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桥，青瓦，白房。
微风，浮波，芦荡。
谁在桥下唱着与时代不同的歌？
是游船里的《茉莉花》吗？
还是说是自己的心呢？
李云栖刚刚去庙里插了一炷香，保佑自己高考顺利，不曾料想自己的默默念没被佛听到，反而被爷爷感应到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云栖去上学，云栖气不过，想离家出走。此时却发现行李箱和乘车卡被那老头藏了去，没有这两样东西，他无法坐电轨去学校。
云栖气晕了，都2037年了，这个世界还有这种认为上学无用论的老头。
他居然让自己在家捕鱼！跟他捕鱼！
“艹！！！！”
即使是熟读四书五经的云栖，也忍不住骂了起来。
但紧张的愤怒之后，是沉甸甸的静默。他站在红桥上，望着远方湖面的尽头，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他有办法在爷爷的阻挠下去上学吗？答案是他有的。
高一那年，爷爷阻止他去上学，他身无分文，花了两天一夜，忍饥挨饿，从水乡走到市里去。如今他本可以如法炮制，但为什么不呢？
平静之下，他早已没了那份坚定的心。
清明节前夕的那一天，模考成绩下来，他拿到了全校第三的分数。在这种信心的加持下，他递给了暗恋三年多的前桌一封信，上面是写好很久的心意。
信封的最后是一点小小而卑微的期望。
如果可以，请笑一笑，把信封收下。
如果不行，请笑一笑，把信封给我。
前桌把信封还给了云栖，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沉重而苦闷的脸。
他曾最喜欢的女孩，连一个微笑都没施舍给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在海干了，山裂了，云栖长久秉持着的信念动摇了。
他曾相信自己的努力可以解决一切，为此他努力读书，教前桌如何做作业、写题目。在模考成绩出来后，他一度认为自己有能力去娶这个女孩，有办法让她过上很好的生活。
结果繁华已逝，留下来的是一场空空如也的梦。
他永远拥有不了最喜欢女孩的青春，或许、大概、还有未来。
云栖十七了，高考一过，班级里的人各奔东西，不重要的人会在回忆里成为过往云烟。重要的，也会被埋藏深棺，直至某个日子，工作疲惫了，才会突然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才会心心念念那曾经重要过的人。
但是云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他拥有一颗执着的心。如果前桌留给他了一个微笑，他肯定会打起精神，一直努力，和女孩考同一所大学。可是没有如果，比起被前桌拒绝，他更害怕被前桌讨厌。因为这样，执着也只是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了。
云栖开始担忧，开始揣测。
为什么她会露出苦闷的表情呢？是因为厌恶吗？那到底又是厌恶自己哪里呢？因为自己是个水乡的孩子？是农村的孩子？穿的土？穷酸？还是因为自己没有父母？
云栖不敢再问下去了，他怕深究下去，自己连仅存的一些优点都找不到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片美丽的湖泊，久久不语。水乡容得下他的愁，载得起他的爱。他不觉得身为一个水乡的男孩有什么过错，他也不认为城市里人会比他更高贵，但是为什么别人就能拥有女孩的青春，而自己就得寒窗苦读二十载，故人已变他人妻？
每个人都有喜欢的权利，每个人也都有拒绝的权利。云栖对这个事情感到痛苦，却未曾抱怨过那个女孩。
在那最艰难的时间里，没人告诉他该如何在现代化的校园里生活。从水乡走出去的孩子，总是显得那么突兀。班里缺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也不多。他的童年是小船，鱼鹰，而周围同学的王者荣耀，和平精英。
可就是在这种差异中，那个女孩愿意和他说话，还教会了他如何使用学校的智能卡。光是这一点，就给了他朦胧的好感。之后在学校的生活中，他陆陆续续的认识到了家乡以外先进的发展。
他见到了能够将画面投射到空中的手机播放器；能演化出任何环境的虚拟教室；能重复老师授课的机器人……
而云栖，一个在2037生活的孩子，连最简单的通讯设备都没有。
对未来的向往和对现实的挫折使得云栖溃败不已。
站在桥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吐了出来。此时湖面起了圈晕，清明时节的雨，有些凉，但是空气湿润了，意外地使人呼吸平静。
原本土生土长的地方，变成了云栖躲避现实的世外桃源。
“云栖！是云栖吗？”
李云栖转过头，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
“懿江？”
只见同年好友手里抱着一叠箱子，路过这座红桥。他的面容依旧是苍白玉色，原本瘦弱的身躯，多了些肌肉。
春雨连绵，童年好友再聚，免不了谈论一些陈年旧事，即使是云栖这样惜字如金的人，都有大把大把的心绪想要诉说。
“云栖，走，去我家转转，好久没见了。”
云栖上去分担了一些箱子，然后随着懿江前去他的湖畔老宅。
“懿江，你回来了？”
“我不就站在你跟前吗？”
“太久没见了，有些不敢相信。上一次见你是四年前吧。我听昊子说你去了湘江一代，跟着父亲学装修了。
“是啊，那年我13……””
懿江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下去。
云栖知道后面是什么话语。“那年我13，学校辍了学，无奈跟着父亲去学装修。”
“我很想你。”
懿江有些讶异，行走途中颠簸了一下。
“喔喔喔！这都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
“算了，你不听就当我没说过。”
“没有没有，只是你想我是真的，这么重的程度我还没料到。”
“或许吧，如果昊子，小茹还在，我可能早就把你忘记了。如你所见，这个水乡没人了。”
“我就知道。让你的铁嘴吐出蜜糖，那不得被寂寞成什么样。我十几天前就回来了，找人都不在，然后就到了清明节祭祖，现在空下来就想去找你的，结果在这里就遇到了。”
“你回来上学吗？”
“不可能的，云栖。我连初中都没读完。而且我现在17岁了，我可拉不下脸去和弟弟们读书。我打算家乡做做装修什么的，修缮一些祖屋。我爷爷年纪已经大了，不擅长做这件事，而我老爸在外面很忙，回不来。这就靠我了。而且……而且我也想回来看看你们。”
懿江的神色有些没落。
“在外面混的不好？”
“赚了一些钱，但是倦了，想回来划划水，清净一下子。”懿江吐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你呢？晴明节都过去三天了，不去上学吗？还是说，你也混的不好？”
“混的还行吧，如果成绩稳定，去清北没问题。”
小白给了云栖一个白眼。
“从小到大，我们这群人中，就你脑子最好。读古书的时候，爷爷都不怎么抽你。”
“有什么用呢，我可能以后跟着我爷爷捕鱼了。那个老头子不想让我去上学。他觉得念《诗经》比学ABC有用多了。在外头混还不如在家乡游船放鱼鹰。”
“其实你也不想去吧。老爷子可从来没成功劝过你。你的倔脾气，可不比他差。”
云栖摸了摸后脑勺。
“或许吧。只是有些事情突然缺失了一些意义，做与不做都一样罢了。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读了那么多书都不知道吗？”
“我小时候读古书，诗经，孝经，道德经什么的。我发现这些古书的道理，大多伴随着情感，这些情感在年岁和经历过的事情中产生。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爆发出来。而我没有父母，或许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伴侣，这些顾虑和本分很少困扰我，在家捕鱼，和在城市里打拼，也许没有什么区别。”
“你呀！表白被拒了吧。”
云栖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懿江随口而出，其实他有个明确的原因。如果有人知道云栖的好，基本是不会离开他的。他们这群童年好友，自从相遇，都没有产生过什么巨大的隔阂。除非一开始就不了解，才会拒绝这个诚心的少年。
而云栖会如此苦恼，不就是有了在意的人？
“云栖，你不会为自己读书吗？学了东西赚了钱，能买好多好多的东西，能玩好多好多游戏。甚至，找到女朋友的机会也会变多？”
“我不知道，以前玩游戏都是为了你们才玩的，读古书也是爷爷叫的。不然我更喜欢在湖面划船。看着一层层的波浪拍打在岸边，自己无聊而又充实地度过一生。诶，我上高一的时候成绩很差，我周围的人都比我聪明。那时候我排班里倒数，也没人跟我玩。不过我的前桌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让我这个与世界脱离很久的水乡男孩懂了外面的美好。让我不至于和世界脱节。那时候我想认真读书了，我想为了某些目标而读书。你知道的，第一个启蒙我的人永远是我最喜欢的，或许将来她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我的妻子，但青春已过时，那张美丽的面庞永远会封存在我的记忆之中。那是第一个，是无人能够替代的位置。如果没有了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读书……我不知道要改变些什么……”
