死了也不错，只是还要连累家人来收尸，因此又不想死了。
所幸的是，后面遇到了不少人，都对他很好，他也因此获得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立夏从来都不用吗？爸爸他知道吗？”说到后面，立秋的眼眶便盈满了泪水，随时都有流下的可能，“立夏，你还是不肯原谅爸爸吗？”
“！？”
立夏有些痛苦地捂住了半边脸，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厌恶的往事，冷汗也不停地直冒，看得正想把卡还给他的服务员满是担忧。
“先生，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实在不好意思，站得太久了，似乎有些发昏，但是没问题的，就不劳烦你了。”
他苍白地笑着，将服务员手中的购物袋和银行卡接过来后，便牵着立秋的手准备离开了。
而立秋只是低着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好了，别哭了。”
“才，才没哭呢。”她有些赌气地说道。
“不是说好要给我买衣服吗？走吧……到时，姑且就用用这张卡怎么样？”
“立夏！”
立秋猛地抬起头来，梨花带雨地看着他。他轻轻用手抚去泪水，轻笑道：“平常是有用的，只是今天刚好没用而已。”
“真的吗？”
“嗯，我怎么会骗你呢？”
“那么我们走吧，立夏！”
“诶，等等，别走那么快。”立夏一手提着袋子，一手又被她拖着走，踉踉跄跄的，几欲倒下。
然而，他是开心的，倘若她开心的话，他也没有理由不开心了，哪怕这只是谎言造就的假象。
站在升降梯上，立夏透过窗户，看向了遥远的远方，他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她，那就是——关于那件事，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恨过其他人，或许一开始有，但后来就渐渐明白了，他所憎恨的、所应该憎恨的从来就只有自己，所以不是他去原谅谁，而是他一直在自虐，以此来奢求被他所伤害的那些人能够原谅他。
事到如今，罪赎清了吗？
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