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妈，我走了。”红轻轻打开家门。他的眼睛里，此时还残留着睡眠不足的惺忪味道。
“……小心点哦，红。”红的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满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女，容貌平平满脸皱纹。两鬓的头发因为过度操劳而白了一大片。眼睛里满是野兔一般胆小畏缩的神色。就好像一直都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所恫吓。
“我没事的，妈。”红轻轻挥了挥手。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听到儿子的如此表态后，红妈脸上的担心神色也只是有增无减。
红是一个身材很瘦弱的青年。一米七八的身高，却只有不到50千克的体重。是真正的瘦得像一根麻杆。
但除此以外，他有一张甚至连女生都会羡慕的漂亮脸蛋。极其少见的白皙皮肤和端正五官，即使天天被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足的阴翳遮蔽着，从小到大也已经有过无数人用他们的惊叹，向红自己反反复复地提醒着这一点。
他脸上架着一副中度近视眼镜。左眼400度，右眼500度。基本上，大半只脚都已经跨进了十米之外六亲不认的队伍。
红的头发很长。像一窝杂草一样完全没人管地疯长。只要稍微做一做发型，就可以变成那种“眼睛不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的发型。
就为了他邋遢的头发，红的母亲早已对他唠叨过不知多少遍了，但红就是不愿意改。因为他觉得，这样的发型总能让他有一种，用头发把自己从世界上藏起来了的感觉。虽然感觉怎么说怎么像袋鼠哲学，但很多时候，这件事确实能让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按道理，在这个所有的公共设施都早已停转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有学校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政府投资的公共学校，自从天灾发生后就再也没有开过门。而现在，这片贫民区里的孩子们每天去的，是一位退伍军人办的私塾。那人姓李名龚，年轻时是个很有名的学者和教授。后来去军队里服役，被魔法生物弄得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随后就一直住在贫民区边缘那栋兼做教室的破房子里。那人通常会在上午给来到私塾的孩子上课，下午则指挥他们去干一些体力活。减轻大人们生活压力的同时，也是为了维持私塾的运转。
李龚是个很神奇的人。虽然看上去就像个大字不识的愣头兵，但不管红怎样费劲心思找出刁钻的问题去试探他，他都永远能给红一个听上去合适的说法。从古典哲学到高数物理，李老师似乎根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还在他那里上学的孩子，一共只有六个人。三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两个十三岁的孩子，以及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孩子。因为学生们需要的课程相互之间差别很大，李老师在给其中一个年龄段的孩子上课时，一般会要求其他的孩子去自习。虽然这样一来所有人的学习效率都不会很高，但也没有办法。
红孤单单走在凌晨时分的地下城街道上。因为无人管理导致的粗制滥造和年久失修，这条通路早已变得像火车隧道一样昏暗崎岖。街道曾经通过车，但现在连路边还在开门的店家都见不到几个了。本应是车道的地方，现在就像是地震后的灾难现场一般，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碎屑。还有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肮脏地下水，以及堆成了一个个小山坡的塑料垃圾和生物尸体。唯一能够庆幸的地方，就是还从没有人在这里见过活跃的怨灵。
哪怕红这么多年来，已经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无数遍。但每当他再看到眼前这副凄凉景象的时候，胸口都还是会腾起一种异常复杂的痛苦感情来。
他在痛苦什么呢？曾经的生活？人类的未来？或者仅仅是今天又没法吃饱饭了？这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这里是地下城side 4贫民区。一个已经半废弃的人类聚居地。现人口不到400。随着时间推移，被废弃的程度也肯定还会继续加深。直到人类又一片曾经的聚居地，完全被这个世界上的黑暗夺走为止。
又往前走了一个路口，红碰到了自己的同路人：一个身材矮小的女生。圆脸，脑后垂着油乎乎的马尾辫，身体的瘦弱程度和他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和红相比，这个女孩的身高只能够到红的胸口。
“哟。”女孩无精打采地扬起手向他打招呼。
“你好……艾莉。”红停下脚步，等她缓步走到自己身边。随后两人一如往常地相互拉起手，并排着继续向学校走去。如果此时旁边有其它陌生人的话，一定会因为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而误以为这是一同出门的一对父女吧。
“你写作业了吗？”艾莉歪过头来问他。眼睛里跳动着一丝不安的神色。
“当然。”红有些诧异地看向艾莉，“你难道没写吗？李老师会打死你的哟？”
“……别说了。”艾莉顿时摆出一副苦瓜脸。
“昨天晚上你去干什么了？”
“……”红想要确认一下艾莉此时的表情。但没想到两人的目光刚一相接，女孩就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尽力躲避起红的视线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莫名的挣扎神色。
“不想说算了。”虽然心里有点好奇，但红还是决定先不去追究。
“抱歉。”
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对了，红。我跟你说一件事。”不久后，艾莉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再次扬起脸来盯住红的眼睛。
“你说。”
“老蛤蟆从今天起不来了。你能不能帮他给老师说下？”
“你自己去说啊。”
“你是想杀了我吗？忘了上次小莫走的时候的事了？”
“……”红只好轻轻耸了耸肩。
“蛤蟆一走，咱们班里就只剩五个人了吧……”艾莉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你舍不得他走？”
“怎么会！我巴不得他能早点滚蛋。”艾莉轻轻皱起眉头。“我就是想，也真亏得李老师能把这里坚持这么久……换我的话，估计老早就没心思管这事了吧。”
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是的。红心里暗想。但对李老师来说……
他的脑海里，顿时闪过这个只剩下了一条腿的中年人，那张被跨右眼而过的巨大伤疤，完全一分为二的脸。
“呐，红，我腿累了，你背我走吧。”
“好啊，一分钟五十通用币。”
“还要钱？你是人肉的士吗？”
“少废话，交不起算了。”
“切。”女孩假作生气地甩掉了红的手，随后双臂在胸前抱拢，摆出一副不想再理他的样子。但两颊上依然带着没法掩饰的淡淡红晕。
五分钟后，两人到达了李老师的房子。两层小楼，一层教室，直接和地下城天顶相连的二层，是李老师住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但那实际上就是一间被主人抛弃了的，早已年久失修的废屋子。从外面看去绝对能被当成鬼屋的那种。只是红和艾莉看上去早就习惯这一切了。
看上去，他们今天来得稍有点早。除了两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瓦斯吊灯，房子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包括在红的印象中，从来都是第一个到场的李老师。
自己果然醒早了……因为那个奇怪的梦。
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教室，红的心里闪过一丝惆怅。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家里就没有还能运转的钟表了。
“快！红，借一下你作业！”砰一声把自己的书包扔到桌上，艾莉用略显颤抖的声音对他喊道。
“你来这么早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一边递过自己的练习本，红一脸无奈地对她说道。
“啊，是啊，没错。那你呢？”翻开本子拿出铅笔，艾莉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似乎连正眼看一下红的功夫都没有了。
“我……”红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
“怎么了？想见李老师那亲切的面容都快想疯了？”满脑子都是赶紧抄完作业了事的艾莉，听到这里就想都没想地跟红开了个玩笑。
但不知为何，一直都没有等来他的回应。红似乎突然间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喂，红……你不会生气了吧？”一脸疑惑地停下手上动作，艾莉抬头看向坐在她身边的男孩。随后发现，他似乎只是想什么东西想得出神了。那对像女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此时异常呆滞地平视向教室前方，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红？”艾莉的双颊突然显出一片红晕来。不住地盯着这个正在发呆的男孩的眼睛看，似乎让她觉得有些害羞。
但红依然没有反应。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尊雕塑一般。
“喂……”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艾莉扔下手里的笔头，站起身子（因为她必须这样才能够到红的脑袋），然后伸出自己的右胳膊，在红眼前不停晃荡。
“抱歉。”终于回过神来的红，脸上依然带着莫名的困惑神色。
“别管我了，你赶紧写你的吧。”
“没关系。话说你刚刚是怎么回事啊？来的路上被鬼附身了吗？”
“不是……”红依然愁眉不展。那张漂亮脸蛋上的五官，此时恰到好处地开始微微扭结，显出一种微妙的阴郁魅力来。弄得艾莉禁不住又红了脸。
“……我说了你可别笑我。”
“不会的，你说吧。”
“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红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样子。
“说来听听。”虽然这么附和着，艾莉手下的功夫一刻也没有停。
“我梦见，”红用右手轻轻托住下巴。“有个很漂亮的姐姐……”
“噗！”艾莉的身体突然使劲震颤了一下。接着她扔下铅笔，一脸震惊地转头看向红。“红，你……”
“……你听我说完啊。”察觉到艾莉此刻心中所想的红，向她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
“她人住在原始碎片的里面……”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李老师突然砰地一声推开了教室的门。艾莉被吓得双手一抖，随后直接把手里的铅笔远远扔了出去。看着自己桌面上两本并排摊开的作业本，她的脸颊顿时变得像新涂的石灰墙一样煞白。
李龚是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天知道明明一直过着这种一天都不一定有一顿饭的日子的他，到底是怎么把这种体型和力气保持下来的。再加上他那凶恶的面相、脾气，还有在部队里服役的经历，哪怕早已是个只剩一条腿的残废，整个贫民区里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惹他；更不用说他手下的学生们了。
斜倚在教室门口，李龚首先做的，就是将他那张厉鬼一样的刀疤脸，转向红和艾莉坐下的地方。左眼框里唯一完好的那只眼睛，随后就带着鹰一样凌厉的目光，开始在艾莉惊慌失措的面颊，和她桌前的两本作业上来回徘徊。
随后，他开口说道：“你们两个……”
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红偷偷偏过身子，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艾莉现在的反应。而此时，这个女孩已经如同进了狼窝的兔子一般，被李老师吓得完全没了魂。
四小时后。
上午的课程是语文、数学和物理。到这个时间为止已经全部结束了。
作为早到抄作业事件的主犯和从犯，今天早上的课红和艾莉是站着上完的。但是，两人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却一直都没有到来。
课程全部结束以后，李老师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来到他们身边，随后语气温和地开口说道：
“站得累吗？”
原本已经做好了受骂准备的两人，此时禁不住一脸震惊地相互对视了一下。
“不，不累，老师。我们确实有错，我们该罚。”艾莉的声音还是在微微颤抖。
坐在他俩旁边的一个小男生，也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朝这边转过头来。
闭上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李龚把自己的身体靠在拐杖上，随后深深弯下腰叹了口气。就像他这个年纪里，大多数老人本应有的那种形象一般，腰和背脊弓得像只虾米。
李老师……年纪也大了呀。望着他因这个动作漏出来的后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那一片白发，红的内心突然揪紧。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犯错误在所难免，只要知错能改……”
艾莉似乎有些不相信她的耳朵。似乎是下意识地，这个女孩开始用自己的右手寻找红的手掌，接着分开五指牢牢扣了下去。感受到手心里突然出现的柔软触感，红禁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艾莉，发现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似乎比自己还要凝重。
随后，李老师重新直起自己的背脊，向两人问道：
“何家宝以后还来吗？”
艾莉攥着红左手的劲，突然变大了。
“啊，老师，他……”
“……不来了，是吧。”李老师的表情很是憔悴。
“老师，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艾莉的神色显得有些慌乱。看得出来她正在拼命组织某些语言。
“不用说了，我没必要知道。”李老师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笨拙地调转身体，离开了他们两人身边。
“下午的活，从今天开始就都要压在你们两个头上了。赶紧抓紧时间休息休息腿吧。”
看着李老师渐行渐远的背影，红和艾莉不禁再次面面相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