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冬天今年来得有些早,兴许是从北国传来的寒流,如金戈铁马一般侵袭而下,才不过十一月,天空便常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容。
小镇的孩子赖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常常要父母喊上好几遍,甚至将被子夺走,才嘟囔着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
在父母的催促下洗漱过,又匆忙喝了几口白粥,倒也不顾烫不烫了,背上书包跑得飞快。
铃声响时,手脚快的便刚刚好气喘吁吁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好歹是少去老师的一顿训斥了。但有些手脚慢的,一到教室,老师便已经冷着脸站在上面了,于是只好垂着头,把书包放到座位上后,乖乖地到教室后面罚站去了。
不过这自然是看老师的,严肃固执的老师自然如此,但遇上一个温柔的老师,便往往是轻声劝告过后,便放过此次了。
陆清明尤其如此,以至于常常被前辈教导对那些小屁孩该多严格一点,不然不会听话。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对于严格顽固的老师,孩子们常常嬉笑,在背地里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外号,对于他们的话,也多是屡次不改;而对于这个总是细声细气、温和劝解的陆老师,孩子们倒是乖得很,似乎很怕她失望一般,而且时不时还会将自家种的菜送去那间她一人独居的老宅。
“大家都到了呢,那么我们开始早读吧,小九,今天是你领读对吧?”
一袭黑色长裙几乎将她整个身体都掩盖住了,那如瀑长发自然垂下,堪堪及到腰间,眉目依旧如当年。整个人如黑暗,如深渊,寂静无比。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没留下痕迹一般,几乎看不到岁月的增长,但也许是在早些年的时候,她便已经熟透了,于是至今,她便只能等待着衰老。
一个小女孩应了一声后,跳着上了讲台,然后将课本摊开,清脆地朗读起来了。而她便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偶尔念到好的诗词,也会低声喃喃。
回到小镇已经有好几年了,但到底是三年,还是五年,又有谁记得清呢?自家的父母年纪也大了,不大能像以前一般四处颠簸了,于是她便一个人回来了。
家中的老宅还没卖,或者说小镇上的人从没有想过买卖这些,因此便一直荒落着,收拾收拾后,又恢复了当年的模样,只是少了些人气罢了。
小镇的人也很讶异当年陆先生的女儿又回来了,而且还与他如出一辙地当了小镇唯一那所学校的老师,只是教的年级低些罢了。
当年的事,或多或少都忘了,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在街头巷尾说过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更何况小镇日益发达,原本一下雨就容易积水的泥地大多都浇了水泥,变得平整起来了,连那火车也不再是好几天一班,而变成了一天好几班,小镇的镇长甚至还拨了资金将那月台都修得有模有样的,算是一个合格的火车站了。
而且前几年小镇还通了网,也算是正式与世界接轨了,于是发展加快了,人心也变了,也不再觉得当年她的事是什么大事了,比她与他过分的大有人在,听说小镇东头最顽固保守的老林家女儿都跟别人私奔了,把老林头气得要死,但也无可奈何,只是常常抽着烟杆,感慨世道变了。
既是要在小镇长居了,那么就不可避免的要去拜访邻居、旧友,送些小礼品,以表示和平相处。
而立家,自然也是要拜访的。立家夫妇见到她时,竟是一时无言,那中年妇女更是眼眶泛红牵着她的手,无语凝噎,也许他们都欠她一句对不起,而那个人尤甚。
婉言谢绝夫妇俩的留饭,清明出门时居然撞上了正要回家吃饭的立秋,两相诧异之下,于是便被她拖着留下来吃了一顿饭,之后也算是相处和睦了。
突然间,朗朗读书声骤停,清明抬头看去时,却发现孩子们都望着窗外。
“下雪了。”
“是雪啊,老师,是雪啊!”
有几个活跃的孩子甚至从座位上跑了出来,牵着她的手说道。
她笑着点头,目光悠远地望向了窗外。
那片原野想必也开始下起了雪吧,下起了他心心念念的雪。
“老师老师,我们可以出去看一看雪吗?就一会儿。”
望着孩子们那恳求的目光,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柔声道:“下楼时小声一点,别吵到别人上课了,看上一会儿便回来吧。还有就是记得把外套穿上,别冻住了。”
絮絮叨叨的,似乎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这样。她在心底轻笑。
但其实今年她也不过三十出头,只能说是御姐,还远远谈不上是上了年纪的人,只是她自己觉得自己是而已。
在孩子们点头答应过后,她便有条不紊地安排他们朝操场去了,但在走出班门时,令她没想到的是,操场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了。
学校那个最守规矩、最喜欢摆老一辈谱子的主任,此时也站在不远处,倚着栏杆,感慨道:“想当年,镇上下雪时,我才丁点儿大,一转眼,原来都已经过了五十余年了啊。”
他自己班里的学生,他也让他们自便了,想来这一场先后差了五十余年的雪,确实勾起了他的柔软情思,也许他也想起当年自己仍是幼童的岁月了吧。
连最不近人情的教导主任都如此,更别说其他老师了,一个个都放学生去了,有几个甚至还从办公室搬出了茶桌,泡起了茶,美名其曰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站在栏杆前,轻轻伸出一只手,任凭小雪在她手中渐融,冰冰凉凉的,令她的灵魂都有了一些寒意。
“听镇上的老人说过当年的雪是何等的冷艳清绝,没想到我们也有见到的一天。”一位身姿潇洒的男老师从教室走出,站在她的身旁,凝视着她,笑道。
清明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做太多回答。
他知道她生性如此,因此也不愿太过强逼她,只是觉得自己等得起罢了,多少年都等。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的事,只是一见面他便很喜欢很喜欢,让他足以忘却一切。
“不过这一场细雪很快就会化了吧,毕竟天性与此地不合,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
望着楼下一个个欢喜雀跃的学生,那位男老师叹道。
却想不到那人居然难得地回了他的话,声音清清冷冷的,与这细雪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总有人会记得。”
“但也会逐渐释怀。”
这是她第一次回头仔细看着这个在她身边待了很久的男人,只见他一脸诚恳地凝视着她,眼神温柔。
“倘若看不开,也放不下怎么办?”
说这话时,她想的却不是自己。
他一时无言,半晌才回道,“总会放下的。”
于是她又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心里想起了那个“看不开也放不下”的人,心中又是一番苦涩。
何至于此?
…………
出门后,走在路上时,天空中才下起了如毛绒一般的细雪,立秋微微仰头,被那冰雪滴在脸颊时,才忽地惊醒,原来下起雪来了。
然而回去拿伞太过费时了,这小雪也细细微微的,于是她便轻踩着小靴,依旧自顾自地走着。
不一会儿,她便到达了目的地——一栋才建成没几年的白色小房,同时也是小镇的火车站兼售票处。
“哟,小秋来啦。”
坐在售票处里边的一个老大爷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于是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红扑扑的脸蛋勾起一个笑容,答道:
“嗯,到了上班的时间了。”
“不急不急,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再说,这雪可不是年年都能见的啊。”
她笑着点了点头,坐在了老大爷的对面,接过那一杯热茶。轻轻吹过几口之后,她才细细地品尝起来,于是那有些僵冷的身子才暖和起来了。
老大爷笑着,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孙女一般,事实上,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这么待她的。
大学一毕业,立秋便回到了小镇,恰好遇上镇长大刀阔斧地对小镇进行改革,招收工作人员,于是她便好巧不巧地被分在了这里。
虽说火车的班次多了,但总是归来少,离去多,年年如此。她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小镇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卯足了劲,想往外面钻,仿佛在小镇就实现不了自己的人生一样。
她生于斯长于斯,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令她眷恋,所以一直留在原地,从未离开过。
也许问问那个只在新年时回来的立夏,他会知道答案,但不知为何,她不愿意问,也害怕从他口中得出她不想要的答案,于是便一直迷茫至今。
火车站的工作是很无聊的,每日每日,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于是一有空,她便喜欢掰着手指数距离过年还有多少个月,还有多少天便能再度看到他,和他那两个小小的,眉眼与他一般无二的孩子。
她是不愿意去他们的新家的,死也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一年能见他一次,已经足够了。
值得一提的是,立夏过年时常常拖家带口地回到小镇,而小镇居北的陆清明却是在那个时间段必定会回去与父母相聚,倒有王不见王的意思了。
只是这心中的苦闷,她是清楚的。
就像清明也知道她心中的绝望一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那边的老爷子几杯茶下肚后,又开始唱起了那首《送别》,平日里见的离别多了,即便是年过半百知天命的老人,也难免常常愁绪万千,对那些看着长大的小镇青年,念叨着:“下次回来,指不定我就找个地方躲去了啊。”
躲去了。是离世的隐晦说法。
今日今时,伴着门外处处飘舞着的飞雪,老爷子的腔调越发悲凉了。及到“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竟是连她都轻声和了起来。
“今宵别梦寒呐,立夏。”
她低头,不让老人看到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