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立夏请了假,去办公室找那新上任的班主任拿请假条时,他颇有些震惊地瞪大了双眼,但也没细问,只是让他好好休息,不用太着急着过来。
呃,这样不会影响到学习吗?立夏腹诽,但脸上却是笑着说道:“嗯,好的,谢谢。”
走在微风轻拂而过的林荫小道时,立夏眯着眼,心情却没有轻松许多,反倒是距离后天交易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如今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股悲凉。
不知道后天过后还能不能看到。
但他也有一些微不可察的小欣喜,自己如今也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了吗?于是便越发心疼,越发想念了。
只是……不能说。
午间从苏三那里出来后,立夏拨通了某个自己以为不大可能接通的电话,但那边却是很快就接通了,他这才想起来,苏杏所说过的,那人如今也放弃了不少业务,不是一副工作狂的样子了。
时间是在下午一点到六点,立夏所预订好的时间,从那栋高楼大厦出来后,年轻的男秘书向他鞠了一躬,又转身回去了。
立夏心情有些不大稳定,尤其是见到一个简洁干练如大型机器运作的企业后,对社会便又多了些许敬畏,与它们相比,自己当初在学生会所制定的规矩还是太过于浅陋了。
当然,他也不是会因此而感到心怯的人,否则也不会被风正清邀请毕业后过来这边工作了。主要还是口袋里那沉甸甸的东西,他每一触碰到,身体便不觉得起了一层疙瘩。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它,但在短短几个小时的学习下,它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他还是害怕,他深深地恐惧着这凶害之物。
但恐惧的同时,也带着一丝安心,如此,后天的成功率也多出来许多了。
漫步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听着百样人的笑声、骂声、说话声等嘈杂无序的声音时,他突然有些寂寞起来了,尤其是走回幽静僻远的小巷时,他突然很想和别人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些他以往嗤之以鼻的废话,只是一个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沉浸在这不祥的气氛中良久,一段悠扬的钢琴曲响起,立夏拿出手机看时,不觉哑然失笑,果然还是父女亲一些,明明自己已经让他瞒着了,还是说出去了吗?
这样的信用可不怎么像是商人啊,还是说这样反而更像是商人?立夏胡思乱想着接通了电话,那边似乎很是急躁的样子,兴冲冲地喊了一句:“立夏,你……”
之后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吗,风铃学姐?”他努力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那边却隐隐传来一阵阵啜泣声,又呼唤了一句:“立夏……”
“嗯,我在呢。”他轻轻笑道。
“下个月清明,我想回来一趟。”
“嗯,挺好的。”
“到时见个面吧,我很想你。”
这也许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感情。而立夏这边停了一下,耳边却只有呼呼的风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笑着回道:“刚刚信号不大好,听不大清楚呢,不过……风铃学姐回来后,可以来找我哦,最近刚看完一本书,想把读书笔记送给你呢。”
“嗯。”那边又哭又笑,说道,“那我们约好了。”
“嗯,约好了。”
随后,他挂了电话。从楼下眺望,终究是望不大远,但近些的却是清晰得很,他这才发现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株盆栽,似乎是小榕树的样子,叶子苍凉青翠,很是可爱,微风来时,它便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身子。
…………
林川市的某处居民楼下,立夏穿着一件黑色卫衣,以防着春凉,泛着冷光的手机屏幕上,是数十个未拨通的电话,他皱了皱眉头,走上楼去,按下了某家的门铃。
“啊,这不是立夏同学吗?请进请进。”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在见到立夏时,便有些惊喜地喊道。而让立夏进门之后,她又朝房里喊了一句,“一鸣,立夏同学来了,快出来。”
但那边却没有丝毫响应,于是妇人便笑着向立夏抱怨道:“不好意思啊,立夏同学,你先在这坐着,我去叫叫他,最近他不知道转了什么性子,老是窝在家里学习,孩子他爸和我都被惊到了。可能是刚刚学习有些累了,睡着了也说不定,你在这等等啊。”
“不用不用,阿姨,你忙就好,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他笑着拒绝了。
“那好吧。对了,立夏同学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刚刚似乎是在厨房里做菜的样子。
立夏自然是拒绝了,于是她也只好说了声“可惜”,又回到厨房,而立夏则来到了那人的房前,脸色恢复了冰冷。
“开门。”
那边没有回应,于是他也站在那里不再说话。
十秒钟过后,那混混的头子面容憔悴,双眼也泛着黑眼圈打开了门。他的父母只是以为是转了性开始熬夜学习了,但立夏心下可是了然得很。
林一鸣让开了身子,意思是让他进去,但立夏却是歪头看了看厨房的方向,说道:“去楼下说吧。”
于是那人连牙齿都打起冷战来了,抓着门楹,连连摇头。而立夏冷笑一声,自己先往外走了,他无可奈何,也只好跟了上去。
漆黑的楼下角落,两人面对面站着,林一鸣畏畏缩缩的,但在立夏开口前,先说话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不要问我,去问其他人好了。”
立夏冷眼看着,说道:“你是最后一个了。”
于是他抖得越发厉害了,求饶道:“立夏会长,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会听你的话,去好好读书的,再也不去当什么混混,也不会再去崇拜那些黑社会了。”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越显得惨然了,完全像是在狮子的注视被吓倒了的兔子,颤抖着身体,以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立夏。
立夏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只是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而已,你们的话存在的断层太多了,我需要整合一下。”
“立夏会长,我不能说的,真的不能说的。”他已经跪了下来,流着眼泪喊道,“如果我说了,我一定会死的,他们一定会杀死我的!”
“他们吗?”立夏喃喃道,叹了一口气后,问道,“他们是怎么威胁你的?”
“那些家伙,他们用,用枪指着,指着我的头,那个时候,他已经扣动了扳机,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但只是空枪。他说‘如果我说出去的话,下一次就是实弹的了’,他不是开玩笑的,立夏会长,我看得出来的,如果不是为了利用我们,我们一定死在那里的!”
林一鸣所没说出来的,是当时他在枪响之后失禁了,裤子都被浸得湿润无比。不过,立夏倒也不会太在乎这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漆黑如墨的枪,用幽暗的消音器口对准了他的头,然后拉开了保险,问道:“是这样吗?”
立夏脸上的笑容,与他当时在那栋屋子里看到的那个人的笑容一模一样,冷漠而淡然,不像是在看人,而像是在看着砧板上待宰的羔羊一般。
他一定会开枪的,他一定会开枪的!
那个瞬间,林一鸣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于是再一次的,他失禁了。
从林一鸣那里出来后,立夏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响了起来,他这才想起今天自己四处奔波,倒是午饭晚饭都忘记吃了。
看了看已经暗沉下来的天空,明月已经高高挂着了,想了想,立夏走出了居民区,到了一处市区僻处的露天大排档里,点了几个家常菜后,慢慢地吃了起来。
大排档的生意并不是很好,除却他外,其实只有寥寥几个社会青年在那里喝酒划拳,看起来很是年轻的老板似乎和他们相识,或者曾经相识一般,点着根烟,一边自顾自地笑着,一边看着他们,偶尔有客人来点菜,打包带走时,才吆喝上一声“好嘞,这就来”,然后又热火朝天地炒起菜来。
而立夏默默地看着人来人往,看着那群社会青年和老板相互推辞着这一桌菜的费用,最终由老板取得了胜利,而在他们离开之后,老板坐回了原先的位置,叼着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渐深了,免费供应的茶水已经被立夏喝去了半壶,兴许是没多少人的原因,立夏呆坐在那里,也没有人来赶走他。
待那几个打下手的年轻人走后,只剩下老板和立夏时,老板从冰柜里拿了两瓶啤酒,坐到了他的面前,先给他倒了一杯,才自己吹起瓶子来了。
一口气喝下半瓶,他大呼了一声:“爽!”
然后又看向他,像是在聊家常一般,说道:“五个人,四把土枪,和一把沙漠之鹰,好家伙,土枪就算了,没想到沙漠之鹰都有,要是被打上一枪估摸着都可以直接送火葬场了。”
立夏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好像是从北边一点的地方逃窜来的,杀了不少人,现在网上也可以搜到他们的通缉单,喏。”老板将手机递了过去,让立夏慢慢查看,“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能躲还是躲着吧。”
“这次可躲不了。”
“呵。”老板笑了笑,又灌了一口啤酒,说道,“如果要调查一下的话,最好还是派些小鬼们过去,免得他们心生警惕,不是有句话叫‘金子’什么‘坐堂’的吗?”
“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立夏苦笑了一下,诚恳地问道,“那么,这件事可以拜托你吗?”
老板再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好像是一年半以前的时候?”
“嗯,那时你拿着刀,从我这里拿走了全部现金。”
立夏的话差点没把老板憋个半死,好一会儿才讪笑着说道:“那时不是不懂事吗?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了。原本那个时候,我只是想抢点钱买几根烟而已,谁知道你自己倒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说想和别人聊聊天。”
立夏垂目,脸上并没有笑意,那时他一心沉沦,对身外物实在谈不上多在意,反而因为深夜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太寂寞了,拉着这位前抢劫犯谈了一晚上。
从刀是从哪买的,谈到本国的律法,又谈到混混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最后连这位道上混得还不错的抢劫犯小时候的乳名都知道了。
再之后,那人就不再一天天靠收保护费,和时不时的抢劫度日,而是在立夏的劝诱下,开了这家大排档,日子过得也算是有滋有味。
“怎么说呢,虽然生意并不是很好,但家里的父母似乎很是欣慰的样子,我没想到他们会哭出来的。”说到这,老板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恩人,这次的事情,我一定会办成的。”
“谢谢。”立夏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袋子,递给了他,说道,“安排这些事,总难免要花些钱,先拿去用吧,不够的话,可以打我电话。”
老板摸了摸袋子里的厚度,吞了一口口水后,还是推了回去,说道:“还是拿回去些吧,用不了这么多的。”
立夏笑了笑,起身把卫衣的帽子戴了上去,便准备要走了。
“剩下的就当做我以后的饭钱吧。”
于是老板按着那个袋子,眼神严肃地看了一会儿,才对着立夏离去的背影喊道:“立夏,其实你可以把我当做朋友的。”
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一个人走在萧瑟的冷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