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音像店回来的路上下雨了，雨不大，但到家还要走好几分钟，我们躲进路边小店的屋檐下避雨。
时不时有风吹过，也不大，夹着雨丝蒙到脸上，清凉的感觉还蛮舒服的。
夏天的雨狂热，带着浓重的湿气；冬天的雨冷到刺骨，不敢领教。春天和秋天的雨最适合跟着一起慢慢悠悠地消磨时光，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打盹、发呆，就算手头有要紧的事，心也会不自觉地慵懒起来。
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当我注意到自己鞋跟敲击地面的频率高于往常时，在这样凉爽的天气里浮起不正常燥热感的身体也在向我发送着不寻常的讯息——你有问题。
很自然就把原因归咎于这场雨了，看过天气预报才不带伞出的门，买完光碟准备快点回到家听，结果半路被雨拦住，不怪它还能怪谁。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烦躁的感觉像檐头垂挂的水珠，越积越沉，快要掉落。
我看向一边，寻求能够一起抱怨这雨天的人，却发现橘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那神情仿佛看到的不是恼人的雨而是雨过天晴阳光初露，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着，就像好奇心旺盛的孩子。
“不觉得雨天很烦吗？”
我忍不住问。
“小麦现在很烦？”
“也没有很烦，就是觉得不方便。”
“好像挺久没下过雨了吧？天天放晴也蛮无聊的不是吗？”
橘子说完像是提出问题后等人回答的老师一样盯着我。
橘子说话的时候会很得体地与人保持对视，说完才转开视线。但假如是跟我说话，结束对话后她还是会继续看着我，等我给出回应，或者类似回应的举动。
“嗯......”
我含糊地作答，同时撇开视线。
余光里橘子重新望向天空，我悄悄地看她，她面容沉静，仿佛虔诚的信徒。
她从小就是这样，对待几乎任何事都非常有耐心——等下课、等雨停、等回家的公车、等隔三差五马虎迟到的我、等明明板上钉钉却仍让人忍不住心急的长假、等杳无音信的......
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如碎片般迷幻，却又实实在在地将锋利的尖头扎进意识深处，然而痛楚转瞬即逝，像是激起波浪后又重归平静的湖面。
我深深吸气，微冷的空气冲进肺部，稀释了躁动不安的热。
橘子就是这样的人，她的耐心让她像水一样温和可以包容很多事情，但相对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好像无法将心情传达给她以期待能够感同身受一起共鸣。
用同桌秦的说法，就是有点那个冷淡，找不到能让她兴奋起来的东西。
同桌秦是个直爽的人，同时也有口无遮拦的毛病，我又嘴笨，在秦肆意发表自己对橘子的看法时没能为她好好辩解，现在回想起与秦之前以橘子为内容的闲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带着黑夜中微亮的萤火虫般的愧疚之情偷偷看向一边，却发现身边的人也在......不，是正在看我。
“嗯？”
条件反射似的发出询问，我试图抢占先机遮掩自己的心虚。
橘子并不立刻回应我的疑惑，反而像是看破了什么似的很小幅度地扬起嘴角，这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嗯......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摇摇头，又转回去看雨。
那个嘴角不起眼的弧度让我很在意......
心虚归心虚，我心里在想的事她不可能猜到的，这种时候就要强硬一些。
“什么啊到底是？”我追问。
“嗯......小麦不是对下雨不满吗？我就在想要不要向妈妈求助。”
这样啊......可光是这样解释不了那个古怪的笑啊。
算了，继续追问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就在我放弃寻找答案的时候，橘子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那是她的一个习惯，打破犹豫做出选择的时候经常这样。
“小麦很热吗？刚才就有些在意了，你的脸有点红......”
我的脸有点红？
“诶，有吗？”
我僵硬地用手贴住脸颊，立刻感受到甚至有些吓人的热量传导到手心。
只是刚才稍微想了一下不好的事情，就到这种程度了？
“啊，好像是有点热，有点奇怪。”
我皱起眉头，强装思考，脑袋里却忽然再次跳出刚才联想到的画面，拦也拦不住——冰冷、艳丽、光洁，难以启齿。
完了，这脸红一时半会儿退不了了。
准备破罐子破摔装死到底，却被牢骚抱怨的对象拯救了——
“我还是打给妈妈电话让她带伞来接我们吧，她现在应该没有在忙......诶，雨停了？”
顺着橘子向上扬起的语气，我抬起头，乌云还在，只是逐渐变得稀薄，惨白的天空慢慢在露出来，像是新生。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向橘子坦白在跟秦的聊天中对她有过那样的描述，不知道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当然我是不会去确认结果的。
2
“你又去音像店了？”
“嗯。”
进门时碰到从客厅经过的姐姐，她一下就注意到我拎在手上的袋子。
“这个月还剩多少？”
“还够。”
“省着点用，别都乱花花完了。”
“知道啦——”
“你要真知道就不会月光了，攒起来应急不好吗？只会享受可不行啊。”
“嗯嗯嗯嗯。”
我麻利地换完拖鞋，穿过她那越来越像妈妈的操心语气，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第一首曲子是小提琴，轻快又柔和，像是温暖中捎带清凉的早晨，窗外传来充满活力的鸟鸣。
第二首还是小提琴，然而急躁又尖锐，紧绷的弦冒着断裂的危险奏响生命最后的哀歌。
第三......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听，一首接着一首。
中途突然出现雨声，轻轻的沙沙声，几乎把它当成是忧伤的背景音乐，光碟放完还在继续，这时才意识到不对，拨开窗帘发现外面又在下雨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到电脑面前，登陆论坛。
买光碟的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依稀记得最初是因为在家里翻到一张落灰的光碟，那里面存着的都是听过的歌曲。很普通的歌，但当时听得非常投入，后来在音乐软件上听却没有了当初的感觉。之后就开始试着跑去音像店购买，没有特别的喜好，随便挑选，大多是音乐相关，少部分是电影。再之后，找到一个爱好者论坛，里面有许多不错的分享，于是寻找喜好相近的推荐帖子照着买碟。
关注列表里面唯一一个用户是我一直在追的分享贴的发起者，是个用卡通老虎做头像的女大学生，因为经常在分享时附上充满个人风格的乐评而拥有不少粉丝，我会关注她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每次看她的乐评都会去买推荐曲目的光碟，听完后自己也会试着写点感受，虽然大多因为不好意思最后删改成朴素简洁的句子......她会给每一条评论回复。
我点开她的分享贴，敲着键盘努力把那些急速膨胀又片刻消融的心情用文字描述出来，好像在挤牙膏，又像是在找拼图。
——很像是在梦中，不同曲子之间风格相差甚大，有的明快亮丽，有的荒诞诡异，从晴空到深渊用不了一秒，充满想象力。
全部删掉，重写。
——在雨天听体验不错，准备听第二遍。
最终改成了这段话。
我正要再听，发现老虎发了新贴，就先去看她的帖子。
她基本上只在她的那个已经存活很久的帖子里活跃，很少回复别人的帖子，没特别的事也不会开新贴。
发生什么事了？
点开代表新讯息的小红点，帖子标题出现在眼前——终于把她追到手。
老虎会在乐评中引用一些自己生活中的感悟来丰富对音乐的理解，她会简单地提到生活的环境、家人、朋友，以及偶遇的怪人，这些生活化的事物让人很有亲切感。
于是有人得寸进尺，想要她爆照，问她更私人的问题，恋爱，甚至性方面的，她脾气很好，都是开着玩笑就带过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比较正式地介绍现实中跟自己有关的故事，而且还是许多人都挺在意的恋情。
老虎用乐评的风格讲述了她追求女孩的经过，诗意到不行，偶尔又很搞怪，导致我在看完全文后才注意到——
她是女生，她追求的人也是女生......所以说，她是那个，嗯，女生喜欢上女生的情况？
回复框里面，“恭喜了”三个字打完了，我却迟迟没有点击发送按钮。
这样的事很少见吧？
我仔细回忆都找不到身边出现过，就只在小说漫画还有电影电视剧里有看到，都不以为意，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跟评论区持反对意见、发表恶意嘲讽言论的用户斗过嘴。
当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对方还是自己比较关注的人，就有种莫名的疏离感，不强烈，远远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嚼到小石子的程度。
只是感觉有一粒米饭似乎没有煮熟，在嘴里嚼啊嚼，多嚼几遍才咽下去。
我把“恭喜了”的回复改成了“祝你们幸福”。
她很快就回复我了——“小红帽，谢谢你~”
我的头像是一颗戴着迷你版红帽子的鹅卵石。
没有再回她，我又躺回床上。离开饭时间不多了，我不再听曲子，就只是躺着。
想老虎的事情。
虽然自己能够包容某些事物，但不代表其他所有人都能......
姐姐连我的零花钱怎么用都要说教一番......
要是都跟橘子一样宽容就好了......
雨还在下，怎么那么久，刚才是特地为我们停的吗......
由我这个并不努力的人来讲可能没什么说服力，但我只要说服自己就够了——很多事其实，都可以不放弃的......
老虎，要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