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送走大女孩后，在门外取东西，铿锵数下，惊动了灵敏的猫耳。
「咔嚓——」打开了门。
「威武，我去钓鱼，你来不来？」老人问，两手提着鱼具。
看着他手上的东西，我立刻明白何事。
「喵！（来也！）」我猫脑一热，盲奔过去了。
沿路跟在老人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总感觉很不爽。
以致本猫要走在前头。
也许是我身上的绷带太触目，常常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以致本猫又退了回去。
「不。」我把心一横，还是决意走在老人的前面。
淙淙河水。
老人在初见的位置，放下矮椅和鱼具，把蓝色胶桶放好，腰际挂一盒鱼饵，才慢慢坐下。
不知怎地，光是他坐下的动作，已经散发着一股谜之气息。
我睁圆眼晴，坐好看着老人。
接着老人拿起鱼竿，绑上鱼勾及虫子，视野中已没有我。
是的，他的神技我已经见识过一次。
——有手摸了我的后头。
什麽？我瞪大了眼，立时闪开两步！
——竟是老人的手！
他不是在准备钓鱼吗？什麽时候？
什麽时候把手放了在我的后面，而我竟……完全没有察觉？
老人微笑，右手挥竿，把鱼勾抛出后，才慢慢地双手握竿。
「又来了。」本猫凝视着，一种「静」的境界。
作为一隻猫，我自问相当懂得安静。
「但是为什麽呢？」我交叠双手，舒服地躺下。
我的安静，有一种慵懒的感觉，他的安静，却是一种境界？
就狩猎一点来说。本猫作为一隻天生的狩猎者，在狩猎的时候，也明白屏息以待的重要性。
可是，老人似乎更进一步，在这个境界之上。
——化成了大自然。
「上钓！」他眼神雀跃，双手往后扯起鱼竿。
「啵——」水花连同大鱼都一手没收了。
厉害啊喵——
一阵鱼腥味，被放入胶桶，引了我去偷看。
「一条。」老人记录，把我赶开。
基于集中力有限的缘故，本猫很快散漫下来，留意附近的一群麻雀。
当然，精神力奇高的老人，仍然不停钓鱼。
我悄悄走开，压下身子，一踏一踏地靠近麻雀群。
「吱吱——」麻雀啄食脚前，低头蹦跳蹦跳。
可是，我一动，伤口一痛——
「啪飞、啪飞、啪飞、啪飞……」麻雀全飞走了。
在天上弧了半圈，纷纷落到对岸的枝头上。
对岸，河的对岸是……
突然——
「啪飞、啪飞、啪飞、啪飞……」
山上有飞鸟，大群飞起。
这种情境，就如有野猫前去偷袭，结果鸟儿飞起一样。
瞳孔，瞬间收窄，身体激动得发抖。
「是灰猫，肯定是灰猫！」我仇恨地盯着。
「牠们就在那个位置！正在捕猎！」我咬牙切齿，前腿擅自动了起来。
逼问牠们的话，肯定会透露二弟的下落。
对了，他们正分散行动，只要我攻其不备，将牠们分散击败，就可以问出消息，甚至——
甚至夺回那个——
「你想死？」老人问。
一言惊醒！
我才发现，差一步就堕入河中。
「那座山，似乎和你有很深厚的渊源。」老人说，面向山壁。
我退后两步，沉默不语。
「前日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伤重在对面岸。」
「当时只怀疑你是失足堕山的笨猫，但自从替你疗伤后，便知道你经历过一番恶斗。」
「而结果肯定是——」
「你被打败了。」老人说。
我……我……
「你是被外来猫夺走地盘的落难猫，对吧？」老人问，眼角看了过来。
河水有肥鱼咬上鱼饵，紧接不停挣扎，激起水花。
我面向老人，弓着身，眼睛一直盯着他。
「不止这样。」他再说，「你是想这样告诉我吗？」
水花愈来愈大，肥鱼挣扎得愈来愈猛烈。
我的身体不住抖震，当然……不止这样。
二弟，他可能……
「夺回来吧。」老人说，放大声说，「在你康復之后，把一切都夺回来！」
一瞬间，本猫眼睛模煳了。
鱼丝断开，肥鱼咬着鱼勾游走，顺着水流离去。
「好不好？」他温柔问，手上鱼竿吊丝而回。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我低头以绷带手拭住眼睛。
「喵喵喵喵喵喵喵！」放声大喵。
一直嚎叫。
我不知道自己喵了多久，是故没有发现老人神情的转变。
「我只有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孙女。」老人说。
「以前常常忙着工作，没有时间陪伴儿子，现在想找他们聊聊天，说上几句话都难了。」
「以致——」老人沉色。
「有些绝活，都找不到人来继承。」
慢慢地，他再次看上了我。
「威武，今日小玲提早两天走了，我心情不好，想做一件傻事。」
「我们相遇算是有缘，既然你有决心去夺回一切，那麽我想试一试……」
这个人……在说什麽？
「把神技传授给你。」老人目光认真，脸上没有一丝儿戏。
「只要学会了这项绝活，体悟了当中的奥妙，你以后打鱼就会事半功倍。遇上必须一战的敌人时，你也会有更强健的心态、甚至实力去应对。」
「你愿意接受吗？」老人问。
「喵！（快点教！）」我喵叫。
「反正你养伤期间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实在一试也无妨。」他自说自话，搓搓颈背，「但教猫，猫真的能明白吗？」
「威武，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去証明你有修练的资格。」他马上说。
「喵！」我再叫，流露出前所未有决心。
看见我这麽起劲，老人也得意起来，便起身拾了二十块石头。
他用石头砌成一个圆圈，把我放了进去。
「喵？」我不明白。这个圆阵的石头不是很大，只有人类拳头的大小，拦不住我啊喵。
「第一件事，看着我钓鱼。」老人说，「在我钓到四十条鱼之前，不准出来。」
起初，我不明白老人的指示，但渐渐地理解了。
可是没难度啊，不过是留在圈中而已。
「无论外面的引诱有多大，无论麻雀飞得有多近，你都不准动手，都不准踏出圈子一步。」老人责令。
大不了，本猫就睡觉，反正你钓得这麽快。
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足够了吧。
「呵……」本猫睡意来了。
「如果你睡着了，我就不用鱼饵钓鱼。」老人淡然地说，见我没有反应，就拿东西丢我，「起来！」
「嘶……」我烦躁了起来，摆起架子，尾巴左右游起。
「对，不睡觉就对了。」他满意地说，摸摸我的头表示做对了。
「喵。（总之，不离开石头围住的范围就可以了吧。）」我愤然喵道。
在老人开始钓鱼后——
我用前掌的肉垫子按着石头，后腿发力，拼命把所有石头推远。
喵，圈子大了。
在超广大的圈子肆意地玩了一会儿，活泼地滚了两圈，本猫觉得有点不妥。
那是一种从内心而出的感觉。
「胆怯？」我摸着毛毛胸前。
如果被老人发现了，他会不会生气得要宰了我？
我的确是在圈子裡，没有出去，也没有睡觉，怕什麽？
慢着，正常来说……
听到声音，他应该发现了吧！
眼睛不自觉地看过去——
老伯仍然在钓鱼，没有发现我把石头推开。
「啵——」毅然有鱼破水而出，水花散开，是第二条了。
可是，他记录后就直接放鱼饵，再握鱼竿抛勾出去。
他的神情，像是没有神情，整个人恍若一个不显眼的背景。
刚才他叫我望着他钓鱼，乍听之下，十分无聊……
「是本猫太天真了吗？当中一定有什麽玄机。」我这样想着，就开始坐定定，眼瞪瞪地观察老人。
他的手碗，拉线的技巧很高妙，能把鱼勾活起来。
有鱼咬上后，他拉竿刚柔并济，手臂时紧时放，故纵而欲擒。
「啵——」又一条了。
接着，又拆鱼下来，换上新鱼饵，即挥竿抛勾出去河中。
过程中，他一直专注地钓鱼，没有看过来。
「他的目的，是要我练就专注力？」我低头摸着脑袋。
不是这样的，钓鱼技巧和专注力并非真正重点。
因为他看上去，并没有刻意去专注。
老人没有锁起眉头，没有苦恼，没有情绪，只是默默垂钓。
静——
当我平伏下来，不再刻意去发挖。
什麽都不做，除了舔舔毛，搔搔痒处外，就是呆着看。
然后过了一时间，打了一个呵欠后，我——
觉得自己的心境平和了。
两小时后，老人开始收拾鱼具，点获鱼利。
「啪飞、啪飞、啪飞、啪飞——」山上飞鸟齐飞。
看着牠们，我已没有收缩瞳孔。
突然——
「威武！」老人叫我，抽起胶桶和揹起鱼具。
我才醒过来，马上抱住几块石头。
「我没有出去啊喵，是石头自己滚开了。」我在原地解释。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身影愈来愈巨大。
「喵……我……喵……」身子在抖震。
「你合格了。」
老人摸摸我说。
太阳高照，老人把鲜鱼卖到市场，买了一些菜和肉。
回家途上，他经过一间旧书店，在店裡找了一本二手书。
「老闆，我要这本。」老人说。
「怎麽了，对猫有兴趣？」老闆收钱，找回零钱。
「一点点。」老人微笑，把零钱、一本封面是猫图案的书收好。
午餐之后，老人收拾碗筷，把厨具都清洗乾淨。
便坐下来看书。
「喵？」我不明白，坐在一旁。
小玲走了，残留的气味还在，但她是不会出来了。
现在的人类只有老人。
至今为止，本猫对人类的了解不多，对独居老人更是无法想像。
因此，本猫观察着。
「猫的感官完全为狩猎设计。」老人读着，一边做笔记。
「虽然日间视力不及人类，夜视能力与追踪视觉却相当出色，夜视能力是人类的六倍。」
「在黑暗的环境下，任何光线入猫眼后可放大40至50倍处理。」
为了观察得更清楚，本猫决定跳上桌子，近距离了解他。
老人在笔记绘画了一隻猫。在各位部位上，间出一条直线，并在直线所示的空位写字。
「猫每隻耳各有32条独立的肌肉控制耳壳转动，因此双耳可单独朝向不同的音源转动，使其向猎物移动时，仍能对周遭其他音源保持直接接触。」
忽然，老人在左边刮了两下桌子，本猫左耳转了向。
声音愈来愈近……
我就用鼻子凑过去，用前掌按住他的手。
「左右猫耳，可分开运作。」老人写下，又再看书。
「当猫忿怒或受惊时，耳朵会贴向后方，并发出咆哮与『嘶』声。」
「猫的嗅觉较人类灵敏14倍。」他继续做笔记。
一整个下午，老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传授神技什麽的一字不提。
不爽的我，最后推开了小玲的房门，找了个适合的位置睡觉。
晚上，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勉强醒来。
老人进来后，放下一袋东西，便进了厨房。
我跳上桌子，二手书、笔和笔记还在，多了一袋东西是什麽本猫也不知道。
但本猫在晚餐后就知道了。
那是……超强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晚餐后老人郑重地把我放上沙发，对我说，「我不知道该怎麽训练猫，或者说，我对于晚间、对于在黑夜活动并不了解。」
「而猫正正是夜间生物。」
「所以租了一些VCD，作参考资料。」老人说，从袋子裡拿出一盒子，打开后取一隻光碟，放进一部光碟机中。
厚重的电视机亮了。
本猫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裡面是一个在夜晚出动的男人，在黑暗的环境下，单挑数十个恶人。一拳一脚，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教敌人摸不着头脑。
敌人首脑还未及说完一句完整对白，已经被打败了。
「喵……（这是什麽？人类之中竟然有如此厉害的人？）」本猫震惊，同时知悉世界之大，以及自身之淼小。
「他叫蝙蝠侠，是黑夜之神。」老人说，换入下一隻光碟片。
我望向桌面，那种光碟至少有三十隻。
「喵！（不用睡了！）」我睁大眼睛说。
怎料，下一隻光碟不是刚才的片子。
电视播着夜晚野生世界的记录片。
「威武，森林啊，喜欢吧。」老人笑笑说。
「喵？喵喵？（为什麽不是刚才那部？）」我恐怖眼，杀气腾腾。
「你……生气？为什麽，这不是你们生活的世界吗？」老人问。
「嘶……（我数三声，三、二……）本猫摆架，准备扑上他的脸。
「好好好，我转我转。」老人投降，前去再次转播蝙蝠侠。
本猫坐定定，等待第二集。
开始了，是那个黑色蝙蝠面具的男人！
他左闪右避，快速一拳抽肚，打晕了坏蛋。有人从后挥刀斩他，也被他左手一接，再一拳抽肚了。
本猫的头跟着他的动作，左闪右避，精神完全集中在他身上。
老人看了，就不停笑我，「有必要看得那麽肉紧吗？」
「每个人、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战斗方式，揣摩出属于自己的方法、生存之道，才是最重要的啊。」老人语重心长。
还出手挑逗我的颈侧。
我转头甩开，鄙视一眼，「喵。（你阻住我了。）」
又再开始左躲右躲。
后来，老人去洗澡了，因为老人家习惯早睡早起。
剩下我一个在看电视，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克制蝙蝠侠的女人。
一身黑色紧身衣，灵活身手和诡计，把蝙蝠侠玩弄在股掌之中。
「喵——」她说，身材极好的猫女郎。
「喵！（果然是猫比较强！）」我二度着迷了。
事后，她让我想起了黑妹。
「如果她发恶，会不会也很可怕呢？」
低头，是绷带布的身体。
「真想惹她生气一次。」
电视关了，老人关灯回房间睡觉。
这一天，似乎要过去了。
寂静地，我回到窗前，再次望出夜空。
「二弟，黑妹，我很挂念你们。」我思念道。
后腿站起，本猫伸出了爪，在牆上抓下——
却没有留下痕迹。
「还太早了吗？」我看着右前爪，轻轻握紧了。
睡吧。
清晨时分醒来，我又跟老人去钓鱼。
这一次，他只用十四块石头围住我，任务内容一样是看着他钓鱼。
「怎麽说呢？」本猫常常思考，「看着他钓鱼，思想好像会进入了别的境界。」
有一种短暂脱离现世层次，到达更高层次的感觉。
然而，我只是被动地吸进去，距离自发地进入还有很远距离。
每次想到这裡，本猫就觉得……
老人很深不可测。
钓鱼结束，他一样是钓了四十一条鱼，留一条做午餐，其他拿去市场卖。
回家途中，老人忽然停下。
在旧书店对面买一副老花眼镜，过程配了很久，延误了午餐时间。
其后又买了一本关于猫的二手书，才兴致勃勃地回去。
下午，是老人的读书时间，戴上老花眼镜后的他精神了不少。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看他租回来的蝙蝠侠。
日子就是这样安稳，第三天如是、第四天如是，不同的是围住我的石头一直减少。
还有就是老人买给我的东西愈来愈多，在第五天的时候，本猫已经有了自己的食物碟和盛水碗。
同时，笔记的内容也愈来愈丰富，到了有贴标籤的需要。
安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七天。
第六天深夜，本猫……发了一个恶梦。
在恶梦裡，我看到二弟，待在一个极度痛苦的地方，他受重伤却一直没办法治疗，不停惨叫呻吟。
「大哥……大哥……」
附近有很多飞虫，飞之不散，飞虫会停在二弟身上，会……
梦境很模煳，却足够把我吓醒。
「起床。」老人敲门，叫醒在小玲房间的我。
殊不知我早已醒来。
这天，是第七天。
老人在河边放下鱼具后，只用两块石头围住我。我就乖乖坐在两块石头中间，用前所未有的专注来看着他。
儘管如此，我还是不时想起二弟的梦。
「大哥……大哥，我……」二弟在梦中说，可是后半句我总是听不清楚。
从白日梦醒来，老人已经收拾好鱼具，准备出发去市场。
老人，我要走了。
我要再去树洞一次，我要找二弟，也要找黑妹。
不知道，他察觉到我的心思没有，只见他照常地卖鱼买菜，照常地去旧书店买关于猫的书，也再买了一条厚毛巾，最后还去了一间药房。
回到院子，他放下鱼具的身影份外伟大。
「今日想吃什麽口味的鱼？」老人问，准备开匙。
平日都雀跃地回应的我，今天沉默——
他转身，看着仍在街道的我。
「威武？」他问。
「喵。（老伯，我要走了，要去找二弟。）」我轻声说。
「喵。（老伯，我就送你到这裡了。）」我低头说。
这一刻，老人好像听懂了我的话。
或者，他是从书中学会了猫的肢体语言，所以明白……又或者……他深不可测的技能，让他早就察觉了。
「你要走了，是吧。」老人说。
刹那间，我的眼睛模煳起来。
「那麽，是时候替你拆开绷带了。」
老人蹲下来，我马上凑近过去，让他帮我解绑。
绷带一圈落下，啡毛就露出一撮，绷带整卷落下，身上啡毛都暴露出来。
「康復得不错，但也要喷喷雾胶布，防止细菌入侵。」他细心地说，从药房的袋裡拿出一瓶喷雾。
「会痛，要忍住。」老人说，摇摇瓶子，就往背部较深的伤口喷洒。
「呲……呲呲呲……」喷雾十分刺灼。
本猫咬紧牙关，痛得半跪下来，又再重新撑起。
不，这根本一点都不痛，跟内心相比，根本……
「可以了。」老人收起那瓶对他再没有用的喷雾，拾起那本再没有用的猫书，多出来的厚毛巾，还有在市场买回来的菜。
「走吧。」
便转身进入屋子，把大门关上了。
「咔嚓——」关上的声音，把我拒在门外。
「喵——」我流泪了，一副无助的样子。
拒在门外，还有第四十一条鱼。
「你来的时候，是叼着半条鱼的，现在……」老人隔着门说，声音已然沙哑。「还给你了。」
「喵——」我再泪叫。
一声，一声，又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