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C区:预备役‘构造体’病房区——4714号房间”
■
即便是算上了会计科和后勤科的行政人员满打满算,整座医院里的活人也不超过五十人,超过百分之九十工作都已经转交到了AI和各种智能机器人的手中,这么一来的话,的确为医院的运作减轻了不少的压力,但也是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人在用以救死扶伤的场所里感受不到几乎一丝的生气——
进入病房区域后,在迷宫一般的走廊上,我更是马上就迎面感受到了这近乎于无人的环境产生的压力。
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在从走到他所在的4714号病房的门口到等候别人上前去把房门叫开的短暂间隙中,我依然抓住了机会,既调整好了呼吸频率,又让自己于开门前做好了应付隐藏在门板后的那一片未知景象的心理上的准备。
可是,电动门在“嗡嗡”声中被缓缓打开之后,首先呈现在我面前的,既非已经变成了“构造体”的齐可欣,也不是其他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而是一道让人被迫暂时的把眼睛眯上,甚至不知何故,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放下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心理的极骤而又温暖的白光。
而我就是在这让人不得不眯上眼的短暂空隙中,锁定了那个只能依稀看到轮廓的目标。
白光逐渐散开,目标的真实模样也紧接着展现在了大家的眼前:一具悬挂在位于这硕大房间的中央的一块凸起的平台上的,被粗细不同的各类管子包围着的,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似人非人的身体。
脑子里立刻涌起了一股执念,精神也在那刹那间变得有些恍惚——
我不仅抛开了房间里的凸起、设施与存放在各处的瓶瓶罐罐,同时还努力挣开了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的齐可怡的手掌心,紧接着,在脑子里剩下的唯一念想的召唤之下,我的双腿立即开始三步做一步的快速向对面奔去。
然而,我脚下才刚刚迈出去几步,接着就听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都这么时间没有见面了,都不愿意过来打一声招呼的吗?”
脚下下意识的刹住车后,我随即扭头,循着忽如其来的话语,看向了对方——
一米七五到一米八零区间的匀称身高,体形上也是堪称完美,不仅没有多余的赘肉,露出的双手和手腕上更是充斥着有劲的肌肉,然而,若再看向对方的面庞,相较四十五岁的真实年纪,此人展现给我的第一印象则更多的像是年过花甲的老者……
几近全白的头发的下方,是一张无言地诉说着岁月沧桑,以及本人曾经目睹和经历过的那些磨难和困苦的脸庞;
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时间用刀刻过一般;高高耸立起来的颧骨就好像两座的崎岖山峰,而在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睛的视网膜上虽然布满了血丝,但就和他开口说话时几乎没有任何升降和平仄的语气一样,依然能持续的向别人绽放着冰霜一样的寒流,
此时,若不是走到我身边的罗海洋和齐可怡通过眼神和扯动衣服下摆进行的提示,我怕甚至都不会拿正眼看向此人,更不要说出声和他打招呼了……
一是因为不情不愿。
二是心中因为在联想起往事后而产生的羞愧。
“爸爸(义父),绍斌叔叔……”
相较于齐可怡通过在工作岗位上的十多年的历练而养成的开朗大方,反观身为九尺男人的我的语气,倒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但是,齐羽钊回应时的态度也是有待商榷的:
面对齐可怡时,其嘴角尚能微微上挑;而等到看向我的时候,对方不仅脸色大变,而且还说——
“以后到了社会上了,别跟周围人说‘老子是你义父’,省得别人吐槽,我没有好好管教你或是别的什么。”
脑袋低垂下去的我没有开口应答,齐羽钊紧接着还想说我几句,所幸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位“绍斌叔叔”及时出面,帮我解了围。
“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今天好歹也是可欣做完手术和可以出院的日子,就不要再说教人家和把场合变得那么僵硬了嘛。”
话音未落,这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大叔就又径直走到了我和齐羽钊的中间,这样一来,即使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碍于老战友的阻隔和面子的话,齐羽钊也只好选择保持沉默。
■■
因为军衔最高和策划能力最强,刘晓剑成为了公司的总裁;
因为战斗力最强和敢于冒险,齐羽钊成为了一线部队指挥;
那么这位“高绍斌叔叔”呢?
高绍斌。
作为名牌医科大学的脑神经医学博士,由于身为高级知识分享有“豁免兵役权”,然而,本来能保全自身于纷乱中的高绍斌却毅然决定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变得越发惨烈的中后期入伍,在义体改造已经开始流行的当时,所谓“改造人士兵”自然也应运而生,而高绍斌便是在如此形势下,选择了通过进一步培训,继而成为专职于修复改造人士兵的医生。
如此一来,当“保护伞”公司开始吸纳,并决定让改造人与构造体作为战斗部队主力时,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经验的高绍斌,自然就被任命为了相关医疗中心的负责人。
不仅如此,无论是当初对我身体进行的修复手术,还是不久前才告一段落的齐可欣的“构造体”改造手术,都是他主刀。
尽管同样是作为经历过第三次世界大战与此后无数磨难的老人,但相较于满脸沧桑和风霜的齐羽钊,我从高绍斌的脸上看到的更多的,则是风趣和乐观。
所以于情于理,高绍斌给我的观感都要好上不少。
而一看到他走过来,而且还帮我拦截下了齐羽钊的进一步说教后,我连忙又打了声招呼:“高叔叔好……”
对方“嘿嘿”一笑,在第一时间,他没有急于说些什么,而是先不无深意的伸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左臂假肢,等到抬起头来看向我,并开口说话时,他的眼神中则是饱含期待和坚毅——
“先是你,一年半后又轮到了齐可欣;当初为了人家,你能这么快就振作和爬起来,就不知道人家小姑娘有没有你的这个毅力啊……”
“一定可以的!”
面对高绍斌提出的问题,我还在考虑要怎么回答,但齐可怡却是直接上前,然后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替我做出了发言:
“可欣她本来就是因为我们才决定接受改造的,既然她自己的意愿都是如此,再加上还有她最喜欢的我们陪在自己身边,那么可欣一定能再次振作起来了,你说对吧,刘明!”
为了让自己在和“重生”之后的妹妹见面时保持有一个正常的心态,数天以来都在思想上做着激烈斗争的齐可怡为了给自己进一步的加油鼓劲,说话这么大声实属正常;
只不过在听完人家这一番激昂,甚至称得上有些中二的讲话后,再去面对齐可怡热切期盼的眼光的时候,精神有些恍惚的我却是回复说:“……一步步的来吧……”
“——一步步的来?!”
齐可怡的眼睛立刻瞪得老大,但第首先开口的却是齐羽钊,
“你当初把她抢出医院的时候不是就说过这话吗?可是在折腾了整整一年之后,你们两个的人生貌似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还退步了吧?!”
面对齐羽钊的冷嘲热讽,装聋作哑什么的,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伎俩”,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刚刚还一度被我的愚钝气的瞪大了眼睛的齐可怡的出面才更会让我感到措手不及。
父女之间已经为了我和齐可欣不知道爆发过多少次争吵,但双方每次争论所围绕的却依旧是那几个老掉牙的问题,可是,就在我决定像往常一样对他们的话采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战术时,身为专家的高绍斌过去劝架时的说的话却让我感到拨云见日……
“你是觉着刘明之前做得事情还不够混蛋么?”面对高绍斌的打圆场,齐羽钊毫不客气的说道。
“一码归一码,”高绍斌连忙指正道,“刘明他之前固然是犯了大错,可并不代表他会一直错下去啊。”
高绍斌的话固然是直戳痛处,但我也只能默认。
自己所种下的苦果到头来也只能自己咽下去,谁叫我这一年多下来还是迷迷糊糊和“得过且过”的心态,而且一心想要带着可欣逃避现实的呢?
“怎么?”对于高绍斌的论调,齐羽钊诧异不已,“不会说你也想继续由着他‘走一步看一步’的胡来吧?”
“一步步的来,或者说按部就班,”高绍斌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这种思路对于目前的齐可欣状况来说,反倒是最适合她成长和适应新的身体的。”
“怎么说?”齐羽钊不仅说出了自己的,也讲出了我的疑惑。
“思维、记忆。”
高绍斌掰着手指头介绍了起来:“如果说这些是‘构造体’最为核心的数据和代码的话,那么稳定的和乐观的情感便是保护二者的最佳防火墙……”
“等等等等——”
高绍斌叔叔开口说完第一句话就被齐羽钊急匆匆的打断立刻引发了我心里的一阵不悦,可即便心里有火,慑于齐羽钊的维亚的我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接着说道——
“我虽说是个只懂得枪炮和拳脚的武夫,可是在打了这么多年战之后,有关方面的常识我还是知道不少的——不论机器人还是‘构造体’,针对它们的最大威胁无非就是两个:‘帕弥什’病毒和敌方黑客——相对应的则是‘逆元’装置和更高级的防火墙这两个应对措施,但是绍斌你眼下又提到了所谓的情感,这岂不是从科学跳到玄学上了么?”
“如果按照老哥你的说法,心理学岂不也要归纳到玄学范畴里了么?”
高绍斌的回答既是在反驳齐羽钊,同时也是在试图调节现场已经变得有些僵硬的氛围,但他就像是对我和齐可怡有所顾忌一般,用余光快速的瞥了一眼我和齐可怡,并且做了短暂停顿后才继续说道:
“不管怎么说,‘构造体’依然属于人类的范畴,只是把大脑等主体器官之外的其他部分替换成了机械构造,而且归根究底,替换上的机械和配属的系统也还是要听从生物体的调控,这么一来的话,能否拥有相对稳定的感情以及意识矩阵,就直接成为了关系到构造体的整个系统和构造能否正常运作的关键一环。”
亭亭玉立,而又弱不禁风的少女,到头来除了剩下一颗大脑,整个身体都被替换上了机械……
难怪高绍斌的脸上刚刚会有表示为难的情绪。
听完上述的言语,然后再忍不住的联想到的过去的时光……眼下,我只觉着自己的心头就像在遭受利刃一刀一刀割下去似的难受。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叹口气和让自己缓一缓,高绍斌就又接着说道:“齐羽钊大哥刚刚不是提到了一嘴‘逆元’装置吗?这也是个需要密切注意的重点,”
“众所周知,‘逆元’装置,以及之后开发和开始大规模建造的所谓‘净化塔’是对抗‘帕弥什’病毒的唯二的手段,但是以广大数据为基础进行的研究已经表明表明,‘构造体’这种接受过高度义体改造的对象在脱离‘净化塔’的保护范围后,一旦出现情感不稳定或崩溃,就会导致其佩戴的‘逆元’装置的工作效率大大减弱乃至失效,继而会产生被病毒侵蚀的风险,此后要是连作为控制中枢的脑部都被‘帕弥什’感染到的话,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说啊——”
“欸欸欸?”
在话锋一转的下一刻,高绍斌也顺势的把手搭上了我的肩头,“从今以后,可欣的生活能不能过得顺遂,甚至她的性命的安危可都要托付在你的手上了,怎么样?有没有信心挑起这副担子?”
“行了行了,继续说这些加油鼓劲的话还有什么用呢?他们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聆听着齐羽钊急匆匆的脚步和说话声,此时此刻,除了向我投来尴尬的微笑,高绍斌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眼看着前者继续把矛头直指向我——
“后辈能不能成长起来,长辈尽到的责任和义务充其量就是个助推力,最关键的还是要看自己愿不愿意努力,如果自甘堕落的话,那旁人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是没用的。”
“既然专家都已经发话,那我就不再说些什么了,不过,不管你不喜欢听还是不愿意接受,我还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次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我在可欣身上可是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资金,所以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抽空来检查你和可欣的成绩,如果付出是值得的,那我没什么话说;反之,要是再让我失望的话,那你就好好掂量掂量一下自己以后的前程吧。哦对了,老高,我已经把那个数据存储器放回柜子了,所以剩下的事情就由你来说明吧。”
说到这儿,长篇大论才算是告了一段,可是,之后齐羽钊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就在罗海洋的陪同下匆匆离开了手术室。
投入,回报。
怎么?亲生女儿的一生,乃至性命的安危在他眼里难道就是一笔生意吗???
在来手术室的路上,尽管我从罗海洋和齐可怡进行的闲聊中了解到了“齐羽钊在术前准备到进行手术的这段时间里几天几夜都未合言”一事,但依然免不了让我的心里头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虽让人几乎要咬碎后槽牙,可我又不得不承认,若不是齐羽钊的言语,我的心中又怎么会激发出一鼓作气的融化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的怒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