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爸爸。”
整洁幽静的书房里,时不时有风从微微打开了一点缝隙的窗口吹拂而进,兴许是远离市区,身处郊外的原因,这里的风并不会显得闷热,而是清新微凉,似乎带着远方山泉的气息。
“早上好……?”
风正清原是在书桌那里低头看报,一听这熟悉的问候声,便面带笑容地抬起头,打算与亲爱的女儿打声招呼。奈何一抬头,却看到了原本坐在轮椅上的女儿,如水中清莲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于是言语中便不觉带上了些许疑问的语气。
那边的立夏并没有迈步与风铃一同走进去,而是在她的身后,对着风正清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了。风正清倒也不是对礼节太过苛求的人,给予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之后,又把所有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一愣之际,风正清似乎已经反应过来了,笑道:“小铃的腿脚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吗?那今日看来是双喜临门呢。”
风铃苦笑不语。
也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他转念一想,反而站起身来,主动去安慰风铃,说道:“没事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失利并不能说明什么,努力过了就好了,以后的路还很长,别太沮丧了。”
然后又转头看向立夏,笑道:“来,今天我们就把一切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正好立夏同学也在这里,不如我们开车去逛一逛,放松一下心情,怎么样?”
立夏的笑容越发苦涩了,目光看向风铃时,却看她的身体早已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了。
为什么要说这么温柔的话呢?这样她的愧疚不是又加深了吗?……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吗?在不知不觉间,给予了他人更为沉重的负担。
他的眼神渐渐忧伤起来,如落叶飘落在了一汪深潭之中,层层涟漪荡去,却又很快消失了。
“对不起!”已经无法在克制自己感情的风铃流着泪,弯下腰向风正清深深地鞠了一躬,喊道。
他连忙将她扶起,却对上她早已盈满眼眶的泪水,心中不觉一颤,于是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强笑道:“父女之间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无非是一场考试罢了,没事了,没事了。”
“不是这样的,我的分数已经过了一本线了。”
“那更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就哭了呢?”
“因为,因为……”她迟迟未能将那句话说出口,直到深呼吸了好几次之后,才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抽空了一般,说道,“因为我要辜负您的期望了。”
风正清一愣,然后又笑了,右手颤抖着把眼镜摘下来后,伸手拿过书桌上的手帕,轻轻擦拭了起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话说一半就可以了。倒也谈不上很生气,只是有些失望罢了……一点点的失望。
“从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法喜欢你让我学的商科,我试过了,但还是没办法喜欢上它,对不起。”
“喜欢上了您视为枝末小道的文学,对不起。”
“从楼梯口上跳下去,故意造成脚伤使您担心了,对不起。”
“与医生串通好,在医好脚伤之后,仍旧欺骗您说怕有后遗症而选择了坐上轮椅,对不起。”
“明明已经考过了分数线,明明已经可以继承您的家业,您的梦想了,却在最后关头后悔了,对不起。”
“但是,但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我不能欺骗自己啊!”
风铃早已泣不成声了,脚下的地板,泪滴如花开,而风正清也是神色颓唐地坐回了椅子上,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立夏微倚靠在门槛处,摁下了好几次都想进去帮她的冲动,告诉她没事的,只要谈开了就好。因为他知道,父女俩其实是一样的傻瓜。
前几次与他见面,在林间散步时,他几乎谈的都是自己女儿的事。在学校怎么样了啊?有没有受别人欺负?自家女儿有时会显得有些呆气,请立夏多多包涵之类的……又问立夏对他女儿是什么看法,稍一夸奖几句,便喜不自胜,完全没有当初立夏想象中的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成功企业家的形象。
作为一个成功人士,未免在一个外人面前太过失态了,太过失态了。但作为一个父亲,却是称职得很呢。立夏揉了揉自己额前的头发,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在他面前总是一脸严肃,几乎没笑过的男人,在他背后却为了别人夸奖自己儿子的一些客套话,露出了一个谈不上太好看的笑容。那时他在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是一股哀伤侵浸心田。
实在是太像了,像得过分了,究竟是巧合呢?还是可怜天下严父心呢?立夏想不懂。
自己某天也能像这样,与他好好地谈一谈吗?是哭是笑,还是要打,于他而言,其实并不是太在意,只是想与他谈谈自己的想法罢了。
“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已经决定好,要朝着你所爱的文学走下去了吗?”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风铃流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这才笑了。
“那就好好走下去吧。”
那一瞬间,不仅是风铃,即便是立夏眼泪也差点决堤,只好仰着头不让它流下来。他再看过去时,风正清正轻轻抱着她,任她在父亲的怀抱里放肆哭泣着。
立夏突然想起了那一天,两人沿着溪流漫步,他所说的话:“听女仆说,最近她好像过得不是很开心呢?常常一脸愁容地将自己关在房里。”
“喜怒哀乐是人之常情。”
“可如果她不能快乐的话,那我做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这话……还是向她说比较好。”
“开不了口啊,立夏同学,每个人都有开不了口的话。”
看来是真的已经不需要我了。立夏轻轻一笑,转身离开了。转身的那一刹那,仿佛放下了什么似的,虽然有些寂寞,但却是很欣慰呢。
如果当时,自己也能好好地帮上那个马尾少女就好了。想起那个孤傲的身影,他心中不免一痛。
可惜没有如果。
轻轻稍稍地关上大宅的门,立夏抬头望去,眼前是不停向着远方的道路,路旁的树林随风摇曳着,他不知怎的心情突然有些畅快起来了,只觉得世界之大,哪也去得了。
“只是天气热了些。”
他还是很讨厌夏天。
但就在他即将迈开那一步的时候,大门“哐当”被甩开了,一个微微颤抖着的身体突然抱住了他的后背,他正想回头时,却听到她说:“不要回头,就这样子,让我抱一会儿。”
于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任凭泪水弄湿了他的衣衫,微凉且忧伤。
十秒钟过后,她松开了手,说道:“已经可以了哦,从现在开始,你也去走你想要走的路吧。”
“暂时还没有什么想走的路呢。”
“有的,就在你心底。”
立夏正想回头问她,却被她轻轻一推,往前踉跄了一步。
“你走吧,不要回头。”
“……”他抬头望向天空,高挂着的炽热太阳使他不自觉微微眯起了眼,“那我走了。”
那边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挥着手。即便他不回头,他也知道。
于是他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林间大道了。他不曾回过头的门前,那人又哭又笑,呆呆地挥着手,直到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再见,立夏。”
…………
又是一周痛苦的起始,在周一的时候,人总是觉得时间流动得特别慢,一切事情都让人提不起劲来。午间时分,立夏已经不再去公寓后面的庭院了,因为那里再也没有人在等他了。
于是他一边拿着自动小风扇,感受着现代科技带来的愉悦,一边用右手轻轻揉着走了十来公里的双腿。
昨天走得太潇洒了,忘记自己身处郊外了,没想到郊外连拦辆车都做不到,真是太令人发指了。特别是一路还顶着个大太阳,更是令他难受不已,他昨天走着走着都想哭了,要不是一旁路过的货车司机载了他一程,也许今天他就坐不到这个座位上,而是躺在医院了。
“班长,外面好像有人找你。”身为班长的郭云月走到他面前,细声细语地说道。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去纠正她了,于是便看向了门外。门外的那人笑嘻嘻地向他挥了挥手,他便不由得头大,恨不得趴在桌子上装起睡来,但最终还是没选择那太过无理的选项,毕竟她也算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午安,立夏君。”苏杏满带笑容地看着他,直把他鸡皮疙瘩都吓起来了,视线不自觉地飘浮起来,问道:
“午安,苏杏,今天来是有什么公事要找我吗?”
对于“公事”二字,他的语气特意加重了几分。但即便是知道了他的潜台词,苏杏也并不觉得自己便要退让了,脸上依旧满怀着笑容,说道:“如果是公事的话,会用更严肃直接的联系方式呢。”
“QQ吗?”
她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他什么话也没说一样,“今天主要是想来看看你。”
哪天不是为了来看我!?立夏心中大肆吐槽了一番,整个人也有些意兴阑珊,不是很精神了。
“啊,那你慢慢看吧,我有些困了,想睡一会儿。”
“这样吗?那看来某人送的礼物可以晚些时候再给了,等你什么时候睡醒了再说吧。”
立夏刚没踏出几步,便又不情愿地走了回去,“可以麻烦您给我吗?”
“啊咧,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说梦话呢,但是太过小声了,听不到呢。”
苏杏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长方礼盒和一封信,故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没有丝毫想给立夏的心态。
“对不起,我错了,我现在已经睡醒了,可以麻烦您给我吗?”立夏努力做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道。
“说一句喜欢我就……诶诶诶,别走啊,真是的,立夏君开不得玩笑这件事让姐姐我很烦恼啊。”
“……”
说着,她把手中的礼盒与信都递给了他,他撕开信封封口,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
立夏幽幽的目光从信上转向了她,这始作俑者此时还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以后我们结婚时要不要也写一份这样的婚书,立夏君的文采不错,想必能写出比它更好的来吧。”
“呵呵。”立夏冷笑。
“嘛,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苏杏难得的有些心虚起来,连忙说道,“她写给你的信在礼盒里,我可没偷看哦。”
立夏一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一边拆开了礼盒,红色的软垫上,一个小巧玲珑的器物安静地躺在那里。
“啊,是风铃呢。”凑过头来的苏杏轻呼。
风铃的旁边,同样躺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一面用楷书写道:“莫失莫忘”,另一面却是用行书写就的:“愿为君解暑”。
“真像是她的作风呢。”
立夏刚想开口,便已经有人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诧异地看向她时,她却是又不正经地笑了,说道:“立夏君喜欢吃杏子吗?改天送你一些如何?”
“啊哈哈……”立夏干笑,也不去接她的话,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盒内的风铃,喃喃道:“睹物思人吗?”
说罢,他便轻轻笑了起来。
“立夏君喜欢什么品种的杏子呢?还是对产地有所要求?”
“这个嘛……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