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有来过地下街的陆屿山,本以为会有一种新鲜感,然而还是和往常一样,灼胃的刺痛和不断的干呕让他在刚出暗口的位置对着墙壁缓和了半天。
地下街,是地面下大约三层楼阁高的集市建筑,因为是地下没有自然光的关系,所以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副灯火通明的样子,墙壁上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火把供此照明,街边两旁的店铺也都有着自家的挂灯,乍一眼看,场面是和元宵节灯谜大会差不多的景色。
与之不同的是气氛。
地上和地下完全是两个世界,地下街是得到历代皇帝承认的无法地带,所以经营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且明令禁止朝中大臣及其家眷和皇室子弟不得入内,并且专门会委派上三段的锦衣卫在此巡逻,现在负责纠察维护暗口治安的就是陈安年,受此制度下达久远关系的影响,从地面上来的人多半都是带着面具的。
冷漠。
猜忌。
大禹国各州城其实都是有地下街的,先人在建筑时考虑到地面下的受力情况,所以地下的开采,建筑地下街的面积实际只有地面上的城镇的三分之一。故此,帝都长安,最大的城池也就有着全国最大的地下街,也就聚集着最多的“恶”。
长安得到公开承认的,连接地上与地下的只有两处暗口,一个是十里之外勾人魂魄的酒楼溢香楼,另一个就是令君子化兽舍弃灵魂的莺歌燕舞之地——曼妙台。
曼妙台。
于此,兵部尚书在最不该丢东西的地方丢了最重要的文件和他最宝贵的性命。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场面。
「我朝上上代照琼长公主的陪嫁夜明珠,五千两黄金,还有没有!还有没有!三......二……一!恭喜这位老爷!」拍卖师合上盒子,场内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转身双手向那个覆着猪头面具大腹便便的买家奉上。
猪头面具的男人甚是得意的向全场坐在台下的买家展示一圈,以示炫耀。
「估计是从坟里头刚刨出来的,还热乎着呢……」坐在左手边的陆柏捻了捻下巴上好久没修理的胡渣。
「五千两黄金买这个做什么,不怕折阳寿嘛!」右手边的柳儿有些气愤的说道。
陆屿山无奈的笑了笑,转头看向后排的角落,盯着站在那儿覆着乌木鹰面的陈安年的反应。
果然如他所料,陈安年一直紧握着腰间佩戴着的长剑的剑柄。
他是最在乎皇室颜面的人。
「估计,这颗珠子他是不能活着拿到地面上了。」
一行三人,统一乌漆金纹的魔鬼覆面,再加上陆屿山常戴腰间的古漆长啸“墨”,旁人皆知是“暗阁”,也就自然的保持了一段距离。
「好了,现在终于到各位魑魅魍魉所期待的最后一件的藏品了,由曼妙台的主事崔妈妈提供,各位请看,还没有开封的呦!」拍卖师从盒子里拿出那封“文件,展示给全场看。
是封未拆封的信函。
一下子,场中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其中也包括陆屿山。
这就是师傅要的信函......
「所以说,没有拍卖到的买家也请不要事后去找崔妈妈哦,因为她根本没看过,如果真要是故意找茬,曼妙台可不会再让你这个死鬼进去了。」拍卖师一直都是一副阴阳人的口气。
场内大部分的买家都哈哈大笑,就属坐在前排左拥右抱的那个猪头大肚子笑的最大声。
旁边两位曼妙身材脸蛋精致的女子也陪着盈盈的笑着。
感觉......有点恶心呐。
「咦……总是这样,搞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柳儿不舒服的摸了摸胳膊。
「起价五百两黄金,每次加价五百两黄金,竞价开始!」拍卖师喊道。
坐在右侧席的四海帮帮主举了牌子。
拍卖师示意收到「好,四海帮报价一千两,还有没有?」
接着,穆图举了牌子「哟~这不是上个管事儿的吗,穆图报价一千五百两。」没有好眼色的瞟了一眼。
听说,在穆图时期对地下街控制的格外严格,常在两个暗口上轮番堵截客人影响地下街生意。
话音刚落,从身形看明显是位女性,开口道「五千两。」
听声音,是玖汐儿。
陆屿山的视线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同行的还有位没有印象的年轻男子,就算他摘了面具,我也很难和曼妙台的每一位伙计做人脸匹配。
场内掀起小片哗然。
紧接着,四海帮帮主也来了气势「一万两!」
看来这三皇子还真是有钱呐......
「少阁主,我们要不要报价?」陆柏问道。
「不,再等等。」
「两万两。」穆图一副丝毫不慌的口气说道。
接着「两万零五百两。」坐在陆屿山三人正前方不远处的一位披着斗篷的老妇人悠悠的开口道。
出现了一位不属于任何势力的家伙。
大概是察觉到了陆屿山的目光,老妇人对他微微笑着颔首示意。陆屿山也同样回应着,之后两厢无事。
好像是嫌弃老妇人没有像之前那些买家豪爽的加价,猪头大肚子的男人砸了下嘴「五万两!」
场内又一片哗然,之后被猪头男击掌叫停。
「我是个局外人,帮你们搞一搞气氛!」
这下子一下把场面推上了高潮,五万两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应该会有势力望而却步了吧。
气氛是热了,你的小命也要不保了吧,虽说本来就不保了,还有夜明珠那一茬在。
玖汐儿推开劝阻她的男子,举起了牌子「六万两!」男子泄气似的锤了下大腿。
看来是没拦住她。
恭喜得逞,价钱还会涨,你们曼妙台这次可真是赚翻了。
「穆图老爷子,你还加不加了?」四海帮帮主目视前方隔空喊话。
坐在稍后边的穆图捋了下胡须笑道「你加我就加。」
此话一出,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合着这俩人的目的就是绊住对方,都不想让对方得到,换言之,两方势力都得不到也可以回去交差。
四海帮帮主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那咱老哥俩就看看这帮后生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吧!」
「你怕是忘了还有个上了年纪的人。」穆图接道。
众人将视线移向那名老妇人「咳咳……都在等着我老婆子吗,那我也像那个满脑肥肠的猪头一样凑个热闹吧……」
「你说谁是猪头!你个老不死的!」猪头肚子男吼着。
「十万两。」老妇人开口道。
场内一片哗然转瞬之间就又变为沉默。
「嘿~你个老不死的,还来劲了是吧!」猪头男子推开身边的两个侍女,欲想老妇人那走去。
“嚓”的一声,一柄长剑扎进猪头男子刚要落脚的地面里。
「十万零五百两。」角落里的陈安年打破了宁静的空气。
「行,陈安年,我惹不起你!」猪头男子喘着大气一屁股坐下,两个侍女抚顺着胸口,笑语盈盈相劝。
果然陈安年还是陈安年,无论在地下街处事多少年都还是那副样子。
陆屿山对于故人未变感到一丝欣慰,将袖口中的飞镖退回去。
拍卖师端着小锤子「锦衣卫组出手大方啊,十万零五百两黄金,还有没有啦,还有没有啦」
十万两黄金是师傅报给陈安年的底线价格,零碎的五百两或许是陈安年自己许下的,他又没有多少家底,怕多半是准备要到处借钱了。
「十万......一千两......」玖汐儿打断拍卖师的话,声线显得底气极为不足。
看来大局已定,陈安年无奈的摇了摇头。
还有再提价的打算吗,已经不是为了翻银子的目的吧,玖汐儿到底要这个干嘛用......
对于这个充满谜团的女人,陆屿山有些猜不透了。
「好,这位声线柔美的女子出价十万一千两黄金,还有没有啦!还有没有啦!」拍卖师声嘶力竭的展示人妖声线。
这么激动,按规矩拍卖师抽一成也还真是便宜你了。
「三......」“当”
「二......」“当”
陆柏在旁轻唤道「少阁主......」
看来是没有人再要加价的意思。
最后一声悬而未落之时。
陆屿山随即开口「十五万两黄金。」
拍卖师喊道「暗阁!?暗阁出价十五万两!还有没有啦!」
若不是拍卖师开口,玖汐儿还没有注意到自己昔日对坐的琴友也在,不过往后还是不是琴友就看她的心情了。
已经到了能拿出的最高价,她没有办法再与他争。
被最意想不到的人给截胡了。
陈安年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暗阁少阁主,哪都有他。
场内一片安静。
「这要是再加价,不就是连货带命都顺手送人了嘛......」猪头男嘀咕道。
已多年的经验来看,拍卖师知道,只要是暗阁在这里看上的东西,没有人在敢加价,虽说暗阁杀伐之气路人皆有耳闻足以震慑,但也因为接着举国的暗杀生意,每一单都捞不少,所以也确实有那个钱财出来随意破费。比如现在。
拍卖师干净利索的「三!二!一!成交!」
小锤子也随着“当”“当”“当”三声,清澈灌耳。
陆屿山眼神示意,陆柏接到命令后,上前代领。
待至台前,拍卖师将装有信函的小盒子,交给陆柏「请收下。」
陆柏随即转身回到陆屿山旁边,将盒子递给他。
拍卖师道「好勒,感谢各位买家今日的光临,现已没有藏品再出卖,还请今天的各位买主随我去后面交费记账。」
转眼间,典当所的大厅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一大半的人。
陆屿山三人路过老妇人的位置,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前路艰险,还望少阁主量力而行。」
仿佛是在故意等他说这番话的样子。
量力而行......
「多谢忠告。」陆屿山没有转身,径直地向着后台走去,同行的陆柏和柳儿向披着斗篷的老妇人作揖示意。
混迹地下街的人哪有一个是干净的。
待交完款之后,一行三人从典当所出来,陆屿山打了个哈欠。
「少阁主,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柳儿蹦蹦哒哒的过来抱住他的右臂。
「恩。」
确实有些困呐。
不过现在怕是回不去了。
玖汐儿和那名没有印象的男子正朝他们走来。
「少阁主,多日未见,近来安好。」玖汐儿的视线落在陆屿山被柳儿圈住的右臂上,随即重新正视着他。
玖汐儿猜到了少阁主应该早就知道面具下她的身份,所以没有隐瞒,直接表露。
「一切如故。」
果然如她所料。
「关于那封信函我想和你谈谈,不知方便与否?」
「切......」柳儿很识趣地又极不情愿的松开他的手臂,和陆柏一齐退后保持着距离。
「请说。」虽是这样说着,但是陆屿山的视线其实一直都落在那名站在玖汐儿身后的男子的身上。
腰间佩戴长剑,手背在身后,很遗憾不能根据手茧判断习武时间,一席布衣的寻常打扮。
会不会上次说来了地下街就是雇这个保镖的。
玖汐儿上前,贴近他的耳朵,呼吸尽可感,香气撩人,近到陆屿山不自觉得咽了下喉咙。
希望没被察觉到。
「嘿!你这个女人不要太过分了!」柳儿在后面喊道,刚想靠近,被陆柏拦住了。
玖汐儿开口,热浪涌来「希望少阁主一定要打开那封信函之后再做决定。」双目传达着真切。
私语罢了,退后两步,拉开了距离。
「告辞。」玖汐儿便和男子转身离开。
良久,陆屿山才从远去的二人背影身上收回视线。
「陆柏,柳儿,我们走。」
「是,少阁主。」两人齐声应道,跟在他身后。
出了地下街又入了暗口溢香楼,即使入了夜,酒鬼们也依然能带起生意,人潮汹涌,捉襟见肘,菜香交杂,陆屿山命陆柏去跟着玖汐儿身边那位同行的男子,晚些时候可去姜府来报。
然后开了一间包间,与柳儿入其内,反锁房门,终于可以摘了面具。每次都要经理一道繁琐的程序。
陆屿山从怀中掏出信函,放在桌上,犹豫再三,是否要打开。
不时地脑海涌现着话语。
“不可大意。”
“太子那边养着穆图,三皇子找了四海帮帮主,是个只认钱的主儿......”
“不惜重金。”
“前路艰险,还望少阁主量力而行。”
“希望少阁主一定要打开那封信函之后再做决定。”
“暗阁,哪有什么荣誉......可言......”
一个人一生中很少会有被自己察觉到的转折点,现在,陆屿山确信着,这个转折点就在眼前。
打开,可能是一望无际的深渊。
不开,总感觉会后悔一辈子......隐约是这样的,强烈的感觉。
给陆柏下达去追踪那名男子的行踪的命令,完全是为了支走他。
陆柏是跟了师傅最长时间的人。
「……少阁主?」柳儿有些担心的发问。
毕竟陆屿山盯着那封信函面色凝重了好一会。
「......没什么」陆屿山有些慌乱的应付着。
片刻后「无论,少阁主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这样犹犹豫豫的完全不像少阁主你平时的样子......」柳儿看着他的双眼坚定地说着。
她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毕竟很少看到少阁主是这么一副令人害怕的表情,平常都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清闲样子。
柳儿......
像是打了镇定剂一般。
陆屿山做了个深呼吸,拆开了信函。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纸,没有别的东西。
打开来看,是一副画像,与陆屿山年纪相仿的男子画像。
还有三个字。
夏景渊。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陆屿山洞破玄机之后哈哈哈大笑起来。
「?」少阁主的情绪转换的好快啊,不就是一幅画像吗,柳儿拿过画像看了半天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陆屿山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开口道「柳儿,你可能要先死一段时间了......」
「?」柳儿眨巴眨巴眼睛。
陆屿山一副相当期待的眼神望着窗外的满月。
看着他这副表情,柳儿随即明白了
「是!听候少阁主差遣!」
这一夜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走私盐商王老板被一剑封喉,旁边是一个猪脸面具。
另一个是隶属暗阁,少阁主的心腹。
据说暗阁的少阁主一行在地下街拍得各方势力觊觎的文件,遭了暗算,本人也受了重伤,在寻访名医救治。
一时大大小小真真伪伪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各种风云人物都为他感到唏嘘,其最多的赠语就是——玩火自焚。
「天下终究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所以做一个足以颠覆平衡的在野之人又有何不可,对吧,师兄?」陆屿山裸着的上身缠着绷带,只披了一件衣服倚靠在窗前,满脸的笑容。
「哼,我看你是被同行伤到了脑袋吧......」姜斌坐在书案前秉烛执笔。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