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倒退回立夏刚刚离开的那个时刻,那时明玉正坐在店门口的木椅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脚,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先把手上拿着的小蛋糕先吃上几个再说时,一旁觊觎着他,准备趁他落单时偷偷接近的人来了。
那人蹑手蹑脚地从他左侧慢慢靠近,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都不知道将平日里的从容优雅丢到哪儿去了。就在明玉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蛋糕出来,去掉包装后,张开了小嘴准备好好享受这份美食时,一股从左边而来的冲击力吓得他手一抖,小小的蛋糕就那么飞向了因昨夜小雪而积着薄薄一层的雪地,与那雪交融在一起了。
“啊,是真的明玉,哈哈,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你,我真是太幸福了,一直都只是看照片,没想到遇到活的了,这眼睛,这小脸,真是太可爱了。”
那人头戴一顶灰色贝雷帽,帽檐下是一张化着淡妆的日益成熟的脸,一闪一闪的眼睛活跃异常,就是嘴角的那一抹坏笑破坏了她整体的气质;黑色的长发覆盖着暗绿色的毛衣,甚至已经及到了下半身的黑色长裙,如同从山峰垂落而下的瀑布一般。
而明玉第一时间竟是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已经陷入雪堆里的蛋糕,喃喃道:“我的蛋糕……”
而在风铃抱住他,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好几口后,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抓住了胸前的报警器,冷声道:“谁?快放开我,不然我就按下报警器了。”
风铃这才松开手,看向了他,只见他幼小的脸庞上有着大人都不见得有的冷冽与决绝,那黑白分明的瞳孔正紧盯着她,只要她一有多余的动作,他立马就会按下按钮。细细打量过一番后,她突然冷静下来了,目光也变得极为忧伤。
“和那人的表情真是如出一辙呢,一样的冷酷,一样的无情。”
明玉一下子就愣住了,暗暗寻思眼前这流氓怎么突然就化身成为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了,等下我是不是要被骂无理取闹了?
然而,风铃在感慨一番过后,突然笑了:“嘛,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就不管那么多了。亲不了他,我还亲不了他的儿子吗?”
于是,她也不顾明玉的威胁,又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时不时还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喊人啦。”明玉有气无力地喊道。
“你喊吧,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又是从琼瑶剧里穿越到哪儿去了。明玉一阵冷汗,然后马上祭出了他的法宝:“立夏,你来啦。”
话音刚落,那眼前的人儿整个身体就僵住了,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努力想做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但又勉强得很,反倒是眼睛亮闪闪地闪着晶莹,低着头不敢转身去看“立夏”。
数息之后,她才深呼吸了几口气,又哭又笑地回头,说道:“好久不见,立夏。”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了几片雪花,但身后却是一个人也没有,更别说是那个期待了已久的身影了。她呆呆地望着,仿佛要从那虚空中找出他来似的,但不过只是徒劳罢了。远方的杉树传来几声鸦叫,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自己抹去了泪水,这才回头双手抓住了明玉两边的脸颊,往左右一扯,笑道:“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那个家伙坑蒙拐骗。”
“姐姐认识我家杏子吗?”
由此可知,苏杏在自家孩子心目中到底是有多“恶劣”了。
“姐姐?这倒是挺有意思的称呼。”饶是风铃,也无法避免这等恭维,更别说是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来的了,于是她手上的劲也小了许多,但却仍旧说道,“不认识哦,那种恶劣的家伙,这辈子都不想认识呢。”
“是吗?”明玉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姑且当做是好了。”
风铃脸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转身将自己的腰包放在椅子上后,自己也跟着坐在了他的旁边。
“他也很喜欢说这句话呢,让别人知道自己知道,却又假装不知道……比那家伙还要恶劣的温柔呢。”
“姐姐喜欢我家立夏吗?”
“噗!”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噎死在这荒凉之地了,小小地斟酌过语句之后,她这才回道,“小孩子懂什么喜不喜欢的,还是好好学习吧。”
“我还没到读书的年龄呢,而且谁告诉你我不懂的。杏子说过,谈起一个人时目光似忧带喜,时笑时泪,言语顾左右而言他,那基本上就是喜欢了。”明玉言之凿凿地说道。
也不知苏杏没事在家时都教了这小家伙什么,年幼多智到了让她觉得惭愧的地步。自己竟是连一个小孩都瞒不过去,又何谈将往事都释怀,去与他相见呢?
沉默良久之后,风铃看了看天气,转头对他笑道:“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雪了,等立夏一来就回去吧,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了,对身体很不好的。”
“哦。”明玉很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不再等等吗?立夏很快就要来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对他笑道;“不用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不见得好。”
似乎怕他说出她自己的真心话一般,她连忙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贿赂品——一本暗蓝封皮的书,然后递给了他:“原本是要送给另一个人的,但想了想,觉得送给你也不错,拿回去识字用吧。”
明玉接过书,一看书名脸就苦了下来,说道:“这本书我在立夏的书房看过,封皮还有签名来着的……”
风铃干咳了几声,当做没听到。
“说什么识字,当时我看的时候都没发现拼音,怎么识字啊?”
风铃冷汗哗啦啦直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干笑几声,慢慢地站起身来,说道,“咳咳,那么今天就这样啦,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再见面吧。对了,今天遇到我的事,可以不跟立夏说吗?”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回道,身为一个好孩子,怎么能对父亲有所隐瞒呢,“不过我觉得他也不会问就是了。”
“啊哈哈,也是呢……”
对于立夏的性格,两人都了解得很,克己慎独有谁比得过他呢?对于这种容易越界的事,他向来是将其深埋于心,从不诉诸天日。
一边用柔和的目光望着他,一边缓缓地倒退着,直到渐行渐远了之后,她才果断转身,准备快步离开了。但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底传出来一个声音: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而已,只是偷偷地看一下他最近的情况,没什么问题的吧,自己已经这么努力过了,国内的奖项也拿过不少了,这算是小小的成功了吧,那么跟他要一点小小的奖励也是很正常的吧,也是可以的吧,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这是被允许的吧。
及到立夏下车轻轻地抱起明玉为止,她一直躲在广场的街道口,微微探出一个头来,静静地看着。直到那人对不知身在何处的她露出一个久违了的笑容,她一时间竟是红了眼眶,泪水止也止不住,但是却是很开心呢。十余年来,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谢谢你。“
声音从浩渺的虚空传来,她轻轻地答道:“不客气,立夏。”
随后,与那辆车一起,朝着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地迈出了脚步。
广场的深处,人迹越发罕至了。风铃踏着层雪,在一家咖啡厅前停了下来。
咖啡厅并不是很大,但却是无比的精致,原木制成的三角房屋如同童话里会出现的妖精之屋一般,充满着幻想。夜已经深了,但里边仍旧亮着几盏昏黄色的灯光,与这冷雪相互映衬,竟是显得温暖无比。
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暖气,与一个刚从里边出来的顾客擦肩而过,然后推开了那扇带着玻璃窗的木门。
空旷的咖啡馆内已经空无一人了,除却那个在擦着柜台的老板娘以外。与早些年的高马尾不同,那人绾着一束下马尾,及至腰间,眉间的冷意都已随时光消融,只能从眼瞳深处偶尔看出一点遗世而独立的清冷来。
似是知道了会有故人来访,她头也不回,只是细心地擦着柜台罢了,然后冷冷地道上一句:“咖啡与甜点自己拿。”
便不再理风铃了。
风铃嘻嘻一笑,反而从腰包里掏出小小两瓶白酒出来,笑道:“才不喝你那无趣的咖啡呢,我自己带了酒,你要不要喝点?”
她冷笑:“许久不见,没想到竟是成了一个酒鬼,也难怪你不敢去见他。”
风铃微一脸红,却不肯服输,哼道:“什么不敢去见他,我刚刚才与他见了面,还把原本要给你的书送给了他的孩子呢。”
“怕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罢了。”
被她冷言冷语地这么一讽刺,风铃一下子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只好自己打开一瓶白酒,闷闷地喝起来了。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嘛:酒中岁月长。以酒度日,似乎也能在这百年里多些慰藉。
喝完了一瓶,仍旧见她在那里忙忙碌碌地打扫着,风铃微醺着喊道:“明天干也不迟啊,来陪我喝酒吧。”
她这次也懒得去呵斥风铃这种借酒浇愁的无聊行径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不了,得尽快打理完,明天好交接给新店家。”
这话一出,风铃的醉意便少了一半,唇齿颤抖着,似是不肯相信一般,试探道:“立夏,再也不来这儿了吗?”
“这儿”指的自然不是这家咖啡馆,就事实而言,在立夏与过去决断时,他便再也不喜欢吃甜点与咖啡了,唯独浓茶年年益苦,因此他从不靠近这类店馆。风铃所说的“这儿”乃是指这幽冷的朔雪之国,他年年都在这个季节寄居,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因此白伊人这苏杏口中“在某人四周徘徊的幽灵”,也几乎年年徘徊于此。
听闻立夏再也不来了,风铃的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笑与哭都不适合。但伊人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要回去了。”
“你……”风铃欲言又止。
“我不是你,做不到你这般……这般潇洒,既然知道他过得很好了,那么也足够了。他都已经走出回忆那么远了,我也不能落下他太多,也该是时候走了。”
风铃的回忆中,白伊人是不苟言笑的,就算笑也多是冷笑,绝计不是这般温暖的笑容,与那人一般无二,令她嫉妒异常。
“真好呢,你们都能放下。”
“你的选择也未必是错的。”
听到这,风铃才有些寂寞地趴在了桌子上,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是我爸爸说了,以后不后悔就好了;他也说过,艺术足以侵占一个人的一生。我呢,一是想试试他说的是不是对的,二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感情再去试着爱一个人了,反正我这辈子,有他、有爸爸、有艺术就足够了。”
“老时不寂寞就好了。”伊人轻轻说道。
“不会比你寂寞就是了。”她反唇相讥。
尔后,两人相视一笑。
天阴阴沉,从窗外看去时,已经有微小的纯白的雪花缓缓坠下了。
伊人伸出手去,仿佛要穿过透明的玻璃去握住它一般,喃喃道:“再怎么寂寞,也比不过他呀。”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人那天那轻如雪花,随时都有可能随风消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