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条巴掌大的煎鱼,一小碟凉菜,一小碟咸菜,一个剥好壳的卤蛋,一盘撒了黄色酱汁的生鱼,一碗酱汤,一碗米饭。
精致,丰盛,就是有点不符合现代炎夏人的口味。不懂的人也许会觉得这餐饭很有凉华的风格,这倒没错,不过这并不是凉华的餐饮。凉华人是不在早上吃生鱼的,他们的酱汤也和白珏做的差别很大。
生切桂花鱼配桂花酱,用鱼骨熬出汤底制成酱汤,在蒸饭时也加上两片桂花,这是只在桂花江畔的仙安城才能见到的吃法。
桂花鱼很难烹调,加热后会急剧缩水,若是水煮,鱼肉会碎烂溶化,只留下骨头和一锅肉汤。所以桂花鱼大多是切片生食。能够料理桂花鱼的人,往往都是极有经验的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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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还没有鱼吗?”
坐在河边的一个小孩子向另一个拿着鱼竿的小孩子问道,拿鱼竿的小孩摇了摇头,另一人便不再打扰。
他们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黑色的头发,白色的头发,都保养得很好。黑发,双眼都是黑色,穿着红黑色调的袖口宽大的羽织,披着淡紫色披肩的是月阳;白发,右眼蓝色左眼嫩绿色,衣服为蓝白色调袖口收紧而带绒毛,裹在毛绒绒的浅桃红色披肩的是净珀。同他们的父辈如月夜阳及陈嗣清影一样,他们的关系非常的好。
月阳只有九岁,净珀大他三岁,净珀的身体一直很弱,以至于没有残疾却要一直拿着拐杖,不然走路时可能会眼前一黑突然跌倒。他盯着河面上的浮漂,静静等候一条愿意咬钩的桂花鱼。等鱼上钩之后,他还要在四周找些晾干的树枝,生起一个小火堆,小心地用焰火的余热把桂花鱼烤熟。
月阳要做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吃就好。
在外人看来,月阳好像有些欺负净珀,他们本人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喂,净珀?”
“嗯?”
“你都十二岁了,家里人给你安排婚事了吗?”
净珀提起鱼竿,粗面混着麦麸做的鱼饵早已溶解在水中。
“现在还没有。”
“……”
净珀挂上新的鱼饵,又一次把鱼竿抛下。
“夜阳大人肯定不会委曲你,你的妻子必然是很好的人。”
“这倒没错。”
“强迫自家孩子娶嫁是人族的风俗,与我们无关。不必……啊!”
不必在意流言。
钓上鱼了。
净珀固然虚弱,但怎么说也是妖族,不至于反被鱼钓。将这条肥大的桂花鱼拉上岸,在鱼身下垫了一张纸,找柴去了。
净珀平常看着傻乎乎的,好像一点心思没有,其实只是不屑得去想那些事。真有事要找他商量,他其实敏锐得不得了。
半个月之后便是清明节,届时所有贵族都要前往京华共庆节日。这只是表面说辞,小贵族们却信以为真,真的只当清明是普通的节日。大贵族为了掩饰真相,也顺着他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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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自古有在清明时期祭祀先祖的习俗,正因为清明时期最容易与鬼魂沟通。这几天是灵界最不稳定的时候,会有幽魂通过两界之间的裂缝来到现世,被一些具有灵感(注:灵感,能感受到灵力的能力。)的人感受到。他们见了鬼,心里害怕,于是去乞求先祖的保佑。口口相传到了今日,便有了清明祭祖的习俗。”
吃过早饭,何月把几人的盘子收起来,白珏好像只管做饭,不刷碗。尺雨先是给留在桌上的几人上茶,然后退到白珏身后静静侯着。
除了阿拉斯加和天涯,伯劳也留在桌上。藤宫等留在南天分部没有跟来,所以他们一行现在只有七人。
“最近几年,有不轨之徒借机盗取幽魂,以前他们做得比较隐蔽,并未被协会注意,直到去年他们一次偷走了几千只幽魂。”
“命运无常,然生死有序。若是他们能够收敛一些,一次取上十来只幽魂就罢手,倒也不至于动摇平衡。可以他们去年有些越界,所以到了今年,协会便稍微重视一些了。”
“受任处理这件事的只有我们,【恶鬼】【余烬】【尺雨】【天涯】【阿拉斯加】【伯劳】,一共七个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若非人手不足,你们几个没有参与的必要……”
伯劳挥着手打断了白珏,她手臂上的羽毛差点打到天涯的脸。
“……何事?”白珏并没有不耐烦,他这个年纪自然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气盛。
“咱们不是就六个么?你□□的会不会数数?”
也许仅限这次,白珏没有纠正她的粗口。
“在座的六位都是你能认知到的,第七位比较特殊,你认知不到是正常现象。”白珏平静地解释道。
“根据我们的推测,他们今年若是继续扩大盗取幽魂的规模,多少会引发一些问题,所以这次我们要阻止他们。”
“协会的每个分部都压在灵脉的交汇点上,因而每个分部都需要有人打理。然而一些较为偏远的地区人手不足,需要从总部增派人手。”
“仙安分部只有【安康】一位评级为七的裁定官,在此之上再补上我、何月和尺雨,人手才勉强算是充足。同时为了保险一些,协会还特意增派了一位评级为九的执法者。”
“不是裁定官,而是执法者?”阿拉斯加疑惑道。
“不错。因为她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身担要职。说起来,你和天涯应该见过她,在那个愚蠢的新手任务的时候。”
白珏抬起头看向门口,缺乏经验的三人跟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有。
若是天涯能留意到其他人的反应,也许就能发现何月的视线飘到了他的身后。
“哦,早上好啊,亲爱的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这种说话方式天涯确实有印象,他转过头,果然是他所想的那个人。
用黑色绷带缠住半边脸,身材娇小的少女,艾丽泽,代号【白羊】,评级为九的执法者。
“虽然你们已经见过,但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白珏的声音响起,把众人的视线重新拉回,“这位是艾丽泽·因·布拉克,代号【白羊】,职务是执法者,评级为九。”
“由于她年纪比较大,使用的语法和词汇比较古老,所以现代的翻译术式没办法以一般的方式运作。”
其结果就是艾丽泽的话在别人听来带着一股翻译腔。当然,白珏没有直接说出来,大家都懂。
艾丽泽坐在白珏的另一侧,这样何月(灰白色)白珏(纯白色)艾丽泽(白金色)三个浅色头发的人就正好对着天涯他们三个深色头发的人。
尺雨为她摆上了茶杯,却并没有给她倒茶。
“这次任务中她会担任你们的护卫,你们要听她的指挥,把这些东西布置在合适的位置上。”
白珏取出一个小布包,扔给天涯,里面是一些球状的硬物,或许有几十颗。
“之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给我发消息,仅限仙安城的城区内应该都是有信号的,不过我不一定会立刻回就是。毕竟客观上来讲,我这几天会比较忙。”
“那么,回你们的房间收拾一下,一小时后出发,祝你们在仙安玩得开心。”
仙安,位于华安的东南方,桂花江北侧。这个地方在现在仅仅是作为一处文化遗址而存在,观光的游客络绎不绝,却没有人在此长期居住。
至少在一般人族的认知中,事实就是这样。
仙安是一座完全位于灵界的城市,人口约有四万,包括各种各样的种族,鲜少有人族在此居住。这座城市的前身是旧时陈嗣家的领地,现代仙安城内别具特色的阁楼,全都是曾经陈嗣家的所有物。陈嗣这样的大家,光是宅邸就有一座城的大小,整个领地的范围可抵得上一个小国。
至于为何现在的陈嗣家只在南边有一小块地方,以后再讲倒也不迟。
天涯回到房间收拾完行李后,跟着幽魂的指引一路到了大门。伯劳和艾丽泽来得早一些,正站在门前不知道说着什么。
“终于来了?慢死了!”
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伯劳却是在看到天涯的时候即刻跑到了他的身后,借着天涯宽大的翅膀躲了起来。
“她好像不乐于与我交谈。”艾丽泽表现得有些低落。
本来,伯劳沿袭她一贯的风格,对艾丽泽嘴臭了两句,不过艾丽泽并没有听懂,于是便很认真地向伯劳询问:“□□”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场面大多数人应该都是没见过的,伯劳也不例外。再怎么说,要她对着刚刚骂过的人去解释自己用的粗口的具体含义,难度实在太高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艾丽泽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心情有些沮丧。
艾丽泽在听了天涯的解释之后似乎心情变好了一些,似乎并不介意伯劳对她的不礼貌。
门外街道的建筑风格和天涯之前所见到的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仅仅是那些飘荡的幽魂换成了行人,明明是白天却见不到日光,只点着不太明亮的灯火。
“请把你们的武器都拿出来。”艾丽泽说着,用法术构建出一把造型奇异的单手武器,别在腰间。天涯和阿拉斯加也学着她的样子把武器挪到显眼的地方。
“所以,我们要干啥?”伯劳是仙族,身上的羽毛就是她的武器,看着天涯和阿拉斯加取出武器便莫名有些不高兴。
“收集情报。不过,不需要刻意探听,悠闲一些,情报会自己送上门。”
艾丽泽边说边四处张望,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她迈着小步子走到路边的一家小店门前,要了些东西,三个青团,分别是肉松馅,红豆馅和蛋黄馅,两块五一个,很便宜。
“给。”
艾丽泽把肉松馅的递给伯劳,蛋黄和红豆的分别递给天涯和阿拉斯加。
青团这种东西只有在每年的清明前后才会有人特意去做,也就是现在这两天。这种简单的小吃做法并不难,把糯米蒸熟捣烂,加上一点苦芯花的汁液,最后再包上提前备好的馅料即可。
点心店的店长是一位清爽帅气的青年,头上系着头巾。单从外表看不出他的种族,所以他大概是某种妖族。
天涯本以为蛋黄馅用的是咸蛋黄,直到咬下一口才知道蛋黄馅真的就只是蛋黄馅,蛋黄的部分没有经过调味,只是一个火候恰当的普通蛋黄。这样的做法保留了蛋黄原本的香气和口感,十分巧妙。
另外两人也很满意,特别是阿拉斯加,或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头顶毛绒绒的耳朵都在动。
“艾丽泽大人不吃吗?”
“嗯?”听到天涯的疑问,艾丽泽表现得有些疑惑,“现在,我的种族是巫妖,我不能进食。”
“巫妖?”天涯并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巫妖是亡灵种的一个分支,形象介于骷髅和僵尸之间,其形象通常是干枯并露出骨骼的尸体。巫妖的身体与其它亡灵种一样较为脆弱,惧火,惧光,但有更高的智慧、法术适性和法力总量。总体来说只比人族要强一些,不算很好的种族。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几个还真奇怪,仙族、羽族、巫妖种和……狼人种?从西边来的?”
“嗯,我是暮夜人,来炎华旅游,已经去过京华和南天,正要去华安。这边的几位都是炎华人,算是我临时雇佣的。还有,这位小姐是犬灵族。”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对不住……”
店长似乎是爱聊天的性格,人也热情,见天涯他们吃得很香便送了他们几杯便宜的茶水,似乎是麦茶,并不是刚刚泡好所以不是很热。
“这地方经常有人族跑进来,有些运气好的还能出去,有些运气不行的就只能一辈子待在灵界咯。”
“会有人族进来吗?”阿拉斯加语调高了几分,表现得有些惊讶。当然,这是她演的。
“现世的仙安都成景区啦,每过几年就会有几个倒霉的。说起来,前几天就有几个家伙……啊,我给你们加点糖吧?”老板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厉害,天涯只是在听到他说有外来者的时候动了一下眉毛,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啊……谢谢。不过没必要麻烦,我只是不怎么会喝茶。”
还好能搪塞过去。
“麦茶算什么茶啊,就是比白水多点儿味道。我这小店开了得有六百年了,好茶不是没有,就连陈嗣家的大人们都来过。我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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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老样子。”
“麻烦您了,我也一样。”
喧闹的小酒馆,卖自家酿造的米酒和黄酒,有凉拌菜、卤味和烧烤。
来喝酒的,大多都是城里做工的,有时光着膀子,有时骂骂咧咧,有时满口段子。总的来说,来这里喝酒的都是那种所谓的市井之人。
只两位除外。
“今天你不喝茶了?”
穿赤色羽织的人问着,另一位披着桃色披肩的人却不答。
“到底啥事啊?突然叫我出来,又不说话,想干啥?”
老板把两碗酒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不约而同,一饮而尽。很快又有小菜摆上来,他们沉默着动着筷子,直到他们中的一个开口。
“月阳……”净珀的脸色有些发红。
“嗯。”月阳嘴里正嚼着东西。
“我有喜了。”
“嗯……嗯嗯嗯!?”月阳猛地把正在嚼的东西咽下,噎到了嗓子。
“没事吧?”
“没事……只不过!”他双手捧着净珀的脸颊,潸然泪下,“我把你当兄弟这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
“月阳,其实……”
“好,好,我知道。是你的妻子?就是因为每次我开玩笑你都傻傻地信,我才愿意逗你。”
月阳看看四周,见其他的酒客都在瞧他们。
“看看看!看个P!少不了你们的!”
听到他放话,众人高喊着,拍手叫好。
“呵呵,要我去改一下招牌吗?两位大人?”
“又不是第一次,去吧。”
有他的话,老板便把店外的招牌换了一张:今日如月公宴请宾客,一律免单。
月阳和净珀是小酒馆的常客,穿着华贵的服饰却光顾这种小酒馆的,大概找遍整个炎夏也只有他们两个。
一碗黄酒四个铜板,小菜差不多也是这个价,就算来几盘卤肉,一般一盘也就二十个铜板。这样的价格对他们来说与免费无异。他们来喝酒的时候都是直接给两枚银元,大约就是一个人两天的工钱,跟他们府上一天几十个金币的花销比起来,真不算什么。
比较慷慨的是月阳,他高兴的时候会像今天这样请别人喝酒,虽然有时他醉倒之后付钱的其实是净珀。
“真不容易啊……再过个几十年,咱们都九千岁了吧?”
“的确。”
现在两家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月阳的父亲如月夜阳尚在人世,大他们两辈的夜光和孤云,再加上净珀的父亲清影,都已经不在人世。
“果然什么事都不管的咸鱼会活得久吧?”
“如此形容夜阳伯父不太好吧?”
“呵,那个老头子就是不争气啊……不说这个,你和红离的孩子是什么种族?”
“嗯……其实我也不清楚。”
“你说啥!?”
再被月阳抓着肩膀摇几下,净珀的头发都要乱了。再者,以他这副容貌,接着打闹实在有些不妥。
从小时候开始,月阳和净珀的样子就比起少年更接近少女,他们两家是最高位的贵族,在朝堂上可以和陛下一样不用束发,平日自然也不用。在炎夏,男子都要束发或佩戴头饰,所以这两个小家伙在以前在城里乱跑的时候经常被当成哪家的大小姐。
转眼千年过去,月阳大约是长发美男的样子,总不会被当成女子。可净珀……他太漂亮了,上次两人一同去南天游玩,竟被当作夫妇。
“我检查过,孩子既不是纸墨妖,也不是烛华妖。”
“孩子不是你……诶诶,别掐我啊……”
“这样的玩笑,过了。”
“?”月阳愣住了。
“?”净珀也有些疑惑。
“孩子不是你的种族不就继承不了家业了吗……你以为我想说什么?”
“……抱歉。”
“……净珀,我在你心里原来……呜呜呜……”
“那个……对不起啦,改日请你吃饭?”
差一点,月阳就要又哭又闹地在地上打滚了。当然,是演的,净珀也看得出来,不过他们也乐于开这种小玩笑。
“我的事暂且不要谈了……”
净珀抬起头,好像能透过屋顶望见月亮。
“……快到子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