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 北上

作者:千年石 更新时间:2020/4/20 7:42:38 字数:5672

四月、五月飞逝而过,直到六月份立夏还是只能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时,他才明白他当时到底伤得有多重。反观苏杏,跟个没事人一样,天天推着轮椅往他这边跑,时不时还会在他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睡觉,这种无力阻止她的感觉,立夏深感烦恼。

先前受了伤之后,陆陆续续的有许多人来看他,从几名代表着班里所有同学的班委,再到自己那新上任的班主任,立夏懊恼自己应该与苏杏说一下禁止访问的。但后面来的人,他却是难得地紧绷着身体,不仅拒绝不了,而且还得强撑着起来打了声招呼。

那时风正清与那对夫妇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谈论合作事宜,而像是在叙些家常一般。而那对夫妇时不时打量自己的目光,更让他感觉无所遁形,只能一脸尴尬笑容地问候一句:“苏伯伯,苏阿姨好。”

至于风铃到来后与苏杏的吵架事项,立夏便不愿回想起了,那时风铃生了很大的气,而苏杏也难得地没有反驳,只是在风铃提出要带他回去风家的疗养院时,她拒绝了。

“难不成你是要带着他现在这弱不禁风的身体再颠簸一次吗?”

风铃气恼,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于是只能坐在他的病床旁,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而立夏……那时只能装睡。

六月暑夏,距离高考也不过只有十余天的时间了,立夏终于出了院,一回到出租屋,他便关闭了所有能与外界联系的方式,虽说在医院时不仅有足够的时间来复习,更有苏家请来的名校家教,但立夏总是觉得不自在,于是回到自己的那片小天地以后,他反而安心了许多,专心致志地做起最后冲刺来了。

高考那天,天空先是朦朦胧胧地下了一场细雨,半小时雨停了之后,又出了大太阳,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走在路上的时候,立夏几乎是昏昏沉沉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的。

残存的湿气,炽热的阳光,对立夏这病弱的身体而言,实在是难以忍受至极。

而苏杏因为是转校生,与他不在同一个学校参考,所以倒也没法互相照应。

迷迷糊糊地到了会议室,听着班主任对他们的鼓励,迷迷糊糊地验过身,检查过准考证与身份证,立夏终于坐在了考场上。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很平静,比之平常还要平静,或许早些时日可能他会微有心悸,但死过一次之后,这所谓的战场,所谓的千军万马独木桥也不过如此了。

左上角的男生一进入考场便在睡,提前交卷的时间一到便走了;前面的女生写着写着,突然趴在桌子上小声哭了起来;隔壁的男生掉了支笔,慌张得半天都没能捡起来。

除此之外,考场上便唯有不停响起的翻页声了。

及到铃声一响,监考老师勒令停笔时,仍有人含着泪水奋笔急挥着,但似乎还是写错了。出门时,有人长叹有人笑,一样人生终在这里划出了百条路来。

在考最后一门文综时,窗外忽然有微风闯入,立夏闭上眼,停下了笔,此时铃声正好响起。在答题卡与试卷全部交上去之后,立夏还痴留在原地,许久之后才释然般笑了。

三年时光,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往事还历历在目,许多旧人也仿佛还停留在这里一般,但终究还是结束了。

也许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在大脑自动的美化回忆的机能下,这曾令他无限哀伤,无限痛苦,也无限欢喜的日子,也会熠熠生辉吧,变成了夜间闲卧饮茶时的轻声笑谈。

高考过后,无论好坏,似乎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去想它了,只愿在成绩下来之前,尽情地疯狂,以期弥补回这三年的遗憾。

庆功宴上,任课老师们都喝得有些醉了,一个个都说出了对学生们原本怕他们骄傲而没能说出的真心话;而学生们有几个鼓起勇气来向心上人告了白,说其实我当初喜欢你来着的,只是为了学业而没能说出口罢了,至于成败与否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立夏倒也没想到那个胆小怯弱的班长郭云月,也颤抖着身体来到了他面前,细如蚊喃地向他告了白,看不远处那帮起哄的女生,立夏也深知她是被怂恿着来的。

几分真心,几分醉话,又有谁说得清呢?

但在她断断续续地说出“那时我想,当上班长的话,也许能更了解你一点,所以我才……才竞选了班长”时,立夏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朝她举起了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于是众人起哄得越发厉害了,其中几位似乎还夹杂着几滴眼泪。

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借着醉意说出真心话来的。

那夜之后,人都散了,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似乎也不重要了。留下几句“以后有机会再相见”的豪迈话,就此别过,他们都未曾想过,其实这里有些人未必能重聚在一起了。

或因生活,或因意外。但其实,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

…………

高考后的烦闷日子倒也让他有些不适应,常常走到楼下,才想起来已经可以不用去学校了,已经没地方可去了,于是又常常走了回去。

除却立秋、风铃偶尔打来问候的电话,以及苏杏的骚扰可以缓解一下寂寞以外,他无事可做的情况下竟是把估分、查志愿都认认真真地做了十几遍,更别说网上流出的全国卷,来来回回地写,几乎已经达到了闭上眼都可以答出来的地步了。

也许他只是在等而已,在等那个日子的到来。

七月初,高考成绩出来后,又到了填报志愿的时间。

真不愧是高科技呢,一个人的未来在手机上点一点就可以确认下来,真是……太“简便”了。注视着志愿填报页面,立夏默默地想道。

可以填的学校不少,但想要去的学校却没有。犹豫了许久,立夏又想起了风铃这几天一直在推荐的她的学校。

逸仙大学文学系……吗?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当他准备开始填报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隐隐约约还有幼女微微啜泣的声音。

“唉。”立夏扶额,放下了手机,走过去开了门。

不出意料的,果然是苏杏,只是此时她跌倒在地上,不远处的轮椅卡在了楼梯的栏杆那里。

见立夏过来扶她,她一把就抱住了他,撒娇道:“上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诶嘿嘿,立夏,抱我,要公主抱。”

立夏冷漠地盯着她,但还是顺从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沙发上,同时还不忘把轮椅也给带了进来。

“哎呀,我还以为轻轻松松就可以上来了呢,但好几次都差点摔下去了,真危险呢,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上来的。”

“她每次都把轮椅停在下面,拄着拐上来的。”立夏没好气地说道,“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又不是真的受伤了,只是装个模样罢了。”

“说起来也是哦,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她吐了吐舌头,显得娇俏而可爱。

但立夏并没有心思去特意观赏,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又怎么了吗?”

“立夏君真冷漠,明明是七月,但立夏君却好冷漠。”

“……”立夏冷汗,但也知道她说得没错,最近因为这酷烈的天气,他的耐性似乎也降低了许多。想着,他又把风扇开大了些。

“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因为想见你了。”

“少转移话题。”

“啊哈哈,被发现了吗?”苏杏笑嘻嘻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只是想问问立夏君填报志愿了吗?”

“还没,你想干吗?”立夏狐疑地问道。

“高考这一选择,其实没有改变一个人一生的作用,但改变四年是可以的。”

“所以?”

“所以,立夏君要不要和我去同一个学校?”

“我拒绝。”立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苏杏却很是稀罕地没有娇嗔,而是脸色平静地望着他,眼中带着怜爱。

“我可以问问立夏君的学校倾向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立夏才答道,“逸仙大学和……”

突然他又摇了摇头,不再说了。

于是苏杏的目光越发怜爱了,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些苦涩。

“逸仙大学也挺好的呢,那家伙也在那里,你们两个人也可以重聚,继续高中的生活。”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飘飘的,仿佛冬天从口中呼出的雾气,很快便消失了,尔后她笑着问道,“立夏不问问,我想去哪个学校吗?”

“哪个?”

“燕京外国语大学哦。”

立夏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他只是站起身来,忽而走到窗口眺望远方,忽而又说太热气了,去洗个脸。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回到了原先的座位,嘶哑着声音,苦笑道:“我不能去的,我答应过她了,我不能去的。”

“可还是想去不是吗?”

“……”

十余天来,翻来覆去地查阅那些资料,不就是为了了解那个学校吗?怎么还是选择了南方呢?他想,他还是太胆怯了,既没有足够的叛逆去违反承诺,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事实。

所以,他只能说:“我真的不能去见她的,真的不能。”

他几乎要垂下泪来,而苏杏也没好到哪儿去,醋意与苦涩在内心翻涌着,让她也有种想哭的冲动。

但是她不能哭,他既然拯救了她,那么她也要拯救他。

“去见她吧。”苏杏轻轻地捧着他苍白的脸庞,柔声道,“没关系的,见了面之后,跟她道歉就好了,之后要打要骂,都由她了。”

立夏啜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她用娇小的身体抱着了他,轻轻抚摸着他的碎发,如同母亲一般,哄着自己那固执的怯弱的害怕孤独的孩子。

…………

寂静的小镇里,一声长啸的汽笛打破了寂静,许多出外讨生活的年轻人或志得意满,或面容垂丧地回来了。

其中一个犹为年轻,看起来只是刚刚成年的男子拖着行李箱走出了车厢。似是很怀念的样子,他先是四处观看了一下这已经建得有模有样的站台,然后又眺望向了原野,那里有几个孩子正嬉戏玩耍着,如当年一般。

他轻轻叹了口气,朝着熟悉的路走去了,但一路上熟悉的东西不少,陌生的东西也不少,譬如哪家哪户新修了房子,又搭了几层楼;又比如路边哪家常去的店搬走了,换了新人;更有甚者,如那道路拓宽,比先前那窄窄的危险路口要好上许多了。

但仍旧有些事是没变的,如那常开常绿的花树,如泛着清光的小湖,以及那栋从小到大一直待着的房屋。

此时已是午后,立秋整理了些剩菜剩饭,正准备倒给自家养的那几只猫时,却见它们不听不顾,往路边跑去了。

一个少年蹲下,抱起了那最瘦小的一只,对她笑道:“倒是把这小家伙给养瘦了。”

而立秋愣在原地,眼泪霎时便流了下来,但很快她便笑了,回答道:“你不在的日子,它的胃口也变小了许多,恐怕还是你来养吧。”

他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但立秋却是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捏住了他的衣角,颤声道:“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还是要去读大学的。”他故意打了个岔,曲解了她的意思,尔后才小声问道,“他们在吗?”

立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那时他闯了祸,不敢回家时,便是如此偷偷摸摸地问她的。

于是她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妈妈去小姑家还没回来,爸爸却是在的。”

立夏不由得紧绷起了身体,一如当年,但很快便笑了,诸事若都能如同当年,那该有多好啊。可惜种下什么因,便结什么果,他觉得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去笑着接受了。

“立夏你先进去吧,我去叫妈妈回来。”

立夏点了点头,看着她走远后,他把猫放在了地上,在门前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有了些许勇气推开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两人的视线便相交了,一个惭愧而坦然,一个深沉而平静。良久之后,那人才说道:“回来啦。”

“嗯,回来了。”

似乎许多年前也是这般,但凡自己犯了错,却又觉得自己没错时,自己便会逃去小姑家住上几天,等他气消了,回来时他就会如此淡然地说道。

立夏是明白他的。

此外,两人无话,而在立秋将母亲找回来后,便没有如此清静了。那脸上又多添了几道皱纹的妇女,一边哭一边笑,时不时地摸上摸下,先说“长高了”,又说“瘦了”,然后再说“今晚想吃什么,我去买”等唠叨话。

他一时间竟是差点落下泪来,但还好忍住了。

那天晚饭时,母亲频频为他夹菜,自己却是一口没吃,在他劝她吃时,她才笑呵呵地吃上几口,而那一旁的沉默男子,今日竟是难得地喝醉了,立秋在一旁,眼角泛着光。

暑期匆匆而过,该到了去学校报到的日子,母亲与立秋帮他收拾着东西时,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那如同立夏尾巴的苏杏。

“早上好啊,立夏君。”

“一点儿也不好。”立夏满脸的无奈,问道,“你来干什么?”

“一个多月没见,立夏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呢。”苏杏嘻嘻一笑,答道,“自然是和你一起去学校报到啦,两个人好互相照应嘛。”

是的,在立夏填完去燕京外国语大学的志愿后,苏杏也跟着填了,用她的话来说,就是“去哪儿都无所谓的,只要立夏在就好了”,说这句话时还不忘对他甜甜一笑。

立夏见她身上什么都没带,便知道她的行李已经先让人带过去了,照应什么的也不过是借口,她哪里需要自己的照应。

就在立夏无力吐槽,而让她在客厅稍等时,立秋出来了,用复杂万分的眼神看了一眼苏杏,然后才看向他,对他说道:“妈妈让你过去房间看看有哪些书是要带过去的。”

立夏轻轻点了点头,让立秋泡一杯茶给她,怎么说也是客人,待客之道要做足了。

而在他走后,立秋静静地清洗着茶具,为苏杏烹茶时,苏杏却是打起了她的主意,笑着与她说道:“你是叫立秋是吧?我是苏杏。”

然而她只是聚精会神地泡着茶,丝毫不理会苏杏的搭话。

“你今年几岁了?读几年级啊?”

还是没有回答。

不好搞啊不好搞,苏杏有些犯愁起来,按理说她们两个的形象身材都差不多,应该是比较好亲近的,怎么她一点儿油盐都不进呢?

苏杏可是从风铃那里听说过的,立夏的妹妹既乖巧又可爱,像个洋娃娃一般,怎么这么冷淡呢?倒与立夏有几分相似。

“叫你小秋可以吗?这样听起来也会比较亲近一点。”苏杏发挥了苏家的优良传统——“不要脸”,仍旧自顾自地努力亲近着,脸上和煦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啊,对了,你也可以叫我姐姐,或者杏姐的哦。”

立秋手上正倒着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有些许茶水从杯子里溅了出来,但她还是稳住心神,倒好茶递给了她,然后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我既然可以十七年都不叫他哥哥,自然也可以不叫你姐姐。”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兴许是去了立夏的房间。

而苏杏愣在当场,捧着杯子,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好烫!”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在站台上劝过自己的母亲,又吩咐立秋好好照顾他们后,立夏终于踏上了火车。车厢里,他向她们摆着手,喊道:“每个学期都会回来的,不必担心我。”

那边两人含着泪,点了点头。

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后,立夏这才关了窗,坐回原位叹了口气,身旁是没了平日里那股灵气的苏杏。

只见她呆坐在座椅上,沉思着,时不时地看他一眼,然后又小声地自言自语:“没道理的啊。”

立夏也乐得她不来打扰自己,躺在椅子上,他闭着眼,渐渐地有了睡意。

这趟北上的火车要坐上十几个小时才能到,用睡觉来打发时间再合适不过了。虽说这火车因为型号太老了,而没有几张卧床,但他也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人,觉得有个座位就好了。

而旁边那家伙的喃喃自语,他不是没听懂,只是不想说而已,仔细想着自己的这十几年,他竟是觉得大半苦乐都尝过了,心境平和得很,许多事情也变得可有可无,愿意任其自然。

但仍有一个人一件事,他放心不下,所以他要去见她。就像苏杏所说的,到时自己任打任骂就是,只要看见她,告诉她当初离别时自己没能说出的话,那么就已经足够了。

火车穿山越岭,一路北上。少年闲倚在座位上,已缓缓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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