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2 成为“犯人”的她

作者:Adaa哒了个哒 更新时间:2020/3/29 20:55:24 字数:4682

班会课结束的那天,阴雨。

我的得分是倒数第二,2分。我相信其中一分是素来正直诚实的班长给我的,因为那天我也在布置教室的行列。另一分,谁还会为我这样的人写不在场证明呢,就当它是某个天使的恩赐吧。

就在我收拾完被倒在抽屉和书包里的垃圾和剩饭菜,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朝天台瞥了一眼,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天台上,少女俯瞰着栏杆外令人眩晕的光景。她没有打伞,在露天里矗立着,变得半透明的白色校服衬衫和深蓝色水手裙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将少女身体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她那长长的披肩发被雨水浸湿,贴在后背和脸上,任风也吹不动。她的脚下,是泼墨般渲染开的影子,漆黑色的爬墙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缓缓地用手臂撑起身体,踮起脚尖。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下意识地像一柄箭射了出去。

“停下!”

我从未想象自己可以跑这么快,眨眼就到了她身后,拽住了她的衣服,将刚跨过半个身子的她拉了回来。

她回过头,眼眶红红的看着我。

少女是我们班的学生,名字是小绪。

小绪是个好孩子。她的家境很好,母亲是公务员,据说是个对她的教育严格到不近人情的人。她在班里的成绩仅次于班长,时而和班长并列第一。和兼任学生会会长的班长不同的是,她从不担任班级或是学校的职务,她很少说话,很少笑,她总是静静地坐在她的位子上,一头蓬松卷曲的长发微微挡住侧边脸颊,眉眼慵懒地垂着,或是小憩,或是看闲书,几乎不与任何人有交集。

当然,通常情况下,更不会和我这样的人有交集。

放眼高中,大多数的优等生是靠一遍遍的刷题、周末上辅导班取得高分的。但是小绪不一样,她似乎生来就有种天赋,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很少能看到她在自习课上刷题,更多的时间她是带着耳机干自己的事情。人是集体主义的生物,大家在同一时间做相同的事情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和大家不一样,那个人就会被认为是异己。异己不见得有敌人,但一定没什么朋友。小绪的朋友原本只有邻座小清水一人,小清水走后,她就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但只是这一点还不足以解释为什么——

班会课上她的不在场得分为0。

她挣扎着,我则紧紧按住她的肩膀。

第一次,我和女孩子,和小绪,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甚至用手触碰到了她。女孩子的身体是那么软,那么脆弱,我甚至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怕将她的肩骨折断。

“别想不开呀!”

“为什么?”

我一时半会说不出话。她用幽深幽深的深栗色的眼睛注视着我,被雨水濡湿的睫毛细密地贴在眼帘上。她的眼睛是这么大,仿佛这张惨白色的脸上就只有这么一双眼睛了。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我触电般地把视线移向别处。

“因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问题。因为伤害自己是不对的?因为生命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有义务积极乐观地活着?这种话,能不假思索说出口的人才是白痴啊。

我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来:“因为,被下面的仙人掌戳到会很疼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天台下方的班级摆放的仙人掌盆栽,又回过头来看到我一双缠满绷带、还扎着仙人掌刺的的手,不再挣扎了。

“久亚,我被所有人抛弃了啊。”她说。

她背靠着栏杆缓缓蹲下,然后坐在了积了雨水的地上,她把侧脸靠在膝盖上,眼角的余光看着我,喃喃道:“我是‘犯人’呀!没有人替我作证,没有人相信我,没有……没有一个人……我该……我该怎么办才好呀……”

“我也不知道,只能给你些建议。”我说,“割腕的话,不仅疼,而且需要抗血液凝固的东西,在家里的浴缸尝试的话不等失去足够多的血就会被发现;上吊的死相很难看,会大小便失禁、眼球暴突、舌头翻出;现在市面上的农药都不会致死,洗个胃就结束了;服用过量安眠药更不可取,有过报道上个世纪有人想用这种方式自杀,结果装进棺材里过几天醒了,最后相当于死于活埋,别提多痛苦……”

“没有毫无痛苦的、漂亮的死法吗?”她问。

“所以我还在寻找中啊。”我说。

原来优等生小绪和我也有相似之处啊:害怕活着,不害怕死亡,但害怕死亡时的痛苦。如果这世上真的又不痛苦的、漂亮的死法,那一定是通往幸福的方法吧。

她大笑起来,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大笑起来,在这座被灰暗的钢构教学楼顶上,我们像是嘲笑对方一样嘲笑着自己。

通往幸福的方法吗?我找寻了十六年了都没有找到。我能帮小绪找到吗?

雨停了,她向我伸出小拇指说:

“久亚,约定好了,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要告诉我哦。”

“一定。”我用小拇指勾上了她的小拇指。

“谢谢你。”

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谢谢,而且是出自小绪这样美好的女孩子口中。

第一次,胸口仿佛有什么要喷涌出来。

我的名字是久亚。高二年级。在故事进入正题之前,我先为自己用过于淡薄的情感叙述这个故事而道歉。

我是个什么都很平庸的人:体型在平庸水平、相貌在平庸水平、成绩在平庸水平。唯一和常人不同的,可能是从小伴随我的、叫做“感情缺失症”的东西。

如果你去搜索引擎查这个词条,就会显现出它的含义:对情感欠缺反应、迟钝、对人或事无兴趣、无责任感,不会关心人,不喜与人打交道。即使与自己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法与之建立真实的、更深刻的情感依赖。

我只知道在别人都在笑的时候我也应该做出笑的动作,在别人都在流泪的时候我也应该抹抹眼睛。我从来没有办法与其他人共情。百科词条上说这是一种病,需要治疗。可是我连“需要治疗的理由”都感受不到,这就好比生来没有视觉的盲人不会想到要去“看”东西这样吧。

整个高一以及高二的上半学期,我像个透明人那样度过了。下半学期,同学们开始在我的书包和抽屉里塞垃圾、在我的桌上刻“人渣去死”之类的词语、在我的水杯里放进粉笔、用仙人掌殴打我……这种行为网上好像叫“校园霸凌”。

我想,之所以我会遭遇“校园霸凌”,可能是因为之前班里一直被霸凌的天台子转学走了,如果不选出一个新的霸凌对象,班里的日常就无法正常进行了;也可能是因为被告知小清水意外身亡的那节课上,我听到隔壁班的笑声于是条件反射地笑了,从此被打上了“人渣”的烙印。这是我的错吗?应该是我的错吧。从小到大,已经有无数的人对我说过,我被生下来这件事情就是错的。

昨天那节班会课,在班长发放名单之前,我听到的关于犯人的最多的猜测便是我,那些在案发时和我一起布置教室的同学们就像失了忆一样,拒绝承认我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不出差错的话,被当作犯人的一定就会是我了吧——我本是这样想的。

班会课的第二天,同学们没有将昨日决出的“犯人”身份告诉老师,因为班长说了:如果被正义老师知道犯人的真实身份,犯人就会被退学,我们班是个团结友爱的大家庭,要给做了错事的同学改过自新的机会,用我们大家的友爱来感化他/她吧。

“不是我做的!犯人不是我!”和昨天的末尾一样,不论小绪怎样哀嚎,同学们只是拍手、吹口哨、欢笑。

“不要再狡辩了!你就是犯人!犯人的一家之言是没有人会相信的!犯人说出的话、呼出的空气都沾着邪恶的味道!”大家一边说着,一边将小绪的桌椅搬到教室最后一排放拖把的角落、我的邻座。

原本塞满垃圾我的抽屉空了一半,因为另一半的垃圾被放进了小绪的抽屉。以数学课代表梯度算子为首的女孩子来到她的座位边,笑着说道:

“我们是替你保守秘密的好朋友,是来用‘友爱’感化你的。”

“我们做什么你都不能反抗哦,因为被正义老师知道的犯人是你的话,你就会被退学了呢!”

“呐,内心肮脏的人,外表也应该是肮脏的才相称嘛!”

梯度算子将牛奶倒在她的头上。她刚要起身反抗,几双手抓住她被弄脏了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摁在桌上,继而是墨水往她的全身浇去。

为什么我没有帮助她呢?因为那个时候以化学课代表谐振子为首的男生们正在对我做每个课间都会做的游戏:他们架住我的身体,把我的头摁在水桶中,看我窒息的样子哈哈大笑。

小绪越是哭叫,同学们越是围着她欢呼雀跃。梯度算子抓了一把小绪的头发,俯在小绪耳边说道:“别哭了,我们可是以‘友爱’的方式感化你呢,你要是哭了,别人还以为我们在欺负你。听着,你只要一哭出声,我就拔你一根头发,就像这样——”

梯度算子用手指往小绪的头发上绕了几圈,一点点,慢慢地将发丝从头皮上扯了下来。小绪疼得发出一声哀嚎,但很快又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

“嗯,学得很快嘛。明天哭出声的话,就不止一根头发咯。”

上课铃总是在我快被溺毙的前一秒响了,同学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被“校园霸凌”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我读过的一篇小说里这样写道:

“那孩子就像被关在插满剑的魔术箱里一样,那里狭小、不透光、空气稀薄。他的同学们将剑一把把捅进他的身体里,他们看不到箱子里血流成河,听不到箱子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箱子外画着的滑稽的小丑和台下鼓着掌、往台上抛洒硬币的观众。那孩子害怕极了,害怕得要死,他越是死命的挣扎,箱子越是激烈地抖动,上面画的小丑做出越是滑稽的动作,观众就越兴奋,给的钱就越多。”

“不可以告诉别人哦,不可以逃走哦,不然就把你一辈子关在这里面——那孩子的同学们威胁。”

“所以,那孩子只能终日独自啜饮痛苦,即便知道这样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只能配合同学们的演出,日复一日。”

我自己感觉不到,但是小绪应该能感觉得到吧。她的哭红的双眼里流露出的神情是那么痛苦。我好想体会小绪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可是我做不到啊。

正义老师的化学课是难得的清净时光。小绪将撕碎的作业本粘好,用多出来找不到位置的一张纸片写了张字条,叠成纸飞机的样子,推到我的桌上。

纸条上写着:“果然大家都不相信我了。你还相信我吗?”

我回复:“我相信你,虽然案发那天傍晚我却是没有看见你。不过我还是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是同学们说的那样的人。”然后把纸条捏好还给了她。

她看后笑了,脸颊微微泛红。

纸条又传了过来,这一次是青蛙造型:“我也相信你,那时候,你肯定不是在听到小清水的噩耗是特意笑出来的。”

我差点忘了,已故的小清水曾是小绪唯一的朋友,本该对我最为怨恨的她居然从来没有加入过欺负我的行列。

“你为什么相信我?”我在纸条上写道。

她把纸条递给我,我用手指去接的时候,与她的手指不经意地碰在了一起。一瞬间,我的胸口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心跳不自主地加快了。我能感觉血液在往脸上涌,我的脸一定是红红的一片吧。这种感觉该被称呼为什么才好呢?我不知道。

我打开折成心形的纸片,答案只有两个字:“直觉。”

直觉?直觉都是不可靠的。你看,就凭一场不在场证明投票,明明连充分的证据都没有,大家就从直觉上认定了小绪是犯人。其实大家都知道直觉也好,这场没有决定性证据的“审判”也好,都是不可靠的。但是,其实究竟谁是犯人并不重要,大家从来都不是真的想伸张正义,大家只是想要个新玩具而已。

白天熬过去了。到了傍晚放学的时候,我和她被最后留了下来,值日生结束了“用胶带绑住手脚然后扫把和拖把鞭打身体的游戏”,教室里扫除工具零零落落散了一地,我们被要求将它们收好,不然值日生就会把小绪是犯人这件事告诉正义老师。

放学时,小绪给妈妈发短信说要晚点回家,今天还要值日(昨天晚归她同样以值日为由瞒过去了),她的妈妈回信说会来驱车接她回家。

小绪对我哀求说:

“我不想让妈妈知道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想趁她来之前把头发和脸洗干净,换上备用的体操服。可以麻烦你帮我整理扫除工具吗?我可以做任何事报答你!”提到“妈妈”这个词的时候,小绪的瞳孔不由放大了,书上说这表示恐惧。

我没有理由拒绝,毕竟到昨天为止,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工作。只是,我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你妈妈知道呢?你的妈妈一定会相信你的呀!”

小绪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眼角又变得湿漉漉了。

我害怕她会再哭出来,不再继续问,转身整理工具去了。

真奇怪,每当她露出痛苦的神情,我的胸口也会跟着一抽一抽的疼。这就是名为“悲伤”的情感吗?我似乎渐渐能够感觉到“悲伤”这一情感了?

“呐,久亚,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从背后传来了小绪带着微弱哭腔的声音。

我不会忘记的,我一定会找到的——通往幸福的方法。

这是小绪噩梦的开始,也是我和她的日常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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